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四十年前的旧事。或者按哀牢山寨老人们的说法,是天书上写着的人的命数:某某,初中失学入“知识青年”之流,得下放劳动,至云南边疆一公社小学校教书。
草屋门外,一条干涸的水沟。水沟盘山似长虫蜿蜒,藏头处,壁立云霄一面峻岭,方圆一百二十里莽莽苍苍,猿啼鹿戏,主峰名曰黄连。那高峰半腰悬一座哈尼寨子,十来间竹楼,人称笆底(回音)。笆底生产队的队长叫亚伦,与《圣经》所载先知摩西的兄长同名。亚伦是狩猎的好手,常下来小学校,给我送些麂子野猪干巴之类,让我去酒厂帮他换“火水”喝。因此相熟了。
他有这么个故事,酒后透露的,未免语无伦次,过后他也忘了。幸好我留了一份记录——
那阵子我口袋挂两杆笔,背包里除了英文书还塞一沓信纸,负有收集整理各族群众活学活用伟大思想先进事迹的光荣任务——稍加润色,如下:
那年六月六(农历,下同),亚伦家的阿妈尤荷贝清早起来,感觉眼跳:背时了,小公鸡没有喔喔唱,给红狐狸叼了?女儿米莲道:唱过啦,阿妈你耳朵背哩!
待出工哨子吹过,阿妈背起竹筒,上井台去打水。走到老榕树下,忽然头上一声凄厉,一道白光落在背荫地里。那老树气根四垂,虬枝蔽日,黑森森的恍若一片林子,文革以前是拜山神的地方。如今虽然不许向鬼神献饭了,寨民依然敬畏,不敢在树下高声,也不会去那面山坡砍柴。她心怦怦跳着,又禁不住好奇。搁下竹筒,定了定神,绕到榕树背面。草棵上两根雪白的羽毛,拿在手里,暖暖的,比那过路歇脚的黑颈鹤的翅翎稍长。往前寻寻看,哦啦!什么鸟儿掉塘子里了,还在扑腾挣扎。赶快下去捞它,原来是一头青顶白尾巴小鹰儿,伤了一只翅膀,怪可怜的。她就把鹰儿抱回家,敷了草药拿布条扎了,放在篾箕上,完了再去打水。心想:怪了,鹰娃娃咋会飞来这灵树觅食?
水缸注满,匆匆拌好猪食即上竹楼,萨哟!火塘前坐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白裤褐衫青包头,右臂缠着布条。你是谁?阿妈惊问。少年起身道:哈宰(鹰)。接着跪下磕了三个头,说:谢谢阿妈救命!听口音,不像本地的哈尼——黄连峰箐沟深林子密,外乡人入来极易迷路,踩着捕马鹿的陷阱丢命的也是有的——但阿妈没有追问,只请他留下养伤,一个火塘吃饭。还让他唤亚伦阿哥,称米莲阿芭(姐姐)。寨民却管他叫罗嘎(水塘),因为他是尤荷贝从老榕树背面的塘子里捞得的幺儿。
之前,黄连峰腊月未降白霜,故那一带雨季迟迟不来。到了六月里老百姓说的“关虫”时节,梯田尚未浇透;红河的支流显露石床,各县都闹了虫灾。亚伦下山跑公社领农药,晚了一步,没分着。寨子里已有老人在说,躺下就听见坡头蚂蚱啃庄稼的声音,吵得睡不着。大伙儿慌了,说拜神禳灾吧。可是又怕传到公社书记的耳里,“割封建迷信的尾巴”不算,还要绑人,押到县上游街,弄不好要出人命。收工后,聚在亚伦家开小会,议论了两晚,拿不出主意。
第三晚,水烟筒递过一圈,无人吭声。亚伦叹气了:我是队长,出了事你们往我身上推吧!男人都低了头。女人娃子的火塘那边却站起一条白影:阿哥莫急,我来试试!众人一惊:罗嘎?白影道:山神河怪也好,蛙精蟹灵也罢,打倒好几年了,还拜它们做啥?亚伦猛吸一口水烟,问:那你说,咋整?罗嘎上前,举手向天,缓缓道:拜他,拜造人造鸟兽虫鱼的那一个真神,天上的阿爹!竹楼突然安静了,只有火塘里干柴在噼啪作响。有人小声嘀咕:“不要摩匹(祭司/巫师)的哈尼呀,百样魔鬼捣乱”……被亚伦打断了:好。明天派人把老榕树底下收拾干净,献祭的公鸡米酒蜂蜜,算在生产队账上。可要选吉日宰牛?罗嘎回答:天上的阿爹不看吉日。他不吃公鸡米酒,榕树也不消打扫。乡亲们准备一只一岁公羊羔,要不带伤、无残疾的。我上山顶去祈祷,有米莲阿芭帮忙就行。
