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穿过一道由多张油画、国画像框挂满左右两墙的走廊,在拐角处上了大楼第三层左手方向第四间,即是国内安全保卫总队第三支队的办公室。杨修意手执一堆文件,从网络警察总队第二支队调到这里报到。几天前,她还特别烫直了头发,如今扎了爽朗的马尾倐然盘起,一身休闲便装来到伏于案桌的队长关鸿飞面前,严肃敬礼,目光平视前方:“报告领导,我是警员杨修意,依次担任社区警察、户籍警察、网络警察,工作特长是突审,从事警察工作六年,请领导指示……”关鸿飞埋着头,语气冰冷:“行了。”杨修意不敢说话,屏住呼吸笔直站立。空气静止了几秒,关鸿飞抬头凝视着杨修意,只见这位戴着眼镜的女警,圆圆的脸蛋,皮肤白嫩,双目有神,嘴角上扬,下嘴唇右边有一颗粉红色的痣,最引人注目的是胸部挺拔,至少是D罩杯水准。
关鸿飞关上档案:“调你过来,我们是有用意的。你父亲是政府官员,母亲是老警察干部,出身背景过关,政治立场应该可靠,至于业务技术上的事,还可以慢慢熟悉。”而后拉出杨修意档案下的另一份档案,“你看看这个”。杨修意翻开档案第一页就惊呆了,“林锋”两个字如电流穿心,她全身一震,心想“不会吧”,再看照片,确实是此人,只是剪短了头发,眼神中多了几分深邃。她不明白,为什么履职第一天就被要求接触这一档案?这个林锋,不但是杨修意的高中同班同学,还是她的初恋。正当她还没缓过神来的时候,关鸿飞又从桌柜中抱出大约60公分高的纸稿:“这些是林锋最近十年在境外反共媒体上公开发表的文章。你今天的事情,就是熟悉这些言论。我还有个会,那是你的办公桌,有什么需求,找隔壁打扫清洁的小冯。”
办公室里还剩四个警察,看起来都相当忙碌。杨修意把档案和纸稿抱在桌上,刚看到第一篇就嗅到了12年前那股相似的狂躁味,只见文章标题是《人民需要信心》,通篇控诉当今政府腐败横行,民主自由荡然无存,弱势群体永远是制度代价的转嫁牺牲品,但人民应强大个体,创建公民社会,向当局施压,人人皆当不公不义制度的不合作者。翻开第二篇,《无力者的呐喊》,是调查一位右手被机器全部切割的女工,文中详诉了女工维权遭遇的种种困境及暴力摧残,进而控诉国家劳工制度在顽固的社会疾症下形同虚设。再看第三篇,是名为《如果还有来世》的短篇小说,小说主人公岳童就像12年前的林锋,疯狂爱上了高官之女谢琳珊,但遭遇重重打击,最终远走高飞,浪迹天涯。这篇小说,读得杨修意眼眶湿润,因为她深知谢琳珊的原型除了她,再没有第二人可以替代。
眼看到了中午,同事们纷纷到食堂就餐,只有杨修意还沉浸在浩如烟海的文字中。她无法想象,12年前虽叛逆但不乏可爱、虽愤世但不乏阳光的林锋,12年后怎么就变得如此阴暗,成了政治意义上的持不同政见者?她还看到新唐人电视台、自由亚洲电台、台湾之声电台等境外反共媒体对林锋的专访文字记录,这个被自己遗忘了12年的少年,今天是什么嗓音?靠什么维生?他结婚了吗?有孩子了吗?领导在如何思考这一个案?自己为什么被牵扯进来?难道会与林锋横眉冷对?她的思绪越来越乱,等到翻开一篇写于四年前的《妻记》,她才明白,林锋已经结婚,妻子叫刘梦晗,是个来自成都的女孩,比林锋小四岁,农民工家庭出身。这篇《妻记》,透露了林锋对妻子的愧疚,对现实的绝望,文笔中早已没有了半点光热,只有阴冷黑暗穿梭全文。
最让杨修意震惊的是那篇《致美丽的疼痛》,这显然不是一篇公开发表的文章,而是一封写于九年前的信,收件人信箱是yangxiuyi007@163.com。“天呐,这是我当年的信箱!”杨修意睁大了双眼。很明显,这是林锋信箱被警方侵入获取的信,当年这个信箱仅仅是杨修意为了加入高中同学录临时申请的,平时几乎没怎么用,但密码还记得。她正襟危坐地上网,打开信箱,在收件箱里根本找不到,但在垃圾箱里翻了30多页终于找到,文字、格式与纸稿完全一致,连错别字都一样。只见信中如此写道:“修意:我此时在广州,连日的苦闷,使我开始拼命地抽烟。烟晕在空中飘荡,仿佛一层层薄雾游离,我又想起你那张让我疼痛的脸庞。我还爱着你,虽然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我没勇气说出这个话,但今天我想说给你听。过去这段时光,我总在午夜辗转反侧地担心,倘若我今天不说,也许一辈子就完结了。我正走向另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也许有一天那里会开满鲜花,而那时我会站在山巅对你说:再见青春,再见美丽的疼痛……”
同事们又一一赶回办公室,杨修意颤抖地关掉电脑窗口,眼泪润湿在纸稿末尾“想你的锋”四个字上。她镇定地抹去眼泪,有同事问“你怎么还不去吃饭”,她笑笑:“忙完了再说,呵呵。”又静静展开这封信,脑海中回想起那个留着如同郑伊健款式的长发,只看得到一只明亮眼睛的有点酷的男孩,那个纯粹得像是从小说中走出来的叛逆少年,在教室,在操场,在图书馆,在学校背后开满野花的山间,在每次分离时不舍相拥的深深凝望,在雨中同撑一把伞从城东散步到城西的甜蜜,在那个混身上下荷尔蒙疯狂流动的闷热夏夜……最无法忘记的,还是那次冲动之后彼此对彼此的绝望,它是那么无解,又是那么难以磨灭。沉睡12年的暮暮朝朝,像一层又一层海浪,汹涌地拍打着杨修意的胸口。
(二)
14年前的炎炎烈日下,林锋与母亲罗江蓉坐在慢行的火车上摇摇晃晃。罗江蓉右手捂着头,汗水打湿了衬衣:“林锋,我太阳筋痛得很,还有多久到站?”15岁的林锋随口说“马上”。车上硬座挤满了人不说,过道上、厕所旁、车厢连接处也水泄不通,有从昆明到自贡的,也有从重庆到昭通的,更多的同行人是到各初中、高中报到入学的学生,林锋也是其中之一。他从一个大提包里,拿出皱巴巴的信封,里面的录取通知书被揉得像一张草纸。他对母亲说:“这次真的对不起你和爸爸,本来我完全可以考上一中的,但物理的客观题被判为0分,考试时忘了在机读卡的科目框里填黑,太大意了。”罗江蓉用手摸摸林锋的头:“没关系,只要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
那时这座县城尚有许多人力车夫,一下车,母子二人就上了三轮车,直往大成中学而去。这所重点高中,此前林锋因参加全国数学竞赛和英语竞赛来过两次,距离林锋在老家镇上的初中母校有近60公里。罗江蓉一脸倦容,汗流浃背地提着林锋住校的被子,一边跨进大成中学,一边叮嘱儿子:“你只要把书读得好,我和你爸爸卖血都要供你。这次我只跟农场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明天就要赶回广州,平时你要经常来信。每周生活费30元,你要省着用。”林锋只是提醒母亲别太劳累,请二老放心。来到高一(2)班的教室,两人看见一个中年男子正声如洪钟地说:“大家一个一个来,不要急不要忙。”林锋从小就是爱学大人说话的人,他穿着海军式的青白杠T恤和牛仔裤,走到中年男人跟前:“请问老师如何称呼?”
在场的家长扫视过来,看这孩子大约1米6的身高,但说话透着一股不卑不亢的气势,中年男子也有些吃惊:“好说,成勇。你是哪一位?”林锋递上录取通知书,成勇定睛一看:“耶,林锋,你这个成绩太玄了,不高不低,刚刚比录取线多0.5分,够节约哦。”他抬头看见教室外罗江蓉站在门口笑脸盈盈,但不敢进来,成勇连忙招呼,“进来进来,哎呀,你儿子跟你长得好像。”成勇与罗江蓉的手紧紧相握。罗江蓉提着被子笑着说:“我们是农村家庭,家里不富裕。我和林锋的爸爸现在广州打工求生活,这个孩子的将来,就拜托成老师了,孩子有啥不对的,你尽管批评。”她拉开被子的拉链,从里面掏出288元钱,递给成勇,“这是学费,你清点一下。”成勇麻利地开收据,指着教学楼旁边一处灰白色楼房:“寝室在305,你们找黄老师拿钥匙。”
林锋与母亲走出教室,下楼时看见一个戴着眼镜、穿着花裙子的女孩身后是两个衣着光鲜亮丽的大人,那女孩有些不乐意,抱怨说:“哎,初中在这里读,高中还是在这里读!”身后的女人声音中带着威严:“你要是争气点,就给我考一中!”林锋与那女孩擦肩而过,眼神交汇的刹那,他注意到那双眼睛就像从未被污染一样明亮透彻。在靠得最近的时刻,他甚至闻到了女孩诱人的体香,也惊讶于女孩发育得过分早熟的身体,尽管看上去确实有点胖,但这感觉让林锋觉得舒服和温暖。那女孩,就是杨修意。杨修意跨上又一层台阶,悄悄对杨父说:“嘿,爸,你看人家住校的同学好辛苦哦,这么热的天还自己带被子过来。要不,我也住校嘛,多好玩。”杨父拍拍女儿的头:“调皮。”
晚上七点半,第一堂课,晚自习。林锋坐在第一排最左边,杨修意坐在第一排最右边。林锋一直往杨修意那边看,视线反倒落在杨修意同桌徐依曼身上,那是一个真正算得上要身材有身材要五官有五官的女生。但林锋越这么看徐依曼,杨修意也反过来目不转睛地看林锋;林锋瞪个眼,杨修意也瞪个眼;林锋眉头紧皱,手握拳头,杨修意也眉头紧皱,手握拳头。看样子是扛上了。成勇信步走向讲台,他环视台下:“大家好!蔽人姓成,大成中学的成,单名一个勇。父母给我取这个名字,顾名思义,就是希望我成为一个勇敢的人。什么叫勇敢?勇敢就是百折不挠,就是不怕事。大家被分到2班,可能羡慕1班,他们是重点班。但是我告诉大家,8个平行班要是都这么想那就大错特错。起点不公正,但机会是公正的,我们照样能够超越重点班,而且敢去跟一中比,对此本人很有信心,大家有没有信心?”全班60人一致回应:“有!”
