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也讲个故事。
暑假返美,又做一回陪审员。一桩交通事故案子,跟前几趟一样,仍是在撒冷市中心的县法院。律师质证、辩论结束,陪审团关起门来合议之前,法官照例给陪审团一通“指示”(instruction),如侵权行为的构成要件和民事举证责任标准。那是位老法官,富有经验,审判完全驾轻就熟了。听着他把一个个普通法术语用老百姓的话讲得明明白白,出于专业习惯,脑子里就开始追溯比较那些术语的诺曼法语和拉丁语词源。接着便意识到,这“人民法官”的话语策略同律师正好相反。律师办案,接待客户或者向证人取证,往往满口晦涩的行话,生怕人家没有被法律的奥秘与威严吓着。法官呢,虽说是“法律之化身”,一身黑袍,在庭上讲话却十分平易,不故作高深。陪审团和旁听席上的两造亲友与公众,跟着那循循善诱的口吻,一下就跨越了行话的栅栏。他简直是出色的翻译家呢。
经书上说,亚当的长子——夏娃“同耶和华一起”(’eth-YHWH)或“凭上帝佑助”(七十士本:dia tou theou)所生的“男人”(《创世记》4:1注),名叫该隐。该隐的儿女开创了牧、工、乐、妓四大行业,文明社会由此发端(同上,4:17以下)。那么,亚当子孙最初的翻译需求,该始于这四大行业的建立,即行话的生成与行业门槛维护,及随之而来的对语言障碍的克服(解释)吧。那可是远在宁录大王造通天塔,上帝“搅乱”子民语言之前的事情。换言之,人类虽然在巴别之野(今伊拉克)失去了亚当夏娃在伊甸园学会的“天堂语”,得来的却是远为复杂的“搅乱之语”的翻译知识,或由翻译而演进的理解、表达、分析、质疑与批判能力(详见《宽宽信箱·通天塔的教训》)——未必是坏事呢。推而论之,一切语言解释活动,都是翻译,远不止各民族语言间的转译沟通。因而,翻译必是永无止境、一场接一场的常新的斗争。
那案子我们陪审员怎样达成一致意见,法官如何判决,已淡忘了。只记得那天“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异象降临之际,这一点关于译事的忽发奇想;再有就是回家途中,坐在缓缓行驶的波士顿郊线列车上,闪过的另一个念头:尘土亚当的故事和译注,该修订了。
故事本身,是无所谓修订的。恰如哲人无法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一个故事,几段回忆素材与灵感的一次偶合,不可能重讲一遍而不变为另一个故事。所以只做少许语词的订正。故事里引用的经文,有几处与拙译已出的三卷(《摩西五经》《智慧书》和《新约》)略有出入,顺便换成了后来的译文。
需要修订的,主要是《创世记》的译文。《创世记》为圣书开篇,五经之首,古人归于先知摩西所传,实际是好几个时代的若干文本片断编织而成,片断之间语汇风格均有明显的差异,是译家不可不努力再现的(见《宽宽信箱·谁写了摩西五经》)。因此拙译〇二年夏初稿,次年陆续改定,在一定程度上,便是试验性质的。现在经过将近十年的译经实践,回头再看,就见出许多不足了。遂于寒假期间,从头至尾逐句斟酌,做了修订,自觉收获颇丰。唯一不如意的,是人名地名尚有一批可以减字换字或意译的——这方面我是杨绛先生一派,以为至少就文学作品而言,包括《圣经》,洋名汉译,大可全盘改造一番——但因为牵涉到诸篇经文的用名统一,便没有着手。留待将来五卷译完,再一块儿考虑如何定名。
夹注则基本未动,因为多是简要的词义诠释、异文异读的列举、常识性的圣经学和历史知识。又因读者电邮不时论及旧译的语病同理解,就添了一些旧译(主要是和合本)舛讹的典型例证,以便对照阅读。
本书初版不用参考书目。常有学生问起研习《圣经》怎样入门,求书单。故借此修订之机,取拙译《摩西五经》所列书目,稍加补充更新,附于书末,希望对感兴趣的读者有所裨益。
还有一点,是几位细心的读者指出的:《宽宽信箱》及三卷《圣经》的参考书目,开了好些哈佛版著作。这里头也有一个故事。哈佛出版社固然是英文学术出版的重镇,文(尤其古典、中世纪至文艺复兴)、史、哲,政治、法学与圣经学,皆有深厚的传统;对我来说,好处却首先是近水楼台之便。出版社在哈佛广场的圣橡树中心(哈佛的行政楼和卫生所)底层有一间展销室(HUP Display Room),宣传兼出售新书。但真正吸引人的,是进门左手,那一大摞红绿封套的罗伯古典丛书背后,几架极便宜的削价书。我从学生时代起,便是那儿的常客。那淘书的乐趣,我在《木腿正义》里描写过。所以轮到开参考书,那一本本淘来的名著佳作都在书架上向我招手,老朋友了,怎能不搁进书目呢?
然而这书店终于倒闭了。前年金融风暴骤起,大学投资受了重创,只好削减开支,裁人。六月,把经营了六十一年的展销室关了,出版社的经理出来解释:这年头书店尽是赔本买卖,顾客上“亚马逊”或别的网站购书去了。从前,哈佛周围五六十爿书铺,如今剩了几家?可是,展销室从来就不是盈利单位,富可敌国的哈佛,连这么一间招牌店,并三位勤勤恳恳的员工都养不起,足见危机之深了。
校报发了一篇“悼词”,配几张老照片,说两个年纪大的店员属于提前退休,只有年轻的那个才算解雇。曾几何时,我还领着来访的学生到展销室浏览,告诉他们,这里是全校最惬意的一份工作。因为顾客不多,藏在大楼里,清静,卖书犹如品书,如交书友。
现在,每当查阅《圣经文学指南》《穆斯林耶稣》,或者翻开《理想国》《犹太史》,就会想起他们:老Jeff蓄一把络腮胡子,打一根单色领带,几乎是无声地整理着书架,但来了访书的欧洲游客,他会用德语夹着法语聊天。付款时,Marygail总是轻声细气赞扬一句,“这书精彩”,“写得真不错,我刚读完呢”;新书老书她全都了如指掌。夏天,穿过绿荫里的哈佛院子,去会朋友或吃午饭,常遇上一个头发蓬松的小伙子道一声“哈罗”,或点点头,那是寡言的Barry。如今,三个人静静的笑容,连同身影里赭红的砖地、书香笼罩的硬木扶手椅,还有那盆斜着身子的橡皮树,在访书人心中,永远定格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六月了。
二〇一一年三月于清华园,原载《东方早报·上海书评》2011.7.17
冯象:《创世记:传说与译注》(修订版),北京三联,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