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在北京参加了一个中美学者“未来五年的中美关系战略对话会”。约定俗成地,中国的一个“政治周期”是十年,美国的一个“政治周期”一般是八年。11月,中美两国领导换届不期而遇,美方学者关注“未来五年”的中美关系,而中国学者关注“未来四年”。
一个简单的算数是,奥巴马的八年任期还剩下四年,而届时,中国的新政治周期仅到了中期,还剩下至少五年。这一算尽管简单,但是心中有数和心中无数完全不一样。
现在中国方面主张中美建立“新型的大国关系”。如果此说得到美方的回应,那么未来的四年,我把它判断为中美关系转型的关键四年。
中美关系依然处在转型期,这是我们观察中美关系的大前提。此时,到底如何观察中美关系,这里有一个很关键的方法论问题。
长期以来,国人观察中美关系缺少科学方法论,不是一成不变(比如“中美关系好也好不到哪里去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就是深受美国观察中国的方法论影响(比如美国说“利益攸关方”,中国人就说“是”),而缺少中国人的角度。
美国已进入后霸权时代
方法论的第一点是上文提到的关键——“转型”。中国方面已经提出了“新型中美关系”的说法,但人们仍然不能从中美关系转型的角度思考问题。
这一转型实际上早已开始。转型时期也是动荡时期,所以,我们如今看到的这一波中美关系动荡,如同飞机在空中遇到强烈的对流,从中国企业无法顺利进入美国市场,到美国国内政治斗争中三句不离中国问题,异常复杂而怪异。
美国在世界上的地位是微妙而变动不居的,因为美国已经进入“后霸权”时代。这一点在讨论中美关系时往往被国人忽略,即国人仍然按照苏联解体后的“单极世界”来对待美国。
毋庸置疑,美国仍然是全球唯一符合霸权指标的霸权国家。但是,在苏联解体后短短的二十多年,“美国病”并不比当年的“苏联病”好多少,谁也不要笑话谁。这并不是说,美国也会像苏联一样解体,而是说,美国将要像苏联一样走向历史的衰落。
美国的一些精英,尤其是一些资深和位高的人,总是向中国人灌输:“美国的自我复原能力还很强大,不要低估之。不信,请看:截至目前,美国已从危机中复原,所以,中国不要低估美国的复原能力。”这样的说法,2008年以来我就不断听闻。
美国的危机是金融市场崩溃带来的毁灭。但是,“复原论”振振有词,认为“毁灭”就是“创造”,这是“创造性的毁灭”和“毁灭性的创造”。这种在冷战刚爆发时由美国经济学家熊彼得发明的理论,如今几乎等同于美国宗教,是诡辩,绝对不是科学。
我们且看美国到底如何从“毁灭”中“创造”的吧。
美国内外,一直有人说“美国衰落”,但就是有许多人置若罔闻。
然而,有意思的是,为什么关于“美国衰落”的论调在这次危机下甚嚣尘上?深刻原因之一是:美国的金融资本主义或者金融全球化已经达到登峰造极的“最高阶段”,危机正使其从“最高阶段”黯然走向下坡路。
我们先把这些美国“复原论”放到一边,信不信由人。但要看看美国人自己造成的事实:早在2008年,选择奥巴马的选民希望他一上台就妙手回春,但是,到了他争取连任的2012年,美国并未真正结束危机,即并未进入早在2009年就开始宣扬的所谓“危机后”阶段,而是进入新的危机,面对可能跳下“财政悬崖”的更大挑战。
不得不承认,奥巴马政府把美国的危机成功地推后了。奥巴马也通过国际“相互依存”的各种通道、机制向别的国家转嫁了危机,但是,美国的危机仍然挥之不去。
奥巴马的挑战者罗姆尼失败了,但是,人们不要忘记了他对奥巴马政绩的批评,这些批评并非一无是处,有些甚至是一针见血的。所以,仅罗姆尼对奥巴马的批评就说明,美国从危机中复原并不像美国对世界所宣称得那么动听。
从“后霸权”之争认识美国
我要指出的研究中美关系方法论的第二点是,我们要从美国学术界“后霸权”争论的角度思考问题。
美国霸权一度在20世纪70-80年代遭遇到很大的挑战,于是美国学界出现了“霸权衰落”的争论,产生了诸如《大国的兴衰》那样的名著(保罗?肯尼迪著),和反驳美国霸权衰落的“软实力”论(约瑟夫?奈著)。
当前关于“霸权衰落”的争论与当年不同,主张者言之凿凿,反驳者理由不足。所以,我们应该看到,美国霸权正在走向衰落或者终结,至少可以做出这样的学术假设,并根据此种假设制定对外政策。
美国居霸权之位的(1979-2009年),中国如同处在同一国际体系的其他非霸国家一样,按照常规和逻辑,不得不与美国建立一种霸权和非霸权之间的关系。中国为此还提出了著名的美国是中国外交的“重中之重”的说法,对美国诱之以利,而且中国经济长期的增长,可以保证对美经济关系是公认的中美关系的“稳定剂”。
如今,“重中之重”难以持续。
第一,中国国内压力持续。这不仅是因为中国经济在西方经济衰退下的严重下滑,而且在民意越来越介入外交的情况下,官方的中美关系,不得不受到民间中美关系的制约。2010年,从中国官方郑重否定美国高层战略家主张的“两国集团”——即“中美国”提议(G2)就能看出这一点。