接下来的环节是自我介绍。杨修意坐在第一排第一号,她站起身来:“我是那种女孩,喜欢机器猫、胡芦娃、一休哥、圣斗士、樱桃小丸子,喜欢郑伊健、范晓萱、H.O.T、007、MJ……”全班哄堂大笑,成勇也幽默地回应:“你说的这些同志,我一个都不熟。”谁想到杨修意来一句“没关系”,她接着说:“在接下来漫长而又短暂、沉重而又愉悦、紧张而又刺激、枯燥而又……”成勇赶紧打断:“这位同学,你的形容词用得太多了。本人是教物理的,理科讲究精益求精,麻烦你简略点。”杨修意使劲点头:“嗯!好的。我,就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微风拂过也不忘说拜拜的小女子,杨修意。”说完立即坐下,干脆利落。大家诧异得张大嘴巴,停顿两秒以上才开始隆重鼓掌。林锋身上的鸡皮疙瘩散落一地,心想这姑娘不用经过任何培训,直接去当动画片配音员,肯定过关,他惊讶于杨修意的娃娃音就像声带完全没有发育一样,以至于连美女徐依曼等人的自我介绍都忘了细听。
“该你了。”成勇指向正呆望着杨修意的林锋。林锋回过神来,一口地道的家乡口音,像个大人说话:“幸会幸会。刚才人见人爱的小女子杨修意说的各种喜欢之中,Michael
Jackson绝对是大师,风靡整个80年代。我彻彻底底喜欢摇滚乐,至今听了九年。也学过画,爱唱歌、写文章,读李敖、柏杨、龙应台,小学看金庸,初中看古龙,15年来拒绝看琼瑶,诗词倾向苏东坡、辛弃疾一类的豪放派。过去至今的成长过程,就像山上疯长的野草,靠自己。因为家里穷,父母是最底层的农民工,我自立,懂事早。从留守儿童到留守少年,见的黑暗面多,但够朋友。我叫林锋,来自偏远山区,请大家多多关照。”说完往杨修意处递了个眼神,扬起右边的眉毛,像不可说的秘密,又像内涵复杂的暗示。全场鼓掌,林锋注意到与他口音相近的同学鼓得最起劲,杨修意也时不时往这边看,像在琢磨,又带好奇。
(三)
多年警界工作,杨修意已被熏陶得颇为干练,眼神中多了几道犀利与质疑。她快速翻阅到林锋纸稿的最后一页,心中生出复杂的滋味,既感到这像当年的林锋,但又比那个林锋更为危险。她不想再见到这个人,毕竟自己现在有老公、有孩子,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但如果又被逼着非见不可,她也要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表现得像一个久经考验的警察,或者像训练有素的心理医生。她觉得林锋这个人现在确实出了很大的问题,应该深刻地反思总结自己,不能再像个偏执狂一样一意孤行。她从多年阅历中感知,当年的林锋恰恰是由于内心深处的自卑,反而表现出狂妄自大,这种心理障碍严重地捆绑了这个人,到现在已经发展到了极端中的极端。无论作为警察还是女人,她都厌恶这种不脚踏实地的恶习,现在的林锋最多只能算得上是有才气的孩子。至于所谓“民主自由”的追求,她觉得林锋明显杀气太重,心有旧怨,属于愤怒转移,危险系数呈几何级增长。
关鸿飞带着副队长潘虎和记录员秦聪,站在办公室门外对杨修意招呼一声:“修意,到会议室来一下。”杨修意在会议室刚坐下,关鸿飞就开门见山:“我们决定跟林锋正式地正面接触,明天早上8点行动。具体情况,由潘虎向你介绍。”潘虎语调深沉地说:“林锋这些年在境外媒体很活跃,也接触了我们的许多国内工作对象。我们已经注意林锋很久,那个时候你还在警官学院学习。你们之间的关系我们掌握得很清楚,还有他的家乡、母校、邻居、老师、同学、朋友等等,情况都已大致摸清。过去我们认为,林锋年纪小,涉世不深,不存在对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的主观故意,最多是对政府激烈批评,反华谈不上,但一定反共,这种状态保持至今。他的圈子在拉大,影响在扩散,在客观上已经产生危害。通过以往与他的接触,我们认为这个人还有挽救的余地,但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对他那么客气,这次必须让他明确感受到来自国家的压力,敦促他深刻反省检讨自己,不然照目前这种趋势发展下去,他会变得越来越危险,到时就不好控制了。”
杨修意此时在脸上看不到一丝惊异,她只是问:“具体如何执行?”潘虎说:“所有手续都齐备,搜查证,监视居住的决定,领导已经签字。至于用或不用,看情况。有必要的话,明天早上把手铐带去。”关鸿飞细微地察觉出杨修意的故作镇定:“修意,我们的目的不是制造敌人,现在的维稳需要的是治病救人。至于能不能起到这个效果,尤其是面对林锋这种让我们有些棘手的对象,要讲方式方法。把他抓起来,很容易,但这样简单粗暴地把他推向对立面,其实并没有深刻领会国家的意图。你的作用很关键。”随之,关鸿飞问,“看了资料,你是怎么分析林锋的?”杨修意以为领导是顾忌到她可能念及旧情,有情绪上的波动,她很突兀地说:“我服从组织安排。”关鸿飞哈哈大笑:“我们不是问这个。”他觉得杨修意毕竟是国保菜鸟。但杨修意接下来的话却让关鸿飞的笑容收敛起来,她说:“于人于事,这都是工作,没有任何情感因素的纠结。国家利益至上,这个行动我参加。”
天色已暗。在一间简陋的出租屋里,林锋的妻子刘梦晗正在收拾行李:“我走了以后,你要记得按时吃饭,手机不要关机。”林锋快速敲打笔记本电脑的键盘,“嗯”了一声。他正在写政论文章,《暴虐之下不能逆来顺受》。刘梦晗又走进狭窄的卫生间:“我来不及了,你帮我把裙子洗了。厨房里还有两盘剩菜,不要倒,你吃夜宵就下点面。”林锋又轻轻地“嗯”了一声。刘梦晗把行李包的拉链拉上,打开门:“老公,我走了哦。”林锋起身,与刘梦晗简单拥抱,从裤兜里摸出600块钱:“怕你身上的钱不够,你拿着。”刘梦晗担心地问:“那你还有钱用吗?”林锋笑笑:“没事。晚饭前我在自动取款机上转了5000元到你卡上,你帮我在医院周转应付一下。”刘梦晗点个头,摸摸林锋的手,不舍地说:“你要想我哦。”林锋抿嘴一笑:“到医院后,你帮我在妈妈面前多尽点心。”林锋这里所说的“妈妈”,其实是他外出务工的岳母于孝英,正在广州某医院因胃窦靡烂和肾结石住院。
刘梦晗刚走,林锋的手机就响了,是母亲罗江蓉从农村老家传来的声音:“又要麻烦你了。”林锋对此已习以为常,略去大量询问,只说一句:“我先汇5000元给你,能不能解急?”罗江蓉连说“够了够了”。接着才是关于病情的环节,罗江蓉充满愧疚地说:“林锋啊,你有我这个妈妈,负担太重了。我这是人也吃亏,钱也吃亏,从头到脚病太多了,医得我都不想医了……”林锋打断母亲的话:“别这么说。只要还有医好的可能,几万几十万我都愿意去挣。”罗江蓉听到儿子这话,既欣慰,又辛酸:“这几天去几个医院检查,查出12种病,最恼火的是三种:胃炎胃下垂,脑血管性头痛,双眼睑内翻。医生说不到一千块就可以做割眼睑的手术,但一听说我有高血压和心率失常,就不敢做了,主要是怕麻醉药对我有刺激。我现在只能不断输液,不断熬中药。”话到最后,罗江蓉又重复说了一句,“林锋啊,你这个妈妈太麻烦了,太累赘了,连我自己都恨自己怎么有这么多病。”在唉声叹气中,罗江蓉轻轻地挂了电话。
林锋上网查询了农业银行里的余额,只有5207元。他带着银行卡来到自动取款机,向母亲罗江蓉的账号转去5000元,又取了仅剩的200元放在身上。手机响起,是盛艺文化传媒公司副总赵月女士:“后天晚上有场闭幕式演出,你准备两首歌。后天早上6点半在老地方集合。”林锋“嗯”了一声,向不远处的“妙热酒吧”走去。这是林锋每周一、三、五、七晚上的工作。底下约有60人,林锋昏昏沉沉地走上舞台,给鼓手打了个手势,鼓点有节奏地响起。林锋熟练地道出开场白,仿佛底下没有任何观众一样地自说自话:“在这座城市,我们迷茫、失去、忘却、挣扎,我们相亲相爱、称兄道弟、相濡以沫,我们苍老、喝酒、唱歌、夜不能寐,我们做爱、空虚、疼痛、孤独,我们关闭心灵,然后又释放,在疯狂的边缘宣泄和陶醉,就在这里,就在这座还没有坍塌的城市。我是林锋,每周一、三、五、七与大家在妙热,用摇滚乐沟通灵魂。”观众掌声、尖叫、口哨响起,吉它手拨动琴弦,一曲汪峰的《青春》就此开场。林锋想到母亲和岳母的病情交加,想到80后这一代人的沉重与坎坷,他纵情地高亢歌唱:“继续走,继续失去,在我没有意识到的青春……”有三四个观众泪光闪闪地挥动着手臂,更多人则是自顾自地喝酒聊天。
(四)
高一的第一场月考刚刚过去,谁的成绩、名次是多少,谁也不知。教师们忙碌了周六、周日和整个周一,到晚自习时间,成勇走上讲台,同学们以为他就要宣布成绩,没想到他又径直走向林锋,低声说:“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林锋跟随成勇踏进办公室,看到全年级所有语文老师都在脸色凝重地盯着他。重点班语文老师彭洪手里提着林锋的作文:“林同学,你来帮我做个参考,你看你这篇作文,我们是该打满分还是打零分?”林锋接过试卷,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十多条评语,连高二、高三的语文教师和政治教师都对林锋写的《狂人》分别点评。成勇说:“你给我们这些当老师的人出了道难题。我教的是理科,不敢说有几分文学造诣,所以你最好当着大家的面,对你这篇作文做个让我们满意的解释。”彭洪眉头紧皱:“这次作文题很抽象,以‘X人’为题,写篇任意体裁与题材的文章,但你在《狂人》里多次引述了民国时代的鲁迅和80年代的台湾李敖,并进而提到共产党统治时代知识分子被历次政治运动打压的多个例证,还提出‘党文化下没有知识分子’这种大逆不道的观点,你这些思想是从哪里来的?”