次日不待破晓,俩人披了蓑衣,罗嘎怀抱羔羊,米莲背着木柴和糯米粑粑,往山顶去了。傍晚,黄连峰罩上了乌云,云幕内电光烁烁。不一时,树梢乱舞,起风了。大雨滂沱而至,一串串霹雳从坡头打到坡脚,山摇地动,震耳欲聋。寨子里挤满了避雷的羚羊麂子、老熊马猴与鸦雀,见人也不躲;竹楼上颠落了看家的青蟒,木木的,跟吓昏了的耗子做一堆,踢它亦不闪开。惟有圈棚里的牲口,及陪伴主人守候雨信的鸡鸭猫狗,没有惊惶。
黎明雨歇,山腰围起一片轻纱般的白雾。众人推开寨门,放走野兽,跑上梯田查看,哦啦!遍地是僵死了的蚂蚱害虫,而庄稼绿油油的,仿佛长高了一节。一会儿,白雾深处传来一声悠扬的唿哨:是米莲,他们回来了!“知了哟,吃俩俩催人下田嘞”,姑娘们唱起新米节的歌谣。“哈尼哟,坝子里的金谷娘睡醒了”,小伙子接过她们的词儿,“萨咿——萨,她想家呀!”
有个细脚杆娃子奔来报告尤荷贝:阿婆阿婆,罗嘎回来啦!尤荷贝把手伸进怀里,抚摸着那两根暖暖的羽毛:我晓得,我晓得!说着,挎上背篓镰刀,牵着那娃子下了竹楼。
走到老榕树跟前,刚巧太阳露出半张脸,那树就罩在金光里了。阿妈抬眼望去,笑了:金枝金叶和金光之上,盘旋着一架美丽的小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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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哈尼新年过后,县上召开“学代会”。亚伦代表黄连峰公社的先进集体,在大礼堂接连作了两场“活学活用干革命,战胜虫灾夺丰收”的报告。回到公社,书记批条子杀猪会餐,开誓师大会。还特别指示:小学校的上海老师也要请来,跟我一桌!
那年头一顿会餐抵得上两个月的油水,就是“公家人”的副食定量供应,因而这指示乃是极高的“干部待遇”。酒过三巡,书记亲自给亚伦和我敬烟,说:上海老师呀,本次“学代会”,亚伦同志的发言感人得很!主席台上那个军代表胖政委,我瞧他掏出帕子擦了好几回眼睛呢(参阅《玻璃岛·药酒》)。听说他有个想法,要抓一批边疆各族人民学大寨的典型,往省里报。形势大好哇,咯是?县领导的意图,我们做实际工作的要抓紧落实!我说:明白了,是要写材料吧?还是往日的做法,小学校屙屎文教局揩,请书记同我们头头打个招呼,我就停课跟亚伦下寨子去,好好整出个典型来!书记笑道:文教局文主任我已经通过气了,就看老师你一支笔了!
第三天,亚伦去马帮队借了匹小马,拿驮篮装了我的背包,说:请上路吧。
路上,他讲了些抗灾的故事与“学代会”见闻,但未提罗嘎祈雨——那“火水”浸喉咙松脱了舌头,原是不作数的——我便问他干队长的经历、家人跟寨子的状况。边听边打腹稿,对照“两报一刊”宣传的英模,觉得再添个把落后角色或阶级敌人,补几句群众的心里话,即可交差了。想到这儿,不禁暗自得意:这两星期都不用当“孩子王”,可以溜到县上找老K他们玩个痛快了(参见《创世记·商城》)!
