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我却至今还记得第一次看见牛仔裤时，那一份深深的震撼、震惊、不解，还有愤怒。
那是在1975年的上海，那时我正在部队当兵，这天正沿着南京路闲逛，突然看见两个华侨青年，大热天穿着醒目的花格子衬衫和厚实帆布的裤子，那布料竟比我们那时工人老大哥的工作服还要粗糙，裤脚拖着长长的毛边，而裤腿上触目惊心，竟然有几个十分显眼的破洞……
那个瞬间我心头的震撼难以用语言形容，反正是比身边的黄浦江水还要汹涌澎湃。尽管领导和老师从小就一再告诉我们：翻身了，幸福了，可是千万别忘记全世界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在受苦，可千万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痛！这种教育虽多，却一直缺乏亲身的感受，而这次却亲眼看见了。你想想，华侨回国乃是走亲戚，连走亲戚都只能穿条破裤子，那他们平时生活的贫困不就更可想而知了，肯定是和政治课上教给我们的那样，水深火热，吃糠咽菜，一天到晚为资本家做牛做马……
那一瞬间我年青士兵的胸腔激荡起许多神圣的情感，决心回部队后紧握手中枪，力争把全世界劳动人民早日从这样衣不蔽体的苦难生活中解放出来。当时最后悔的，就是没有随身带上部队配发的针线包，不然我就可以当场帮他们把破裤子补好，送上祖国人民的一片深情厚意……
直到改革开放后我才明白，原来那叫做牛仔裤，原本就是要磨破了才穿的！
同样在“文革”时代，同样在中国最繁华的城市，我还见识过一次因“奇装异服”引发的“群体事件。” 那天我正在浙江宁波市最热闹的东门口一带行走，忽见前方不远处人头攒动，半条街上熙熙攘攘挤满了人，好象在争着看什么稀罕。我好奇地挤进去一看，哇，果真是道当时绝无仅有的风景线：人群中有个大约刚刚归国探亲的华侨少女，风姿绰约地穿一条超短裙，露出二条白白的大腿。她在路上走，半条街的人围成二堵人墙争着观看，更有不少半大不小的孩子纷纷尾随，弄得那女孩白嫩的脸上布满红晕，恨不得要找条地缝好钻进去，她父亲也在一边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回事……
说了些和国外有点关系的“西洋景”，接下去也该说说当时国内土生土长的风景了。先谈谈衣服色彩，那时国内普通百姓的衣着不是千人一色，简直就是亿人一色，因为七、八亿人总共也就黑黄蓝灰屈指可数的几种颜色，而且不分男女老少全都一样，因此被外国人戏称为是“蓝蚂蚁王国”。“文革”前期主要以军绿为主，那是因为伟大领袖穿上了绿军装，全国人民便都以一身绿色军装为荣了。老人家八次在天安门广场检阅红卫兵，全国上下便涌动起一波波绿色的巨浪。
“文革”后期的服装则大都以蓝黑为主，北方人喜欢黑色，南方多穿灰色蓝色。70年代我曾在山东农村赶过一次集，在当地那算是个盛大节日了。登上一个小山包俯瞰，只见不分男女老幼，一律穿着黑色服装，大街小巷涌动着一股股黑色的浪潮。唯一不同的是：平民百姓一律穿黑对襟棉袄，而干部一律穿着黑色中山装，头戴黑制帽，上衣口袋里还都要插上一、二支钢笔，除此以外，很难再看见其他的色彩了。那氛围，就象当时的政冶空气一般沉闷压抑，给我留下了至今难忘的记忆。
再说说衣服样式，其实也真没什么好说，因为除了男人的军装，中山装，女人的春秋衫，男女通用的当时就只有中式对襟衫了。除此之外似乎全部都被归入“奇装异服，”属于坚决要扫除的东西。不过你可别怨天尤人，因为那时大家口袋里都没几个钱，只能是同甘共苦，不分将军士兵，穿着打扮全都一样，最多也就是四个口袋二个口袋之分(那时部队没有军衔，身份全靠军装口袋区分，二个口袋的是士兵，四个口袋的是军官)就连国家大员出国访问也是如此，我就记得国务院副总理、农民出身的陈永贵有一年率团去南美出访，穿得是件黑色对襟棉袄，头戴的是“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不过听说此公在其他方面也一样“贫下中农”习气不改，在日本访问时，曾照着人家的羊毛地毯狠狠地吐了口浓痰。(此乃当时传闻，不知是否属实，不过确实有材料提到过此事)
就在全国人民衣着打扮高度一致，几乎已经到“军事化”的地步时，当时中国却有一个人始终衣着光鲜，“引领时尚新潮流”，她今天全套灰色哔叽中山服，头戴解放帽，和伟大领袖一个样；明天军装笔挺，“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身上再披一件黄呢子军大衣。有一年更绝，竟然穿一身连衣裙公开亮相，那连衣裙上面看象和尚，下面看四不象，惹得当时全国正一个劲勒紧裤带的人民群众全都侧目，却又敢怒而不敢言。因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文化革命”的“伟大旗手”，当年已是60出头的江青同志。
任何社会都会有些异类，再封闭的社会也是这样，即使“文革”期间，也总有人想着要标新立异，穿着打扮时尚新潮一点，体现一下个性。这就糟了，除了上面提到的“旗手，”其他统统都是“阶级斗争新动向”，都是“流氓阿飞坏分子，”不是坚决斗争就是无情打击。我就记得那时街坊邻居有个叫做阿文的小青年，喜欢自已设计些时髦的衣服穿着招摇过市，没人敢给他做，他就自已剪裁。今天是小脚裤，明天是喇叭裤。于是有一天他就穿着这些裤子被人押解着游街示众，不过那些裤子全都被剪得支离破碎，这个当年的“小帅哥”在秋天萧瑟的寒风中，象片落叶一样十分凄惨地飘飞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