林锋抱着自己心爱的语文试卷,义正词严地说:“胡适下过断言,国民党统治时期,自由是多与少的问题;共产党统治时期,自由是有与无的问题。毛泽东也曾说过,如果鲁迅活到中共建政后,要么不出声,要么到监狱里继续写他的文章。中国历来缺乏勇于批评时政的潮流,犬儒盛行,大多是屁股决定脑袋,对执政者缺乏有力监督,话语权从来不在知识分子手中,而在有枪、有监狱的党手中。一大批有硬骨的人被迅速分化瓦解、各个击破,软骨头遍地都是,狂人文化渐渐消失殆尽,随波逐流、人云亦云的现象蔚然成风,我是针对这种深深的担忧,写下这篇作文。”彭洪被这个15岁的孩子惊了一跳,他虚着眼:“可你还是个学生,学生不应该这么偏激地看待中国的问题,要相信时代发展,相信党和政府的正确领导,相信……”林锋打断彭洪说:“思想无疆界,不分身份、阶级、年龄,只在于心灵。与我同年龄的美国高中生,这个时候已经在像做论文一样,研究印度的粮食危机和宗教冲突。昨天我读《中国青年报》,还看到一个美国小学生到处筹集款项,准备为伊朗一个缺水的村庄打一口水井。而我们还在封闭的教育环境中,因循守旧,根本没突破思想的囚笼。”
彭洪摇摇头,没有再说话,大家都盯着林锋的班主任成勇。成勇灵机一动:“这样,林锋,你先在办公室等一下。”他出去后四五分钟就折回了办公室:“只扣一分!”教师们有些好奇。成勇说:“校长不在,我找的是高文奇。”又拍拍林锋的肩膀,“记住,愤世嫉俗的嫉,不是疾病的疾,而是嫉妒的嫉,不然就是满分了,你回去吧。”林锋刚离开,彭洪就发牢骚:“高副校长这种做法不负责任,现在林锋还小,还可能纠正得过来,如果放纵发展,助长了他的狂傲偏激,会害了他,对社会也不好。”才说没多久,高文奇就走进成勇办公室,手里拿着林语堂的一本《吾国吾民》,递给成勇:“你们班那个林锋,平时多注意一下。我刚看完林老这本书,你把它送给林锋。这个孩子,有才气,敢说,敢写,爱思考,有个性,棱角不好磨。我建议他多读一些中国传统文化的书,多听一些比较客观中肯地看待历史问题的观点,要对自己的民族文化有自信。他这次总的成绩考得怎么样?”成勇把语文和各科加在一起,眼睛大睁,问彭洪:“你们班的第一名多少分?”彭洪说:“644。”成勇喜出望外:“超了!七科总分,林锋649,全年级第一!”彭洪赶忙拿起计算器,也重新算了一遍林锋的总分。
教室里,杨修意刚刚回传过来一张纸条:“没看到你说的那几个乐队的磁带,转了几家店大半天,只买到崔健的《无能的力量》,还有《中国火》的拼盘。”林锋只回了三个字:“可以了。”成勇三步并作两步走地迈进教室:“同志们,我现在宣布一个重大喜讯!在这次月考中,我班的林锋,以649分的最高分,夺得9个班的全年级第一名!超过重点班第一名5分!请大家为林锋鼓掌祝贺!”林锋站起身来,鞠了个躬,又平静坐下。成勇拿出全年级总成绩单:“下面,我念一下林锋的各科成绩:语文93,数学98,英语96,物理92,化学86,历史95,政治89。”同学们啧啧称奇。成勇刚念完,数学教师郑茂东拿着林锋的数学试卷走进了教室,他示意成勇给他一分钟。郑茂东叹了一口气:“林锋,太可惜了,太可惜了,你这两分丢得太可惜了。你拿去看,告诉我错误出在哪儿?”林锋走上台去,接过试卷,看到一道题最后求解的答案处,本来正确答案应为“f(x)max=25000”,结果写成了2500,少了个0。刚才狂喜的气氛突然降到冰点,林锋低声说:“大意了。”郑茂东看了一眼失落的林锋,对同学们说:“仅仅因为少写了一个0,原本可以得满分,结果沦为数学单科成绩全年级第四。”又侧身对林锋下命令,“你立即向我写份深刻的检查。”说完,走出了教室。
成勇反倒安慰站在台上的林锋:“没事,错误可以犯,只要下次不犯同样的错误就行了。”又风趣地说,“想当年我上高中也写过一次检查。那时食堂的饭菜太差,我就拿毛笔写了一首打油诗贴在食堂门口,‘稀饭清又清,馒头如袖珍,菜里没有油,渣渣有几根’。”全班哄堂大笑。成勇接着说:“大家猜,我是怎么写检查的?我写的是,尊敬的食堂老板,我错了,我应该感谢你们让我们面黄肌瘦,随时紧记我们仍然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要一直勒紧裤腰带,好好学习,天天吃苦,顿顿不饱,人人昏倒……”连林锋也笑得拍拍成勇的肩膀:“你太有才了!”他笑呵呵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成勇收住了笑容:“说笑归说笑,不过大家要继续努力,林锋也要继续努力。正所谓,人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们班上这60人,成绩好的,好得上了天,成绩差的,差得没脸见人。我决定,开展一次优生为差生补课的行动,前20名补后20名,中间20名就艰苦奋斗、自力更生。”成勇将成绩单依次发给每个同学,一边发一边说,“具体为哪个差生补课,由优生决定。”林锋接过成勇递过来的《吾国吾民》,随意一看成绩单,杨修意排在全班第47名。
课堂静了几分钟,各人表情不一。林锋本能地反感这种所谓优中差的划分,想到毛泽东搞“地富反右坏”阶级敌人那一套,想举手说点什么,又本能地缩了回来。他看看嘟着嘴的杨修意,觉得这女孩就算心情不爽也着实可爱,写了一张纸条让邻桌递过去:“不以物喜,不以己悲。Tomorrow
is another day。锋。”他的视线一直随那纸条流动,终于看到杨修意会意一笑,心中甚慰。“林锋,你第一个做选择!”成勇转过身来,下达命令。林锋几乎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杨修意。”全班“哇”声一片。成勇猜出几分端倪,问:“理由呢?”林锋依旧酷酷地说:“我感觉,我们之间比较谈得来。”全班又是“哇”声一片。杨修意坐在一边,抿着嘴心中窃喜,突然站起来,调皮地向林锋点头致敬:“谢谢林先生。”迅速坐下,两个小拳头放在眼前一阵晃动,就像动画片里激动非常的卡通娃娃。全班又是哄堂大笑。成勇不免也被逗笑,他宣布:“效果就在期中考试见分晓。具体时间安排,由双方自行决定。”林锋埋下头,在一张纸上写下《关于疏忽细节的检讨》,没两分钟就写完,走出教室,向数学办公室走去。
(五)
睡梦中,林锋梦到自己从高耸云端的山峰跳下去,一直到不了底,永远着不了地。他的脚底仿佛有东西托着,居然可以在空中奔跑,越过一道道山,越过一丛丛林,最后越向沙滩与大海,在海的上空如小鸟般自由翱翔。他纵情地在空中滑翔、跳跃、奔跑,轻盈而刺激,突然撞到一处山峰,弹回来又撞过去,再弹回来再撞过去,一遍又一遍,撞击的声音像大鼓般响亮。而这其实是急促的敲门声。林锋终于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打开门,迎面而来的是从未见过面的国保警察聂强、钟一斌。这种场面,已非一次两次,林锋习以为常,连证件都懒得查看:“请进。”聂强随意亮了证件:“我们是什么身份就不用说了,请你跟我们走一趟。”林锋冷静地说:“我洗把脸。”钟一斌随即跟着林锋进了卫生间。林锋打开水龙头,把水浇在脸上搓搓,又像平时一样挤出牙膏刷牙,摸摸裤兜,问钟一斌:“手机没在身上,可以带吗?”钟一斌说:“不必了。”遂架着林锋往外推。林锋站在房间里停住:“我手无寸铁,你们不必使用任何强制措施。”他很自然地和两个警察像朋友一样一起下楼,钻进一辆轿车。
车上安静极了,连三个人的呼吸都听得到。七拐八弯,轿车驶入武警总队的宾馆房间。林锋依旧平静地跟着进入电梯,抵达五楼。在508的房间门口,一左一右笔直地站立着两位武警。距离门口四五米处,聂强说:“人已带到,我们回去了。”林锋步履轻松地踏进508房,只见潘虎坐在沙发上,秦聪坐在电脑旁。这两位,林锋都认识,无论他身在何处,每年总要与他们打两三次交道。林锋看到潘虎身边的杨修意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距离上次看到杨修意,至今已有11年。面前这个女人,比以前显得更胖一些,眉目间多了几分英气,下嘴唇右下角那颗粉红色的痣依然醒目,皮肤仍然如当初那么润白。林锋迅速整理自己的情绪,表现得像多年的老友,主动向潘虎、秦聪、杨修意伸手相握。在触碰到杨修意右手的刹那,当年那熟悉的润滑细腻的感觉,像高压电流一般传遍林锋全身,他还能敏锐地嗅到当年女友身上那独特的体香,浓郁而沉醉,须知那是一个曾经每天沐浴约一小时的洁癖女孩。林锋多想告诉杨修意最近两年他曾专门为她写了两首歌,歌名叫《刻骨铭心》和《初恋》,但在这种场合下,林锋平淡得让潘虎都颇感纳闷。
潘虎递支“中华”给林锋:“我相信你已经看到我们对你足够的忍耐和期望了,不过你似乎并没有太把代表国家的我们当回事。你要知道,我们的耐性是有限的。你明白我们的意图吗?”林锋努力不让自己去看杨修意,他吐了一口烟:“你就说具体的事吧。”秦聪在电脑旁快速敲字。潘虎说:“不,我们先务虚,再务实。凡事都要先发现问题,然后认识问题,最后才是解决问题,这个步骤必须遵循。你觉得你有问题吗?”林锋回答得平淡:“问题一大堆。年纪最长,觉得所学越少,越感到时日无多。”杨修意眼睛不眨地审视着林锋,问了一句:“为什么感到时日无多?”林锋想借机道出衷肠,但话到嘴边又变成这样:“我们的上一代和上上一代在特定的历史条件和社会格局下,没有尽到责任,遗留了太多旧债,而我们现在必须去承担这种代价,又要为后人创造新的机会。个人的力量显得那么微弱……”潘虎接过话:“所以才要靠国家,所以才要人人忠诚于国家。只有国家才有足够的力量去解决国家的问题,脱离国家进而反对国家,这就不靠谱。”
杨修意看上去就像压根不认识林锋一样,对林锋说:“我们已经深入研究过你的所有作品和履历。我们认为,你在借各种社会问题向政府发难。就拿六年前你为家乡修路来说,你知道当时政府承受了多大压力吗?你发动村民,开会,签名,到处寄信,让社会各界认为政府无能,而你就是英雄。但到最后交通问题是谁解决的?仍然是拿出1000多万的政府。你的初衷是好的,但方式不对,修路就是修路,与贫穷、愚昧、野蛮甚至与政府这些东西都没有关系,你拿修路来向政府公开施压,扰乱了政府的建设规划,损害了地方形象。这些你都认识到症结所在了吗?”林锋听出话中蹊跷,这才把犀利的眼睛望向杨修意:“你忽略了解决问题渠道的多样性。如果我当初仅仅是作为个人写封信给政府相关部门,抱着能解决就解决、不能解决就拉倒的态度,始终走自生自灭的内部渠道,如何让政府认识到修路的迫切性和民意广泛程度?记者尚且讲究追踪真相,关切民生,我这个写了这么多年的职业作家,国家凭什么剥夺我为民请命的权利?”