笆底坐落在一扇大陡坡上,绿竹红棉掩映,中午行至水沟头便眺见了。然而“隔山喊得应,相会腿抽筋”,及至气喘吁吁爬上陡坡,已是月色溶溶。亚伦把我领到寨子中央的碓房,说会计与老人们并阿妈、妹子得了消息,在那里等候。进门,果然满满一屋的人。少时,尤荷贝同米莲端来三脚架和炭火,开始烤香蕉叶子竹筒饭。亚伦举起酒碗,道:老师是毛主席派来帮助我们整先进的,大家要支持!便把书记交代的任务传达了。众人听了,连连点头。我想到书记托付的礼物,忙打开行李,请出一幅宝像。亚伦双手接过,让会计用饭粒将它贴上土墙。随即唱起酒歌,轮流祝福。喝了几口,困意袭来,几乎睁不开眼。亚伦见状,请我到里间休息,说:火塘米莲已经烧好,明天她给你背水做饭。我这妹子会说点子汉话,有什么事你叫她。
真是走累了,沉沉一觉,睡到日上三杆才醒。爬起来,门口放着一盆清水,想是米莲准备的。匆匆洗漱了便去找亚伦安排工作,坡头坡脚走了一遭,却只见薅草的老人妇女和娃子。原来队长率青壮劳力上黄连峰修“团结渠”去了,要干满一个月,是公社分派的“战天斗地”硬指标。难怪昨晚请的都是些阿波(老爷爷)。向人借了把锄头,跟着干了两个钟头,肚子却咕咕叫了。折回碓房,屋角添了一张竹篾桌、两个草墩儿。桌上一只新甑子,掀开看,是一碗骨头渣熬玉米粥、几块蒸芋头。坐下吃了。然后展开信纸,把昨天路上亚伦讲述的人物事迹列一大纲,再回忆着,将文章腹稿慢慢誊出。不觉红日西坠。忽而窗外项圈头饰叮叮当当,探进一个满月般的脸盘,刘海齐眉,是米莲。身后叽叽喳喳,跟着一对小姊妹,说是来看老师写字的。做好饭,端上桌,三人入里间把我的铺盖用品审视一遍,才咯咯笑着去了。
接着的两天,米莲带我下田“采访”了几位阿波阿妈。将草稿修改充实了,冠以领袖语录,读着像是省报记者的口吻了,才停笔。门外一株碗口粗的红棉,一地斑斑点点的阳光。米莲正在搓草绳扎草墩子,一双手如蝴蝶翻飞。便问她:多大年纪,识字不?她说刚满十五,曾念过三年小学。但那两个小姊妹没读过书,所以特意来看老师写字。那你们笑什么呢?我问。她脸红了,说这碓房是农闲季节姑娘约小伙儿玩耍(谈恋爱)的地方,平时老人小娃不来。阿哥将老师安置在碓房,这几晚她们只好上山唱歌去了。说着,又忍不住笑。
那些年,我在自学外语,功课是雷打不动的。文章完毕,便取出词典和钦定本《圣经》来读。米莲听见,放下草绳,进来拿起书前后端详:一个汉字也没的,是外国书吧,咋个念法?我就翻到开篇,指着“太初上帝创造天地”那一段,逐词把意思说了。米莲笑道:晓得的,听罗嘎弟弟讲过。谁?我吃了一惊,示意她坐下。她便捂了嘴:阿哥不让对外人说的——你不会说吧?又红了脸。当然不会。你发誓?我拉过她手指,做一个勾勾:来,这是皮玉妞(汉族)姑娘起誓的法子。她便同我勾紧了指头,把罗嘎的能事说了:弟弟不光会求雨,还请天上的阿爹为人治病。会计叔叔脖后根巴掌大一块牛皮癣,昆明下来的医疗队给他贴了多少张药,也不成,他一祷告就好了!现在大家都叫他摩匹呢,罗嘎摩匹。我看她额头沁出了细汗,就舀了碗水给她:你也信这个?她捧着水碗点点头,马上又摇摇头:我不知道。
次日,她把罗嘎领来。十三四岁模样,细长个头,挺文雅,手掌却硬板板的结了茧子,蛮有气力。可会说汉话?我问。不会。那米莲你告诉他,老师发过誓,一定保守秘密。罗嘎咧了咧嘴,眼睛亮亮的。于是问他,打什么卦?鸡卦、草卦抑或用牛肝、鸡蛋?米莲翻译了,他皱着眉头答:都不会。我说是开玩笑的。便翻开《圣经》,讲了上帝抟土造人、亚当夏娃偷食禁果的故事。他说:原来这是有书的呀,从来没想到呢。聊了几句,他表示希望上学,跟阿芭一样识字。我说:那是英文,洋人讲话,你来公社小学校吧,我教你念。罗嘎笑了。