第二,中国面临国际压力。如果中国与美国成立排他性质的“两国集团”,不管是中国的敌人还是朋友,都会有异议。所以,G2提议一出来,国际上反对声音为主,赞同为少。
第三,中国继续“让利”,等于“惯坏”了华盛顿和华尔街。利之所在,美国自然得寸进尺。得寸进尺是人的“理性”行为,但国际关系中这一“理性”行为更是体现得淋漓尽致。
处在“后霸权”时代的美国,主要任务是“恢复”其正在流失的霸权和既得的世界秩序,防止中国挑战这一霸权。所以,一些怪现象发生了:比如,中国越是告诉美国人中国无意于霸权,继续推行“不挑战”、“不称霸”的策略,美国越是把中国当做“头号挑战者”;中国越是满足美国的得寸进尺,美国越是对中国施加更大的压力,进而中国越是不解和不满。
要听奥巴马对选民怎么说
观察中美关系的第三个方法论,是要听美国向其国内听众,而不是国际听众,尤其是中国听众发表的言论。美国向中国听众发表的言论,类似美国向巴勒斯坦人发表的言论,多数不可信。例如,美国的“再平衡”战略明明针对中国,美国政客却在外交场合一再向中国听众声明,“不是针对中国”。
有的国人,尤其是学习英语的国人,对美国官方的国内言论和对外言辞不做区别,这是一个致命的方法论错误。如同其他国家,由于政治尚未全球化(美国人投票选总统和议员,其他国家的公民只有看热闹的份),美国把国内和国际仍然定义为“我们”和“他们”之别。人们可以数一数美国总统竞选中候选人双方都用了多少个“我们”。有的时候,外国人在美国的活动中听美国人讲不包括外国人的“我们”,深感美国并不是外交宣传中宣称的那么包容大度。
“我们”起源于“部落”。在“我们”(国内)讲的是一套话语,针对“他们”(国外)讲的则是另一套话语。这在中国叫做内外有别。我看重的是美国总统和国会领导人向其国内选民说什么,而不是美国领导人向其国外朋友、敌人说什么。前者颇有学术研究价值,因为这些领导人要再三地用“我们”来拉近他们与选民的距离,害怕失去选民手里的选票,所以,必须确认与选民之间的关系是自己人的关系,同一个部落的,自己是打算做“部落”首领的。
奥巴马的“我们”话语,而非其外交辞令,对研究中美关系更有价值。可惜,截至目前为止,国内尚没有人计算奥巴马的《国情咨文》或者其他重要讲话,到底用了多少次“我们”。
奥巴马最大的“我们”话语,即是要对美国进行改革。这印证了美国真的处在转变之中,即从霸权到后霸权。奥巴马是美国这个过渡时期的代表,代表着美国下一步的演化方向。
奥巴马是美国“后霸权”时代的第一位美国总统,如今这位总统的任期延长了四年。八年的时间作为“过渡时期”,在信息时代已经足够了,因为如果有心人用心做,八年确实能改变许多。小布什做了八年美国总统,从两场战争开始到金融危机爆发结束,深刻地改变了美国。奥巴马的八年,许诺给美国国内普通人的是“复苏”,许诺给美国统治层的是“恢复美国的世界领导地位”。
一个有趣的问题是,我们不仅要评论2012年,而且要提前预知2016年,届时的美国是否会变得更加面目全非?我相信,2016年,世界将能更清楚地看到、承认处在“后霸权”时代的美国。
奥巴马将放手一搏耕耘海外
不过,需要注意的是,除非爆发世界大战,奥巴马绝没有做第三个任期的可能,所以,四年后即他的总统任期的终点。现在,他不用再为选举而拼搏,这意味着若从个人历史定位和政治遗产的角度,奥巴马打算放手一搏。这是我们观察美国的一个变数。
放手一搏,在当下的美国政治生态下,即共和党控制着美国国会半壁江山的背景下并不容易。2014年美国“中期选举”后,共和党很可能控制整个国会,所以,奥巴马放手一搏的时间只能是在未来2年,因为从2014至2016年,他可能全部“跛脚”,一事无成。
奥巴马的一搏,国内战场即使搏了,也不容易成功。因为国内问题堆积如山,烂摊子如同飓风过后的纽约,非常棘手、难以改变。既然如此,还不如耕耘国外。因为美国的国外战场极其容易成功,国外有着众多美国的信徒和同盟,即支持力量。一般美国总统,在国内成不了气候,往往在国际上能成气候,正是因为许多外国人仍然痴迷美国。这一点,是中国要密切注意的。
奥巴马会加紧推行其得意的“再平衡”战略。最近奥巴马高调访问了缅甸。缅甸是奥巴马的金秋收获季,是其在华盛顿和华尔街炫耀的资本,这不仅是因为缅甸,而是因为缅甸代表了奥巴马“再平衡”战略的轻易成功。
除了在亚太地区的“再平衡”,奥巴马还会在其他外交问题上出其不意,轻松收获成功。
例如,奥巴马启用驻联合国大使赖斯做他的国务卿,在政治上重视非洲和中东,甚至在2013年1月的第二任期大典一结束,就思考着如何“衣锦还乡”。不过,我猜测,奥巴马衣锦还乡之旅的第一站未必是肯尼亚,因为那儿毕竟仅仅是其父辈的家乡,更可能的选择是印尼,即他儿时的故乡。
2013年,印尼要高调主办APEC峰会,奥巴马会再次高调“重返”雅加达,届时,将是庆祝其亚太“再平衡”战略成功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