潘虎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出门外,秦聪跟随其后,屋里只剩杨修意与林锋二人,门被拉上。杨修意正要说“可是……”,林锋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将门反锁,起身拉开电脑旁的抽屉,关掉录音笔,关掉电脑里的Cooledit录音软件,又在房间里四处查找窃听器,在饭桌下面找到两个。他把两个窃听器拿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把窃听器放在水池旁边,对着窃听器说了一句:“既然有意安排,就让我们单独谈谈,对不住了。”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林锋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他望着杨修意,泪水兜在眼框里,缓慢而真切地说:“意,这些年你过得好吗?”杨修意继续打官腔:“刚才我还没说完,可是……”林锋再也忍不住:“可是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你,时常在梦里见到你,到处托人问你到底在哪里,但这么多年了,音讯全无。你等得我好苦!”杨修意沉默少倾,仍然镇定地说:“别跟我扯这些,今天我们是治病救人……”林锋想到多年的等待,按捺不住冲动,一把拉起杨修意的手,将杨修意紧紧相抱,那种温暖熟悉的感觉像时光倒流。
杨修意起初挣扎,但林锋抱得太紧,手指在她背上像要掐进肉中一样用力。她望着林锋,想发怒,但看到林锋泪流满面,又有些不忍,只是轻声说:“放开我。”林锋像个脆弱的孩子,温柔地抚摸着杨修意的脸,又触碰到那颗粉红色的痣:“今天,让我们忘记政治,忘记对立,忘记你的身份、我的阶级。我只知道我还爱着你,你就像我心底的一道伤疤,你曾让我如此心痛。我想把你‘看’进我的眼里。”杨修意使出最大的劲推开林锋,林锋倒在沙发上,瘫软地看着熟悉而又陌生的她。她指着林锋:“你现在是有老婆的人,我也有老公、有孩子,他也是个警察,如果被他知道,你让我怎么做人?我会被捶的!”林锋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递给杨修意,杨修意不理他,他自己点燃抽吸:“意,我曾经麻醉我自己想要忘记你,但我发现我根本做不到。我们做不成今生今世的夫妻,但在我心里,你就是我最爱的人,自你以后再没有第二个人让我像当初那样爱过……”杨修意赶紧打断:“求你别说了。”两人陷入深深的沉默。
(六)
在大成中学背后的山上,野花处处开遍,周六上午的空气沁人心脾。杨修意刚打开数学课本,就被林锋合上。林锋说:“我问你,你为什么读书?”杨修意带着调皮的表情说:“不知道。”林锋提起一罐易拉罐啤酒,和杨修意相碰:“我曾经相信好的考试成绩可以改变命运,但我发现我错了。我要明确地对你说,我反对专制教育,拒绝洗脑。如果还有第二条路,我宁愿不要什么全年级第一的虚名,我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立言,求道,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杨修意喝了一口酒:“那是什么事业?”林锋说:“其实我也不清楚。我只是认为这个国家必须有改变,穷人不会走投无路,富人不会无尽逍遥,军队不会向人民开枪,权力被关在笼子里,就像动物园里的狮子。”杨修意听到“狮子”二字,说:“我妈就像狮子,我考这么差,差点没被她骂死。她管我挺严的。我今天早上跟她说,我和徐依曼一起到学校补课,她才放我走。平时周六、周日,我经常被逼着在家里复习功课。我之所以读书,应该是怕她骂我吧。”
林锋展开一封信:“你看看这封信,今天早上传达室送来的。”杨修会一字一句地读完信:“呀,你父母太辛苦了。这简直像包身工!”林锋问:“像这种情况,好的考试成绩能解决吗?像政治、历史这种课本,我能够从第一页背到最后一页,初中三年我就是这么干的。但我感到麻木,感到无力。我的父母在广东农场天天日晒雨淋,像奴隶一样被践踏使唤,而我只能抱着僵化的课本,写着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答案。我才是失败者。我觉得,这个时候更应该多读读法律,要让政府和资本家知道,农民工不是奴隶,而是人,是在人格主体上与其他人享有同等平权的公民。”杨修意大概明白了林锋说这番话的用意:“比起你来,我真的幸福多了。从小到大,我要什么有什么,家里来的客人尽是官员、警察和老板,从来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是不能解决的。”她拍拍林锋的肩膀,“你也别想那么多。你现在成绩这么好,今后考北大清华,再撑过大学四年,你就有好工作,就能挣大钱,你父母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林锋站起身来,风吹得头发在空中零乱如草。他望着山下像蚂蚁一样穿梭的车辆和人群,大叹一口气:“这绝非一个小家庭的事。这是一个极其庞大的群体,属于盘根错节的社会难题,它需要的不仅仅是个人的奋斗,更涉及到整个群体意志的表达,涉及到国家立法,政府决策和执行,以及建设大量的援助机构和社会组织。这是一条漫长曲折的道路,应该有更多人参与进来,向不公不正的制度发出呐喊。你要记住,农民工不稳定,城市就不稳定,农村也不稳定,追根溯源是农村不稳定导致城市不稳定。中国问题的根,在于农民。这是个占国家人口绝大多数的群体,是这些人,才产生了如今这个政府和制度。要改变这个制度,就要从改变农民命运着手,让他们手里有钱,人人有工作,有保障,有法律的靠山,有社会的力量,有组织的抗衡……”杨修意平时在教室里多少知道林锋的深沉,但她想不到林锋竟有如此深沉。为搞活气氛,她说:“你还是先辅导一下我的功课吧。那些国家大事,我一个小女子是无能为力的。”
杨修意的可爱与林锋的冷酷,如同火与冰的两极,但二人时而做功课,时而谈理想,时而还谈到爱情,也谈到音乐。一连数周,在周一到周五的午饭后至上课前、晚饭后至晚自习前,在周六、周日整个白天,林锋的世界里只有杨修意,而杨修意的世界里也只有林锋。他们都是性情中人,笑声大得即使众人议论纷纷,也要继续笑下去。有天中午,杨修意因发烧输液去了,林锋突然感到自己的生活缺了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想分分秒秒都看到杨修意。别人补课补得难以维继、口舌之争频起,唯有杨、林二人把功课补成了彼此的生活习惯,就像舌头离不开牙齿,拿“如胶似漆”来形容亦不为过。到接近中期考试时,有天脚被崴伤的林锋叫杨修意到食堂帮自己打份两元钱的套饭,这才让杨修意第一次真实地看到两元钱的伙食到底是何状况。她每日回家三次,午餐、晚餐、夜宵,总是有荤有素有汤有牛奶,但林锋吃的却是几粒肉和素菜。
杨修意第一次掏出自己的钱为一个男生在食堂买了烧白、鸡丁、红烧肉,还打了份黄瓜皮蛋汤。端到林锋面前时,她像妻子对丈夫下命令一样:“有好身体才有好头脑,你给我吃下去!我守着!”旁边的同学打趣道:“哟,不得了哦,生活充满阳光嘛。”没想到林锋熟练地掏出15元,放在杨修意的手里:“谢谢。不过下一次,我还是会打两元钱的套饭。有饭吃,已经很不错了。”杨修意像受了极大的侮辱:“你真的就那么穷吗?”她说到“穷”这个字,深感说得有些过火,赶紧纠正,“其实我想说的是……”林锋没等杨修意说下去:“我现在老家的三间瓦房、一间草房,是当年到处借1000元从亲戚那里买来的,整整四年送猪卖,没肉吃,只是为了还债。你吃过盐巴下饭吗?想过一个孩子每年就盼着南瓜和红苕吗?因为那是天底下最美最香的饭菜。你有没有天天到泡菜坛子里抓豇豆和辣椒?那是我长久以来用来下饭的一日三餐。我们还曾经向邻居借米,如果没及时还,还会被追着问好几趟。修意,这就是我,林锋的真实生活。”大概第一次亲耳听到林锋称呼自己为“修意”,声音是那么温柔动情,杨修意转过头去,抹抹眼泪走开了。
这顿饭,林锋吃不下去,装着很豪气地将各种肉夹给同学。旁边一个哥们碰了碰林锋:“你也真是的,何必让个没受过什么苦的女孩子伤心?你没看出来她喜欢你啊?是男人你就去安慰她,人家也是一片好心。”林锋并不迟钝,他知道他与杨修意之间其实只隔了一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只差一句明确的表白,他的初恋就会降临。他曾经偷偷地想念过女人的味道,也曾看过一些三级片和日本AV片,但到他这15岁的年纪,想得最过分的,仅仅是有个女孩依偎在自己怀里,就那么痴痴地望着夕阳与晚霞。他提了一桶水,把自己脱得精光,冰冷的水将滚烫的身体冲洗得透心凉。他仔细看着自己正在疯狂发育的身体,闭上眼睛想着刚刚落泪离去的杨修意,不知为何,心空得像个漏气的气球,他自言自语地说:“拥有啊,拥有你,拥有我,拿什么来拥有?”冲完凉,林锋谁也没理睬,只是呆呆地站在寝室的阳台望向窗外,眼里仿佛什么都看不见,他的整个脑海只飘荡着杨修意的音容笑貌,只想最快听到她娃娃音的笑声。他突然意识到:“也许,我真的恋爱了。”
(七)
武警总队的空地除了几排列队行走的武警外,少有人穿梭其中。杨修意扶了扶眼镜,望向窗外飘扬的国旗,久久不语。林锋打破了沉默:“这些年,我走遍大半个中国,四处漂泊浪荡,我为你写过两首歌,为你写过一部长篇小说,还给你写过信,但统统没有回音。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这样拒我于千里之外。你告诉我,为什么?”杨修意还是不说话。林锋走过去搬过杨修意的脸:“看着我,你看着我!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林锋!是我!”杨修意眼神哀怨地凝视着林锋:“你心里永远只有你自己的梦想,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从来不顾及别人的感受,从来没想过别人的处境。你以为当年你退学,我的心情就好受吗?我没有一刻能够集中心思。高三快要结束,我以为你已经永远消失了,可你又回来参加高考,我在考场根本就打不起精神,我落榜,我复读,我告诉自己要坚强,要忘记你,狠狠地忘记你。我做到了,我服从妈妈的安排,考了警官学院,当了警察,认识了现在的老公,并且儿子已经四岁。我活得很幸福。可是你,你为什么又出现在我面前?你就不能消失得远远的吗?”她感到意犹未尽,终于说了一句狠话,“我一辈子也不想再见到你!”遂背过身去。
林锋不敢相信这是当年那个温柔女孩说出的话,他从后面将杨修意紧紧抱住,双手在她腰上环绕,脸贴在她的耳鬓:“意,就算你恨我一辈子,我也要你知道,我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无论是爱情还是政治。今后我不会再打搅你的生活,但在今天我要把自己想对你说的话,都说出来。”他就像当年与杨修意缠绵一样,摸摸她可爱的肚子,心脏紧贴着她的后背,“我还是当年那个热血男儿,有一颗赤子之心,我无法欺骗自己不去想你。无论你是15岁,20岁,30岁,或者更老,在我眼里,你是唯一。我知道失去的一切已经无法挽回,物是人非,时过境迁,但我还是那个真的我。只想证明给你看,我信念不灭,沿着少年时代的梦,走到今天,从来没有放弃过我的梦,从来没有放弃过你。”林锋的声音低沉、沙哑,就像朗诵诗歌或酒后回忆叙述一样迷朦。杨修意感觉耳根舒软,热流滚滚,她厌恶此时这一刻,但不知为何又平息了愤怒,就如同意识无法反过去控制潜意识。其实,这么多年来,她在婚姻中已经渐渐感受不到爱,更多的是亲情与责任,但她不敢释放自己。她只是安静得像当年那个15岁的女孩,静静地感受着林锋这颗滚烫的心。