临走,他蓦地冒出一句:老师,你在黄连峰的日子,可以拿指头数了。见我不信,又朝北山指指,道:老师来笆底头一天,那边云彩显了征兆。哪样征兆?我心里咯噔一下。因想到自己下乡四五年了,还窝在这哀牢大山,前途渺茫哪(《玻璃岛·尾声》)!所以在联系上调昆明,他居然说中了。有个难得的机会:尼克松总统访华之后,北京上海的广播电台开了英语教学节目,收听和教材十分红火。云南台也在筹办,经昆明一位有名望的老先生引荐,我去电台面试录音,朗读了课文。最近电台来信,告知破格录取(我仅有初一学历),将发调函。问题是,边疆一线地区的“干部政策”是只进不出,一般单位的商调函不管用,要省组织部下调令才成。这两天正发愁呢,便问他,能否略施法术,促成调动?罗嘎迟疑道:调动的事,不违反国家吗?我说:电台就是国家,国家急需人才,违反什么?是县文教局不肯放人,单个搞一套“土政策”。你不送礼,他不盖章。
米莲也帮着劝导:罗嘎你眼睛没开开哩,电台呀,就是公社广播站的喇叭唱的歌子。要是老师当了电台,我们就上昆明找他,也当一回电台玩玩,让阿妈阿哥站去喇叭下面听着!罗嘎乐了。想了想,答应后天等我上到县城,他再做一场摩匹,求天上的阿爹降灾祸征兆,惩办恶人。好,我赶紧双手贴耳扮个公牛天尊,做犄角顶北山状:那我就一脚踹进文主任的家,对他说:你放不放人,盖不盖章?不盖?哈哈,老子就让红河涨血水,叫哈帕(青蛙)跳上岸,吃你家灶膛睡你家大床,整得你婆娘肚里长石头,怀不了娃!
姐弟俩跟着我的描绘,笑得前仰后合。后来米莲告诉我,弟弟往常谈笑不多,爱静;这是第一次见他那么开心。
于是,同罗嘎定了上学的日期。连夜誊清材料,早早起床,饭钱粮票交与阿妈,圆珠笔和剩余的信纸就送了米莲。行李也存在她家,等马帮过路,托他们捎回小学校。阿妈往我兜里塞一块荞麦饼,米莲跑去坡头给我灌了一壶甘甜的泉水。便同众乡亲道了再见,向县城进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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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县城,其实只是一根山梁略为平坦,铺了上百米一小段水泥路,这头盖几间平房,用作商店、粮站、医院、邮局;那头修两座小楼,便是人民政府同招待所、文化馆。但那已是全县唯一的从水电站拉通电线、点上电灯的“文明”去处,逢年过节赶巧了,还有“代表党中央”送来的慰问演出和电影,令我们这些“跟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的,总是十二分的向往。
所以跋山涉水赶了两天,脚底板一点不疼。直到望见山脊的楼房,忽又自嘲了:老百姓求神拜佛的迷信,还当真了!且做一回玩儿吧。穿过暮霭,迈上水泥路,直奔老K的宿舍,几个弟兄一起喝个烂醉。我把商调函的事说了,都嚷嚷烧了文教局才解气。次日上街,和风煦日,了无灾变的征兆。索性招待所农林局文化馆宣传队,一家家挨个儿饮酒下棋弹琴喧闹。玩了三天,仍不见任何异象,心头焦躁起来:莫非要做个孤胆英雄探虎穴,那帮坏蛋才遭殃?遂硬着头皮,胡编一个送学大寨材料的理由,跨进了县革委会的小楼。
一切正常:看报的看报,喝茶的喝茶。认识的抬头叫一声:嘿呀呀上海老师,哪天上来的,咯肿脖子了?“肿脖子”就是“吃饭”亦即“你好”的意思。应答也是一声喊:昨日上来,给政委送材料!喊上二楼,没瞟着文主任的身影。下楼,却撞见了胖政委,只好站住请示汇报。胖政委满面堆笑:要得,要得,把我们新愚公的精神刻画出来了!你交给宣传干事去。头一趟见他这般客气。握手再会时,他却加了一句:你的请调报告,文主任跟我说了:是白天白说,晚上瞎说,不合政策。我们同意他的意见,你就安下心来,好好扎根边疆吧!