林锋将变得温柔宁静的杨修意转过身来,缓慢地取下她的眼镜,那双原本明亮透彻的眼睛尽管多了几丝混浊,但仍然遮蔽不住当年那道孩子般纯真的光芒。林锋双眼贴双眼地对她说:“无论今后我变成什么样,遭遇了什么,或得到了什么,都请你不要再恨我,因为我已经如此恨自己,已经恨深到找不到失去你的勇气。我坐牢或者流亡,那都是我选择的道路,在这条道路上,从今天起,请你真正把我忘记。你只需要知道,曾经有个傻瓜爱过你。我活着,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活得像个人。毕生奋斗,看似与你渐行渐远,但心其实从未离开。我也有妻子,但不是背叛,只是真诚地对待自己的真心,不想欺骗自己。我没有与真爱走过一生,但心会永久相伴。我曾经没有勇气冲破一切障碍,但有勇气坚守自己的真心。如果这是个道德问题,那我已经不在乎了。”说完,林锋向杨修意的嘴唇靠近,轻轻含住她的下嘴唇,温柔亲吻。当他觉察到杨修意并没有反抗而是闭上了双眼,他郁积多年的爱火将他燃烧得浑身发烫,继而更用力地紧搂她的腰,吻得那么深,舌头搅动得像一槽铁水流淌。他深深地珍惜这等得太久太久的一瞬,从此或许永失我爱。
杨修意的灵魂像被抽掉一样,忘记了时间和地点,她再次感受到12年前那个闷热夏夜的激荡。林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汹涌澎湃的心,他的手从杨修意的耳际游离到项颈,再迅速往下抚摸到她酥软挺拔的胸,力度渐渐加大。他娴熟地从杨修意的T恤底部往上,触及到肌肤,推开了文胸,碰到乳头,整只手涵盖不住硕大的乳房。杨修意的脸泛出红晕,两人呼吸急促,闭着眼沉醉得忘却了万事万物。她被林锋像浆糊粘上纸一样,仿佛与这个男人融为一体。她明显感觉到林锋的下身已经雄雄勃起,像桥墩一样即将插入水底。林锋的舌头在杨修意的嘴里游荡、滑动、翻腾,双手在她胸上、背上四处搓揉,他甚至比12年前更加肆无忌惮地将手滑向牛仔裤,往下抚摸到阴毛,直到洞口。杨修意湿润了。她能听到自己和他激烈的心跳声,许多年来不曾如此激情,而这刻自己像个罪人,却有着酥痒麻木的难言快感。他差点习惯性地抚摸着隔着皮裤的林锋的下身,但刚触碰到坚硬如钢的凸起,就赶紧收过手来,她往后一退,像求饶一样气喘吁吁,眼神哀伤怅然:“锋,我们不能这样。求你了。”她知道林锋是个就算此时被人打得全身是血也不会停手的冲动者。
林锋抽出粘满阴液的手,睁开眼睛将杨修意抱在怀中,全身颤抖,两人像雨后尽湿的两只小鸡,紧紧相偎,瑟瑟抽搐。他对杨修意说:“意,你知道吗?我和妻子已经两年没做爱了。”杨修意问为什么,他说:“因为我恨自己每次跟她做,满脑子想到的人却是你。我恨自己没有感觉,占有却等于失去。在坚硬的肉下面,其实空空如也。”杨修意此时更像一个交心的女人:“那你下面这么大,这么强,想做的时候怎么受得了?会去找小姐吗?”林锋摇摇头:“不。我只能左手跟右手做,娱乐基本靠手,你明白吗?我只对最爱的人才会像发疯一样地进入。”一个更加真实的杨修意,此时浮出水面,她无不带着挑逗意味:“那你一次能坚持多久?”林锋坏笑:“30分钟到一个小时。不过如果太有感觉,可能坚持不了15分钟。”杨修意问:“那你当年为什么不勇敢一点?你就那么怕我那一耳光吗?只要再冲动一点点,我的第一次就是你的。”林锋经不起这暧昧话语的挑衅,一把将她抱起,直接踹开里边的红漆木门:“那今天就补回来!”杨修意被压在白色床单上,两人脱去彼此身上所有的衣物。林锋欲火焚身,当年第一次看到的杨修意右胸乳头旁的褐色胎记,又重新显现眼前。
相隔这么多年,在两人即将三十而立的当今,这才彻底赤裸裸地面对彼此。他们深情地亲吻、舔噬、抚摸、搓揉着对方,像所有以身体原始本能的方式表达爱、释放疼的恋人一样,他们不计任何后果地纵情徜徉在欲望的河流中。林锋老练地顺着杨修意的嘴唇、乳房、肚脐亲吻而下,直到她的大腿两侧和美妙三角带。他用力地喰吸着,享受着聆听杨修意从身体最深处和最柔软的地方传出的阵阵呻吟。这是两人有生以来第一次出轨,林锋像平时练声控制丹田之气一样用意识控制着自己的精囊,反复抽插、推进,不断变化着体位,很快大汗淋漓,直到进行了约10分钟才意识到没有开空调。可能由于林锋的下身实在过于威猛,杨修意不止一遍地喊痛,她曾尝试坐在林锋上面,然而才不过十来秒她就受不了了,只能伏下身来:“锋,还是你在上面吧。我感觉你都快顶到我肚子这里面来了。”林锋没有随她的意,将杨修意一把抱住,仍然将她固定在上面,而自己则一次比一次更加用力地往上顶撞。他从杨修意紧皱的眉头、扭曲的双眸中,明显感到了她的惊恐与疼痛,但越是如此,林锋越是加大抽插的力度与速度,杨修意的呻吟变成了尖叫。她惊恐的不仅是阴道深处被直撞花心的撕裂,更惊恐于林锋如果让她怀孕后果将不堪设想。她敏锐地感到林锋高潮将近:“别射里面!”林锋赶紧抽出肉根,泄得满床淫液。两人浑身湿漉漉地瘫倒在床上,打开空调,望着天花板,就像战斗结束后一切寂静无声。林锋亲了一下杨修意的嘴唇:“意,我敢打保票,你们的人早就撤去了。”
(八)
“不要理我。”杨修意在座位上背对着林锋,教室里只有七八个同学在做作业。林锋说:“你把眼睛闭上,我送你一样东西。”杨修意憋住笑容,乖巧地闭上双眼,长长的睫毛,吹弹即破的皮肤,映入林锋眼里。林锋缓慢凑过去,轻轻地在杨修意左脸上,像小鸡啄米,吻了一下。杨修意平静了大约五秒,不敢出声,身体有些颤抖。林锋原本想吻后就此离开,没想到刚起身就被杨修意抓住手,嘴唇被她轻柔一亲,整个人都酥麻了。杨修意睁开眼睛:“锋,看我口型。”只见她缓慢地变出“I
love you”的口型,无声胜有声。林锋也不管教室里到底谁会看见,紧紧抱住她,与杨修意深情相吻。这是他的初吻,却表现得像是与生俱来的能力。杨修意感到林锋此时更像个男人,而不是孩子。教室里终于有个声音“哇”地响起,林锋顾不得回头看,只是拉起杨修意的手,直往楼下跑,路上碰到任何同学也不打招呼,连撞见数学教师郑茂东也忘了喊“老师好”。杨修意不断问:“拉我到哪里去?”林锋只是用力拽住她的手,两人一路奔跑到学校操场背后的一棵大黄葛树下,林锋突然跪下,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杨修意说:“老天作证,大树作证,你作证,我作证,意,你是我的初恋。”杨修意激动得哭了起来,泪中带笑,无尽感动。
自那以后,林锋迷恋的已经不仅仅是杨修意的笑声和话语,更迷恋她发育得像个成熟女人的丰满身体。他知道,在那身体里住着的,其实只是个小女孩。他一次次拥抱着、亲吻着杨修意,一次次勃起,让自己和对方同样尴尬,但他停止不了去寻找抱着她的那种归属感。这个世界上终于有一个女孩离他这么近,他开始在每个夜晚失眠,甚至在课堂上也凝望着那越看越可爱甚至有些性感的身体和脸。太多太多的瞬间,林锋想起《蜜桃成熟时》第一部里的李丽珍和第二部里的钟真,整颗心都在幻想着杨修意赤裸的身体和诱人的气息。在教室空无一人的某个周日,林锋从音像店租来一盘《沉醉海伦娜》的电影光碟,推入教室里唯一一台教学电脑的光驱,当看到海伦娜那曼妙绝伦的赤身裸体时,林锋开始了有生以来第一次手淫——就在这天天混迹于此的教室。他想更快地见到杨修意,已饥渴得像快要死去的老夫。尽管他从来未曾说过,但心里摇晃的始终是杨修意的嘴唇、皮肤、乳房,以及只能靠想象和信手涂画才能有所印象的如稀疏葱草般的敏感领地。
在学校背后的山间,在山的那边缓缓流动的溪水旁,在煤矿工地和电站附近,在撒满星星林荫密布的操场边,甚至在周六周日的教室,在每天晚自习结束后的道别中,在放映电影的黑夜操场或体育馆最后一排,林锋与杨修意留下了太多的拥抱、亲吻和抚摸。与所有同学预料的不同的是,林锋照样驾轻就熟地在中期考试中考出了全年级第三名的成绩,而杨修意则更是一匹最大意外的黑马,她从全班第47名突然考到全班第17名——尤其是数学,居然由月考的68分考到中期考试的92分,令人刮目相看。这也意味着林锋对杨修意的继续辅导失去了依据,但并不妨碍他以这种方式频频接触杨修意。坦率说,那时的林锋实在没把课本上的内容放在眼里,因为他早在上初二时就曾向高中年级的同学借阅过大量课本,不觉得这循序渐进的考点到底难到何等程度。在整个高一,林锋在撒满阳光的初恋中,总的来说还算得上中规中矩,该上什么课就上什么课,该做作业就做作业,该考试就考试,有时还积极得像个频频举手的小学生,经常第一个将答案脱口而出,引来一片又一片惊讶声。
然而,随着阅读面的增加,林锋开始有了写文投稿的念想,继而加入文学社。无论是《大成中学校报》还是当地的县级报刊,都陆续可见林锋的杂文、小说与诗歌。父母从广东每月固定寄来两封信,他把这些信压在自己床铺下,时常拿出来读读,再想想杨修意,听首歌或写封信,方才睡去——他总是每晚睡得最迟的那个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为自己建立《林锋文集》,一篇又一篇文章总是在被窝里拿着手电写成,到了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把文章拿给杨修意看。而杨修意也总是很给面子地写上几句好评,甚至自己也拿出写的随笔,交给林锋。这些粗糙稚嫩的文字,杨修意永远是林锋的第一个读者,林锋也永远是杨修意的第一个读者。林锋文锋犀利,字字穿心,不加修饰、不加遮掩地直指人心,杨修意的文字虚无缥缈,如烟雾弥漫,往往看到最后仍感不知所云,但其中个别词句写得曼妙、精致,譬如“能看见人生寻常的悲喜,却透视不了浮世曲折的沧桑”,“一切都像虚贴于风中的剪影,或许一切终将黯淡,唯有被快乐镀过金的日子,在岁月的深谷里永远闪耀着光芒”。
那时林锋手中只有杨修意的座机号码,放暑假后,林锋回到农村老家,四处寻找座机,连接电话都要付钱给村民。这个暑假,林锋跟随杨修意的意愿,决定在高二同时读理科。在接近两个月的假期里,他一直在读李敖、柏杨、龙应台这三个台湾人几乎所有的文字。他到镇上仅有的两个书店租书,到四五个垃圾收购点以每本两元钱的价格买了大量旧书。从十岁开始,他就在各个亲戚家里寄居,当时正与年迈的爷爷奶奶共同生活。爷爷只能将自己平生所学的《三字经》、《五字经》、《七字经》和《赠广贤文》解释给他听,他那时更多涉猎的是关于民主政治和社会批评一类的书籍。晨起日升,他端起小板凳来到树林中,扣除吃饭时间,其余时间都在疯狂阅读和写作中。他唯一的虚荣是,一旦开学,他就会立即把自己这接近10万字的各种文章,全部交给杨修意,然后依据她的意思,正式向外投稿。他想让全中国人都知道,一个16岁的少年仍然具有惊人的观察力和批判力。
林锋的体型越发健壮,身高突然飙升到172公分。他唯一无法反抗的,是来自身体的欲望,尤其是自己已经有了女朋友而这个女朋友还仅仅是个学生的时候,他显得更加痛苦。他每天坚持去打两分钟的电话给杨修意,不为谈点什么,只为听到她让自己心静如水的可爱声音,那声音干净、清澈、幼嫩。他像坐牢一样,天天在等高二上半学期开学。他比想结婚的男人更加想女人,讨厌孤独浮躁的炎热暑假,憎恨农村的贫瘠野蛮。他发誓,年轻人一定要过一种有所成就的生活,要靠自己的双手挣钱自立,所以他继续拼命地写,看各种报刊,梳理了密密麻麻的投稿地址和编辑姓名。许多儿时伙伴已经外出打工,有的进厂,有的搞建筑,他的心也在浮动。乡亲们看着这个痴迷读书的孩子,都相当客气,认为他将来一定有出息,但没人明白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他对教育体制已经失望透顶,不认为这种万众齐过独木桥的方式也适用于自己。他准备为自己做个只属于自己的决定。
(九)
杨修意扣起文胸,穿上内裤,在林锋的皮裤里拿出烟和打火机,抽了一支点燃,叼在嘴上:“你老婆对你好吗?”林锋情不自禁地摸摸杨修意肚子上那道生孩子留下的手术刀疤:“平心而论,是个好女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现如今,她就像我的亲妹妹,我们之间已经没有性,没有男人对女人的爱,只有照顾与被照顾、供应被供应、安慰与被安慰、习惯与被习惯。而且,坦白说,长得比你现在漂亮。”林锋又转而问杨修意,“那你老公怎么样?”杨修意抖抖烟灰:“也是平心而论,是个好男人,辛苦工作,喜欢儿子胜过喜欢我。就是脾气爆,特别忌讳我跟哪个男人走得近,说什么话。”林锋想起某年办第二代身份证的事:“意,我可能见过你老公。那次在我们家乡派出所办身份证,有个五大三粗的警察问我是不是杨修意的同学,我回答是,他也没再说些什么,但我看他脸上的表情,有几分余怒。对了,你是怎么到国保这一块的?这个警种相当特殊,那是万里挑一啊。”
一提到“国保”,杨修意立即穿上T恤和牛仔裤:“我觉得我们今天都太冲动了。这么说吧,本来这次是要对你采取一定的惩戒措施……”林锋说:“是监视居住吧?”杨修意看得出眼前这个林锋早已在这条道上走得太久,对许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情烂熟于心,她说:“我们以后可能还会见面,但一定不是像今天这样,这是我们之间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今天回单位,总要给领导一个交代,他们其实也只是为了给上级领导一个交代。这话本来我不该说,但我想告诉你,你最近十年总共有四次上公安部的黑名单,上次是三年前,这次是前几天,你频繁接受了法轮功电视台的采访,这犯了大忌。”这时的二人已不像警察与市民,更像彼此担忧的朋友。林锋理解杨修意说的话,他知道杨修意有意隐瞒了自己的工作要求,遂主动开口说:“你们需要一份满意的悔过书,签字摁手印。”杨修意闭上眼睛,点了一个头。
林锋很清楚写悔过书的代价,这份悔过书一旦公开,将直接给林锋多年树立的坚毅形象以致命的打击,名誉毁垮,声名狼藉。但他不想让杨修意为难,更不想让她感到这像一场耻辱的交易,因此他说:“上帝说,生活是救赎和忏悔,我想我是个罪人,我有该悔的过,有该悔的罪。这些过与罪,不是法律层面上的,是人心,是人性,是太多的沉默和逃避。我写。”杨修意穿戴整齐地走向沙发上的手提包,拿出笔和纸交给林锋。林锋摊开纸,对杨修意笑笑:“还记得当年我为你现场表演写小说吗?30分钟,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就写成了。来。”林锋将手排在杨修意肩膀上,两人依偎着,就像当年如糖似蜜的情景。林锋写下“悔过书”三个字,接着又写:“我有罪。我罪在无心杀敌而被视为敌,罪在无力回天而唤苍天,罪在深爱国家而国不爱我,罪在彻底分清了党、政府、国家,罪在罔顾现实而寄望乌托邦,罪在深入黑暗但熄灭了自己的阳光,罪在深入窒息但加深了自己的孤僻,罪在根深蒂固的自卑,孤注一掷的证明,底子薄弱的系统学识和人格修养……”
杨修意曾经为不少人下过写悔过书的命令,但从来没见过有人是这么写悔过书的。她点燃一支烟,递进林锋的嘴里。林锋像打麻将的人一样用牙叼着香烟,继续写道:“我林锋有罪。我林锋罪在毫无敌我观念,只倡平权,罪在反对自反右、文革以降的斗争哲学,主张思想开放,言论自由,主张放下你的手中枪,军队国家化,维稳不可暴力相向,罪在锋芒毕露,尽揭伤疤,罪在愤怒多于宽容,爱意少于欲望,罪在让爱我的人提心吊胆,让我爱的人内心纠结,罪在纷乱世道中坚持独立与自由,反对强权与专制,罪在无实业、无团队,空有一腔热血而报国无门……”他越写越激动,杨修意靠在他的肩膀望着这些文字,心如刀绞般疼痛,她知道这样一份悔过书是万万不可能让领导满意的,但她没有阻止林锋,看着林锋流下的汗水,就像望着当年那个彻底投入创作的少年怪物。她感到自己仍然是那么无力,丧失了对林锋的一切批判能力和规劝可能,也深感自己离国保警察的水准差距甚大。她只能如此焦虑地看着自己曾经深深爱过的这个人。
林锋洋洋洒洒写了六页纸,最后落上“忏悔人:林锋亲笔”七个字,伸出手:“印泥。”杨修意拿出印泥,林锋在落款日期和所有“林锋”二字处,摁上红色拇指印,交给杨修意:“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你的上司如果愤怒,那就让他直接找我。在更高的信仰层面和更多的心理医生面前,我绝对有罪、有病。这个国家无罪、无病之人,已不剩一人。人人忏悔,再多我一个不算多。”杨修意收起悔过书:“你可要想好了,锋。我不想在监狱见到你。我相信你的妻子、你的父母、你的朋友,还有你的读者和听过你歌的人,都不想看到这一天的到来。”林锋照样重复着他曾经重复过几百遍的话:“该来的总会来。监狱之外,何尝不是更大的监狱?只要心是自由的,铁窗挡不住光明。”他抚摸着杨修意的脸,“我如果活在五四,就会参加五四;如果活在六四,就会参加六四;如果活在晚清,就做梁启超、谭嗣同、章太炎、邹容。你以后就当我这个人死了。”
林锋像当年初吻那样,在杨修意的左脸上轻轻一吻,转身快速向房间门口走去,正要打开门,突然被杨修意从后面紧紧抱住:“你别走,锋!你就听我一句,我们把刚才写的都撕了,重新写,哪怕只是为了我,你弯个腰、低个头、服个软,这个事情说不定就过去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就这么成阶下囚。”林锋的眼泪也掉了下来,他感到背后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心真的已经软了下来,但话到嘴边又变成这样:“意,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哪怕今后在监狱里,被关小号,被强制劳改,被逼疯,甚至被死亡,我都会想起你说的这些话。我们两个,从来都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在离开你这么多年以后,你把你的灵魂和身体都交给了我,我觉得人生最大的漏洞已经被填上。我爱你,意。再见。”林锋忍住不断滑落的泪水,打开门,冲出门外,奔跑着连电梯都没开,就从安全出口下楼而去,留下杨修意面容憔悴地呆立在门口,顿感天旋地转,看上去是那么可怜。
(十)
高二刚开学,林锋就直接找到班主任成勇:“我有两条路想选。一条路是继续留在学校,不听课,不做作业,只参加考试,但前提是每次考试成绩必须是全年级前三名。由学校提供单间,只要够我一个人住就行了,我大部分时间会在图书馆,平时可自由出入校门,因为我想搞写作,想学更多课本之外的内容。另一条路是离开这个学校,直接休学。”成勇问:“是不是觉得听课和做作业浪费了你太多时间?”林锋仍是学大人的口吻:“知我者,成勇也!”成勇没有直接拒绝,只是说:“你给我两周左右的时间,我征求一些人的意见,然后给你回复。”林锋点头离开,回到教室把自己的计划告诉杨修意。杨修意没有惊讶,因为她早在暑假电话中就多次听林锋说过“风雨千山我独行”的话,只是对他说:“越是这个时候,你就越要低调,要沉得住气。因为路是你选的,后果由你自己承担。我永远相信你是最棒的!加油!”
又是一年教师节,按惯例,大成中学将颁发各种奖项。这是林锋学生生涯最巅峰的一天,他不但获得优秀县级三好学生干部的证书,还获得代表学校最高奖的“大成阳光奖”,那是一枚沉甸甸的勋章,由校党委书记亲自帮他别在胸前。林锋右手举着证书,左手摁着勋章,向底下3000多名师生致意。但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这一刻将被永远划上句号。自此,他将脱离集体,走自己的路。第二天,发生了一件不算小的事,学校突然来了一群负责为学生体检的医生。林锋现在还记得当初杨修意很不服气地说:“我的胸围绝对被量错了,才只有那点尺寸吗?哼!”真正的打击来了,林锋是全年级唯一被查出患有乙肝大三阳的人,他想起九岁那年自己腹部右侧剧痛,痛得他在床上直打滚,汗如雨下,他也想起父亲曾得过黄疸肝炎。这意味着,林锋必须被隔离治疗,不能与任何人有体液接触,这当然包括杨修意在内。成勇不动声色地同意了林锋提出的所有要求,单间就在男生宿舍最高层的楼梯转角处。
消息迅速传开,林锋刚刚获得的荣誉,使他很快成为被倡议捐助的对象。在高二年级楼层最右边,一份红纸黄字的倡议书被像大字报一样贴了出来,高二(2)班最先响应。林锋滋味复杂地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唯一一个座位上,静静地看着同学们走上台去,1元、5元、10元、20元地纷纷捐助。化学教师、政治教师等,也一一掏出50元、100元不等。让林锋印象最深的是杨修意走上台去,向成勇递出66.66元的捐款,还特别转过身来对林锋说:“林锋同学,愿你早日康复,六六大顺!”全场鼓掌。林锋心里说不出的愧疚,他不清楚这个病究竟要花多少钱,恨自己还没有自食其力的能力,看到那么多同学积极筹措,他感动得当场泪流。经过连续两天的全年级捐助,加上校方领导也略表心意,此次行动总共筹措出3678.66元。林锋拿着这些钱,走进大成中学对面的大医院,拿了1400元的中成药,而后每日去打针输液。两个月后,他明显看到自己的大便全是深黑色,医生告诉他:“你的血液要不了多久就会呈阴性了。”
在这两个月里,毫不畏惧地接触林锋的人,只有杨修意。她帮林锋到食堂打饭,陪林锋像过去一样踏遍学校背后的青山绿水,在雨中散步笑谈。每次林锋都不看着她说话,杨修意却可爱地搬过他的脸:“锋,我不怕!我有抗体!我会消灭你身体里所有的病毒!”只有在杨修意面前,林锋才会那么放松。他的父母焦急地来信询问病情,但林锋每次都回信说:“一切都会好起来,因为这个世界,其实有人在真正关心我。”有时,杨修意会把林锋的脏衣服拿回家手洗、吹干,再拿回来递给林锋,衣服经她的手一搓揉,总是香味扑鼻。林锋不再主动拉杨修意的手,不再抱她,不再吻她,但杨修意却执意拉着他,抱着他,也常常在脸上吻着他。当林锋在类似“闭关”四个月后,终于从医院拿出血液化验单,肝功能一切恢复正常,由阳转阴,杨修意激动得在医院门口就与林锋深深舌吻。林锋越来越感觉,这个女孩是上帝派到自己身边的天使,驱散了自己所有的阴霾。
寒假中,林锋如往年一样看不到自己的父母,但他始终能在电话里听到杨修意从来不发脾气也从来不喊委屈的娇声。他觉得自己其实并不比杨修意强大,心有辜负,总想尽快让自己有所成就,这样才更有资格和心爱的女孩在一起。他逼迫自己更为大量地阅读和写作,不断投稿、发表,写得连稿纸都没有了还浑然不觉。终于有一天,在高二下学期的中期考试之后,他收到一份《中国青年报》样报,在该国家级名报的一次征文活动中,他的文章《百年遗嘱》被刊登,署名“林锋”。随样报同时寄达的,是200元稿费和文章被收录到书籍出版的通知。这让林锋终于看到了希望,他那时尚不会使用电脑,但仍然一次次将文稿写得工工整整,寄向报刊。他很聪明地在每封信里夹带着《中国青年报》这篇《百年遗嘱》的复印件,随后其它文章被陆续零星采用,大约写五篇就能被刊登一篇。生活的困苦,逼迫着他必须尽快自立,独立谋生。他信笔由缰地在图书馆、寝室、操场和山间写出了大量杂文与小说,每月投出不下30篇文章。