钻出小楼,头上仍旧是一碗湛蓝;向北,飘着两缕薄云,形如一头巨鸟遗留的翎羽。
我便没能够去打文主任的门,饶了他一家老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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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公社,夜幕方垂。拖着疲惫的身子,一脚深一脚浅,挨近黑洞洞的小学校。胸中骤然胀满了那未能发出的诅咒,憋得喘不过气来。一下坐在了门槛上,好久,才平复了。摸出火柴点亮煤油灯,床板上放着我的背包。解了绳索打开裹被褥的塑料布,掉出一页信纸,拿到灯下,歪歪扭扭两行字迹:
老师,罗 弟弟昨日走了阿妈要我告诉你
我不会写他的名字,米莲
开春,亚伦来公社开会,带给我两样礼物:一副马鹿腿筋,他的猎物,阿妈烟熏的美味;一件哈尼土布黑短褂,针脚细密,是米莲的女红。我领他到公社卫生所,向玉山医生要了四个五百毫升酒精瓶,再上酒厂找熟人给他灌了甘蔗酒(参观《创世记·七年》)。问他:罗嘎怎么走了?亚伦叹道:我在“团结渠”工地,具体情况也闹不清。阿妈说,你上去县城后,好大的风,刮了三天才歇。可是罗嘎就不见了。起先以为他是在山顶祈祷作法,但蓑衣斗笠没拿。后来掀开他的毡子,衣裤叠得整整齐齐,还有包头,都留下了!就像来的时候,悄悄的,谁也莫见着!
他往草屋外瞅一瞅,转身关好门,压低嗓音:迷信呀,老师!四方的寨子传遍了,生病生娃子,都有拜罗嘎摩匹的。偷偷拜,灵验得很呢。以后,碰上旱涝虫灾,我们就拜他了!言罢,起身要走。我说,既然如此,你一定要让米莲读书,她学好文化,将来也能治病救人,像罗嘎一样。
他答应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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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我的煤油灯不曾吹灭,我的《圣经》功课是重读摩西。
从他的降生,“从水里捞起”,到他登山眺望那无福踏足的福地,“依照耶和华的旨意”离世,至高者亲手安葬(《出埃及记》2:10,《申命记》34:5)。一个个人物一次次死难全都那么熟悉,越熟悉就越是沉痛、绝望,仿佛书上写的不是埃及和荒野里的子民,而是我的哀牢,我的摩匹与“白天白说,晚上瞎说”的命数。
然而,先知不受历史的阻隔。他居然来了,云端里落下了鹰儿!给阿妈一家,给笆底寨子祛灾祈福。甚至,也为我观征兆、说预言,让一个“外族人”得了几日安慰和希望。
但是他终于走了,“谁也莫见着”,一场“好大的风”。
那么,他竟是我睁开眼睛拒绝命数的梦想了?
还是,梦中的一段奇遇——
一株老树,一间碓房?
二〇〇四年劳动节初稿,一二年六月改定
原载《万象》8/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