林锋已经许久没有进过教室,除了考试。其实,他也考过历史上的最低成绩——全年级第18名,但成勇念及林锋早已习惯了这种相对自由的生活,没有对他提出任何要求。副校长高文奇常常在学生们都在课堂上课时,在课堂外各地碰见这个“少年游侠”,两人遂成忘年交,纵论时政、思想、文化,还很照顾地多次带着林锋来到食堂,总是丢下一句话就走:“你们给这个学生充50元伙食费到饭卡里。”应该说,大成中学给了林锋最大的宽容,但林锋疯狂的程度可能远远超出了学校的预料,他从早期写杂文、小说,变成后期频频评论社会事件,时评写得甚为反骨,但仍有一些篇幅获得媒体征用。由于署的是真名,有时还落上“作者为大成中学高二学生”的介绍,惊动了县级教育局。相关领导给学校施加压力,学校意见不一,有人提出给这个学生专门制定“专才计划”,从学校抽调一些老师来辅导,有人提出直接开除,不能让林锋影响大局,破坏声誉,但以高文奇、成勇为代表的人,却力主有放有收,不能将林锋一竿子打死。
(十一)
在一家“朗风茶楼”的三楼6号包房里,关鸿飞、潘虎、秦聪已经就座,随便点了四杯绿茶。待服务员退去,潘虎说:“关哥,杨修意说马上就到。”秦聪谈了情况:“一切都按原计划进行,是成是败,关键就看这个新手了。我停留了几分钟,监听方面,后面的事情就没记录了。窃听器被发现了。”关鸿飞四平八稳地坐着,他一边比划一边说:“这不打紧。这也是个测试,如果像林锋这种人还有哪怕一点人性,还念及旧情的话,就应该妥协。如果效果没达到,那也证明杨修意不适合干这一行。上面的意思是能救则救,不能救就……”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是我”。秦聪打开门,杨修意将悔过书从手提包里取出,递给关鸿飞。关鸿飞快速浏览,忍住愤怒:“你们拿去看看。”潘虎、秦聪也快速浏览,表情凝重。关鸿飞问杨修意:“你认为这样的结果算得上是成绩吗?”杨修意没有吭声。
“简直冥顽不化!给脸不要脸!”关鸿飞在桌上重重一拍,突然站起来,“全国有多少人像他林锋那样,被国保一次次放过的?如果出手的是国安,他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吗?跟他讲了多少遍,不能踩红线,踩红线要付出大代价,他听吗?他把我们放在眼里吗?这个人是打心眼里就藐视国家权威,翅膀硬了,自以为了不起了。他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写了几篇像快餐一样的垃圾吗?”潘虎明白关鸿飞的意思:“那我们也不能再顾虑方方面面了。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不知道刑法第105条是什么货。”关鸿飞望着笔直站立的杨修意:“还有你!你当警察六年了,还自称特长是突审,这就是你的水平吗?以你现在的业务能力,恐怕一辈子都只能呆在派出所里,熬到老死。国保的工作目标是什么?是不惜一切手段保卫国内政治安全和社会稳定!你的手段呢?就拿出这么一份通篇自以为是、反骨反文的东西?”
杨修意惭愧地低下头:“对不起关队,我认为自己确实无法胜任这份工作。”关鸿飞声音宏亮:“知道就好!今天,就今天,你给我滚回你们网警那边去!不,现在,就现在,你给我立刻消失!”杨修意转身准备离开,又听到关鸿飞在背后骂了一句“什么东西”,实在憋不住,又转过身来,冲着关鸿飞说:“批评归批评,你不能辱骂人格。”关鸿飞冷笑一声:“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难怪跟林锋这种人在当年那么情投意合。”潘虎也觉得关鸿飞的话说得太不委婉,赶紧出来打马虎眼:“算了算了,自己人何必说这些。”关鸿飞再度冷笑:“自己人?恐怕只有她知道谁是自己人。她到底是如何审讯的?又是怎么允许林锋写了这样的东西就痛痛快快地把人放走的?这里面有没有问题?”杨修意不甘示弱:“你说有什么问题?”
关鸿飞把声音拔到最高:“政治立场的问题!国家信仰的问题!如果在文革,像林锋这样的人早就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应该拉出去搞万人公审,直接枪弊。现在时代变了,社会进步了,他们要民主啦,要自由啦,他妈的,这些都是虚的。他林锋是什么东西我不清楚?一天到晚扮英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头上有光环,爱炫耀,目的是什么?不就是求名吗?他妈的,根本就是个不学无术的货。现在骂共产党多容易啊,一骂就出名,见效快。他到底给国家做过什么贡献?是添了一块砖啊,还是纳了几元税啊?没有!这种人是社会的垃圾,是国家的隐患。而你杨修意,根本就没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同情专政对象,心里只有儿女情长,没有忠诚的信仰。你的党员是怎么来的?你的警察是怎么考的?你的父母、你的领导没教过你吗?”关鸿飞气得咬牙切齿,“我不想再看到你,给我滚!”
杨修意仍不示弱:“关鸿飞,你不要总是把林锋的问题扯到我身上来,他是他,我是我。我没有业务能力,你们有,那你们去干,我不干了!你有你的国家信仰,我有我做人的良心,我只知道他不像你们说的那样坏到了‘现行反革命’这种程度上,他仅仅是太爱这个国家,想要改变社会,所以他一直在写文章、写歌曲,来唤醒大家的良知。他确实是做得有点过,但并没有到你们说的要动用刑法第105条的份儿上。犯罪要讲主观故意,他有主观故意吗?”关鸿飞逼近杨修意:“他当年流浪到河北大学,旁听的是法学系,是不是主观故意他心里比你我都清楚。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知不知道事情的后果?明明可以预知后果,还要一意孤行,不是主观故意是什么?你这个人民警察,站在什么立场说话?我怀疑你的政治倾向,怀疑你混入警界的动机。”杨修意也学着关鸿飞冷笑一声,缓慢地说:“那,你就调查我啊!”遂打开门,摔门而出。关鸿飞在包房里直跺脚:“太不像话了!简直太不像话了!现在的年轻人,目中无人,头脑糊涂。我们的敌人不在外边啊,在自己这边,在心里边。”
在车辆拥挤的道路上,杨修意余怒未消地开着车,不断鸣笛。她随手推入一盘车载CD,刚听到《伤不起》就立即关掉,自言自语地骂道:“伤你妹啊!”想了又想,找出最下面的一张CD,是夜叉乐队的重金属专辑《发发发》,他直接跳到《中国人的方式》这首歌,听到夜叉乐队在吼着:“最近我才知道,很多人对我不爽,对我有很多成见。因为他们,说我太刁,没有拍着他们,没有给足他们面子。这就是,他们做人的方式,拉帮结派,保护自己的方式。我觉得,这真他妈的可悲!我觉得,这真他妈的可笑……”杨修意在愤怒的金属乐中感到自己的压抑被释放,她想起当年和林锋在一起,一人一个耳塞,听着崔健、黑豹、唐朝和鲍家街43号,再回头看如今的自己,活得那么规则,就像被固定站在周围长满了钢刺的圆圈之中,自己怎么也走不出这个圈,活得那么痛苦,但这郁闷心情又能与谁说?而林锋,这个曾经深深爱过的人,永远在按自己的方式行走,一直在做自己爱做的事。杨修意忍不住在车里深深地哭起来,在嘈杂的金属乐中,她一边开车,一边声嘶力竭地呼喊:“林锋!林锋!林锋……”
(十二)
林锋最后一次从副校长高文奇的办公室出来时,已是他高二即将结束的最后一天。这次的闯祸,仍然是林锋在期末考试的作文中个性发挥,写了一篇《文字的力量》。这篇文章把摇滚乐中的愤慨之词和古往今来狂狷之士的所有例证,像倒碗豆一样纷纷倒出,既有部分改卷教师读得热血沸腾,也有其他改卷教师读得心惊胆战。这次考试是全县统考,仅仅为林锋这篇文章写下评语的人就有30多名语文老师。这种在大成中学的历次考试中已经习以为常的独特个例,在全县各中学却掀起波浪。有教师将这文章直接转交教育局,也有教师复印了这篇文章。林锋把该文投向当地县报的副刊,又被公开刊登。高文奇备受压力,但在林锋面前,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人要懂得进,更要懂得退。如果一味地进,而不做退的准备,等钻牛角尖到了极限,就会陷入资源耗尽的困境。爱因斯坦超越牛顿,不仅是科学层面上的超越,更是思想格局的超越。我希望你今后能够深刻掌握和运用这个道理。”
那是最后一节晚自习,教室里安静极了。班主任成勇端坐在讲台,正读着金庸的《鹿鼎记》。林锋正在看李敖写的《大人格与小人格》,不知是仿效李敖还是的确形势逼人,他写下《我的退学申请书》,每一段都以“我退学,只因……”开头,总共写了七段。他心情忐忑地走向讲台,悄悄把退学申请书交给成勇。从成勇的脸上,林锋看不出他有何反应,坐回座位只想到一件事,一定要与杨修意道个别。在此之前,杨修意已被父母察觉有异,被父母请假一个月,天天关在屋里深刻反省个人问题。杨父杨母虽然没来找林锋的麻烦,但已经向校方和成勇提出杨、林早恋的事实,表达抗议。其最主要的证据,就是林锋写给杨修意的大量情书,仅当时杨母甩在校长办公桌上的,就有83封情书,厚厚一沓。此时的杨修意在饱受禁身一个月的“保护”后,已经不再和林锋说话。林锋也从高文奇和成勇那里大概了解到杨父杨母地位的显赫,以及当时怒发冲冠的阵仗。
在杨修意消失于学校的某个下雨夜晚,林锋曾打着伞在她楼下疯了似地喊杨修意,又疯了似地一遍又一遍地打电话,但无人接听。他看得到女友房间的灯还亮着。雨水越下越大,天上电闪雷鸣,林锋喊破了喉咙,也不见楼上有何动静。他鼓起勇气,连续爬了六层楼,用力敲门,无人开门。其实,当天晚上杨父杨母和杨修意根本不在家中,而是到医院去看与他们家关系很近的一位受伤警察。过去杨修意也曾告诉过林锋,有段时间县城很乱,黑社会猖獗,由于母亲是县级公安局的副局长,担心女儿受牵连,也有大约两星期不让女儿来上晚自习。当晚在杨修意房间的人,其实是杨修意的表弟,他一直在戴着耳机听着音乐疯狂打传奇游戏。这是林锋毫不知情的,他也因为这个误会,以为杨修意与她恩断义绝,受某种自尊心的驱使,他曾多次在女友面前表现得冷漠无情。甚至有次林锋下楼,杨修意上楼时与他擦肩而过,她喊了一声林锋,林锋装着没听见,再喊一声,还是装着没听见,她问“你怎么啦”,林锋仍然没有理会。
这种僵持的状态熬了接近两个月。早恋事实被校方掌握,作文惹祸,对教育氛围越来越愤怒,广东农场的母亲又因为胆囊炎和肠炎住了院,杨修意像个冰人一样,失了魂一般地不再有笑容,对自己更是仿佛没看见,天天赌气……林锋的心跌落到了谷底。他决定问个究竟。有天他从图书馆径直走向刚刚下课的教室,来到杨修意面前:“你告诉我,我到底错在哪里?你为什么不理我?请你明明白白告诉我。”杨修意只是埋着头,什么也不说。林锋当着在场同学的面说:“我心里一直装着你,一直想着你,你这样会把我逼疯的。你说句话啊!”林锋拼命摇晃着杨修意,但杨修意一言不发,双眼呆望着地板。她的好友徐依曼看不过去,推了林锋一把:“你给我滚远点!你只想着你自己,你有想过修意的感受吗?她在她父母面前一句话也不说,最后被查出你写的那些虚情假意的信,修意被她妈妈扇了一个大耳光。那个时候,你在哪里?你这个不负责任的虚伪小人!”
林锋无法想象在那一个月里,杨修意究竟是怎么度过的。当她重新回到教室时,越来越少言寡语,即使对徐依曼,也多是皮笑肉不笑。他有天在教室走廊拉着杨修意的手:“不管你遭受了什么,我都想一五一十地知道。如果你是因为父母的压力,那我就要见你的父母,我要向他们说清楚我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杨修意松开被紧握的手,只说了三个字:“你走开!”又跑回教室,趴在课桌上痛哭起来。连与林锋关系不错的同学,都带着一股仇恨的眼光盯着不知所措的林锋。林锋感到自己的世界崩溃了,这里不再有任何留恋。直到高二即将结束的最后一夜,他仍然不知如何面对突然变得如此寡冷的杨修意。晚自习结束的钟声响起,他写了张纸条放在杨修意的桌上:“我已经提出退学。我想与你最后见一面。老地方,我等你,等到你见我为止。”林锋一脸颓废地来到操场背后的大黄葛树下,他望着天上明月,心中完全没有底。
等了10分钟左右,有人在林锋背上拍了一下,他回头一看,是杨修意!林锋紧紧地抱着她,可她的两手仍然垂着,整个人像具木偶。林锋说:“无论基于任何原因,我都要离开这所学校。我唯一不舍的人,就是你。我知道,肯定有什么地方伤透了你的心。我不能一直望着你发呆、痛苦。”杨修意一脸哀伤地看着林锋,摸摸他稀疏的胡渣,再摸摸他挺拔的鼻子:“你怎么这么狠心?怎么这么不懂女孩子的心?”说着说着,她的泪水顺着脸流向乳白色的校服。杨修意举起拳头一拳又一拳地敲打着林锋厚实的胸膛:“我看错了你,看走了眼!你怎么是这么一个人?”林锋任她敲打,久久不语。他原本想告诉杨修意,他的思想已经到了一个必须寻找出口的极端困境,如果继续压抑,一定会疯掉,他只是希望杨修意理解他,可他不知道此时的杨修意有多么脆弱,也深感一切话语都是那么多余。他用双手把杨修意的脸庞轻轻捧起,一遍又一遍地亲吻她的嘴唇,但杨修意不再有任何反应,只是任他这么吻着,心死如灰。
林锋突然在吻中产生了巨大的冲动,他想到一切已经既成事实,心爱的女孩极可能就此失去。他心生一股想要彻底得到她的占有欲,哪怕就在此时寂静得只剩蛙鸣的操场,他也想与杨修意做一件早就想行动的事:做爱。他开始隔着校服抚摸杨修意的乳房,杨修意绝望地看着她,不断摇头。他更进一步,开始脱去杨修意的校服,上身一件蓝色文胸包裹着洁白如玉的乳房。林锋丧失了残存的理智,他在杨修意的胸上猛烈舔吻,任凭杨修意怎么推他,他都像只饿狼一样,妄图以自己身体的力量去征服即将丧失的最爱。他甚至扯掉了她的文胸,看到右胸乳头旁的褐色胎记,即使在灰暗的操场,那乳头也泛着粉红色的光晕。林锋含着它,啃咬它,但他听不到来自杨修意的任何呻吟,只听到了哭声,听到“求你别这样,我求你了”的哀求。但林锋的下身已经勃起,他下定狠心,哪怕头破血流,也要完全得到她,进入她。当他开始把手从裙子伸向内裤时,杨修意愤怒地用尽全力,扇了林锋一个震耳欲聋的耳光。林锋被打得往后连退三步,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杨修意快速笼上校服,猛吼一声:“林锋,我恨你!”像逃命一样疯狂奔跑。杨修意那头散乱的头发,在黑夜中就像跳跃的蟋蟀,直到最终变成一个看不见的小点,完全消失在闷热的夏夜。
这是林锋与杨修意的17岁。自那以后,林锋踏入社会,在挣扎了一年后,只因朋友说了一句“没参加过高考的人,人生就不完整”,他又在高考前夕毅然回到大成中学。此时18岁的杨修意,更加没把林锋放在眼里,她的目光永远都会从林锋身上离开。林锋也承受着冲动的惩罚,想开口,但总感觉自己完全失去了开口的资格。他最后一次见到杨修意,是在大成中学喷泉旁边,当时杨母正取出一支口服液让她服下,林锋只是远远看着身体越来越成熟的女友,埋头迈进考场。林锋在高考的第一志愿里胡乱填上“北京大学法学系”,在一年专注于写作和社会调查之后,落榜的结果可想而知。后来,为逃避农村,他想闯出自己的道路,到学校背后的郊区租了房子专注写作,直到偶然碰见一位老同学,才从同学口中得知杨修意正在一中复读,他再也没有勇气去见她。然而他不知道,在杨修意的心里,林锋曾是特立独行的英雄,曾是那么纯粹那么直率的早熟者,却给了她心底最初最大的一场恐怖记忆,乃属真正的爱恨交加。再后来,林锋继续漂泊,浪子气息贯穿至今。他继续写文章,热爱摇滚,一步步踏来,看似与当初的记忆越来越远,但心底对杨修意的悸动与愧疚却延续到接近三十而立的今天。
(十三)
人山人海的观众,黑压压一片,气氛如此躁动不安。五台摄影机现场直播,主持人走向舞台:“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难以磨灭的回忆,有些回忆就像被水浸湿的画,浸得越久,颜色越深,就像失去的爱。接下来给大家带来的,就是这样两首原创抒情摇滚乐,《刻骨铭心》和《初恋》。大家掌声有请唱出我们灵魂的摇滚歌手,林锋!”林锋穿着一件写着“I
will rock you”的黑色T恤和紧身皮裤,在观众热烈掌声中冲向舞台。“那些朦胧雨季,回忆不曾淡去。双手紧抱着你,呼吸沉默如谜……”林锋深情地挥动手臂,底下也是数千支手臂一齐挥动。到副歌部分,他在整个舞台奔跑:“天没将我窒息,海没将我浇熄,你却沉在心底,压得我喘不过气……”林锋激动地跪在舞台上。强劲的鼓点和吉它SOLO,带动着现场每个人的情绪。一曲完毕,林锋低沉地说:“我曾经以为我很孤独,我以为热爱摇滚乐的人很少。”他突然升高了音调,“但是其实大家都爱摇滚乐,对吗?”数千观众齐呼:“对!”林锋像个庄严的演讲家:“现在,大家和我一起喊出五个字——我爱摇滚乐!”数千观众齐呼:“我爱摇滚乐!”林锋以最大的声音在吼:“我听不见!”数千观众以更大的声音齐呼:“我爱摇滚乐!”
《初恋》的前奏紧接着响起。“一路寒风吹干我的泪,不知哪一天再见。你已无法回到我身边,可我不相信这一切……”林锋在脑海里回荡着杨修意留给他的最后一瞬间,歌声高亢、沙哑、迷人,他继续唱着,“心痛的感觉就像心脏触上电,空对着孤单单的冷月……灰色的少年,痛苦挣扎的边缘,又能奢望几分爱缠绵……”他擅长在最高音的部分,将自己不同于他人之处显现出来。他痛彻心扉地想起沉睡12年的关于杨修意的爱的追忆,痛苦而无奈地唱着:“太多话想说,太多次沉默,太多眼神交汇无言中。太多泪想流,太多爱堵在我喉咙,太多悔恨塞满胸口……”嘉宾席上,坐着多位官员和企业老板,他们似乎也被林锋的独特唱腔和凄悲愤怒的词曲打动,一一交头接耳。林锋跳下舞台,与所有嘉宾席的人一一握手,又从左到右快速奔跑到观众区域,和他们手擦手地飞快滑过,再像一架起飞的战斗机,迅速冲上舞台,在空中反复弹跳,最后跪在地上,久久未起。下面黑压压一片观众纷纷从座位上站起,卖力鼓掌。可谓感动全场。
林锋刚下台,就被当地电视台的记者围住。一名女记者问:“你是第一次来我们这里吗?”林锋回答:“没错。”女记者问:“对我们这边的风景和人都还满意吗?”林锋说:“好山好水好风光的地方,大多经济比较贫困。所以,我特别希望这里的政府能在保持风景优美的同时,让人民也活得富足。”另一名男记者问:“你对本届旅游节的印象怎么样?”林锋说:“主办方可能会比去年多赚一个亿,因为天气太热了,而这里的交通又搞得很不错,相信今年过来旅游的人会越来越多。”男记者接着问:“刚才你的这两首歌曲,是写给谁的呢?大家看上去反应都很好。”林锋顿了顿:“写给那个给了我青春,但现在又要说再见青春的人。”男记者追问:“为什么要说再见青春呢?我看你本人也还蛮年轻的嘛,青春气息很给力啊。”林锋掏出一支烟,在镜头前点燃抽吸,他说:“青春就像顺着风飘去的花粉,就像顺着水流走的树叶,往往一转眼,它就不见了。而你脑海里只能想象出它离开你视线最后一秒的定格画面。你只能对过去说一声:再见。”
接受采访大约耗费了半小时,林锋才从舞台右侧脱身。他回到幕后的男更衣间,正当脱去浸透汗水的T恤时,两个黑影窜了进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林锋,你被捕了。”他没看到潘虎的脸,反倒先看到一副明晃晃的手铐从空中滑过,又紧紧锁住了自己的双手。另一个黑影秦聪说:“如果你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你被捕,请允许我们给你戴上黑头套。”林锋完全没有任何挣扎:“好的。”他就这样在不见一人的黑暗中,看着自己的两只鞋子,一步步走进一辆黑色的吉普车。直到车出了城,驶入高速公路,潘虎才从公文包里拿出《逮捕令》,那上面写着:“犯罪嫌疑人林锋,因涉嫌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现依据刑法第105条第二款,对其实施逮捕……”该《逮捕令》的签发人,是省级公安厅厅长肖某某,由于字迹潦草,林锋没认出后面那两个字。两个月后,林锋被检察院提起公诉,在市级第三中级人民法院被秘密审判,判处有期徒刑七年,剥夺政治权利两年。林锋从头至尾没有聘请或托人聘请过任何律师,在走过场的一级审理判决后,他拒绝上诉到高级人民法院,拒绝见任何亲人和朋友,连杨修意的唯一一次探望也被林锋断然拒绝。
他从此走入彻底的孤独,既不相信判决书里的“林锋”是他本人,更不相信外界提到的“林锋”是他本人。他认为,唯一合理的定性应该是:他就是他。仅此而已。
(作者为作家兼签约公益歌手,1983年生于中国重庆,崛起于社会底层,业已奋笔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