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峰:游学日记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033 次 更新时间:2012-09-07 2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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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峰  

2012年7月31号

今天是特殊而丰富的一天,不仅见到《墓碑》的作者杨继绳老师,而且还和任教于美国芝加哥大学的王友琴老师不期而遇,不仅见到久闻其大名的钱理群老师,而且还生平见到这么一大群的韩国学生。

杨继绳,湖北黄冈人,新华社高级记者,早在80年代,就曾取得记者中的最高职称,退休后进入炎黄春秋杂志社任副社长,而社长则是新中国第一任新闻出版总署署长的中共元老杜导正先生。在中国当下的名人之中,杨继绳这三个字虽不是最响亮的,甚至还由于受到当局的有意封杀而不为普通人所知,可是,在众多名人之中,能够青史留名且为后世所敬仰的人物却少之又少,而杨继绳绝对是其中之一。每当谈起杨继绳老师,无论海内外,但凡有些知识积累的人物,特别是那些有良知的著名学者和国外媒体,既会对其竖起大拇指,又必定会提到一本传世之经典——《墓碑》。

自共产党执掌政权以来,凡是跟共产党有关的历史,除了那些夸张的光荣史实以外,都变得非常模糊不清,甚至有意让国民遗忘。而在这些本来就是非不清的历史之中,三年大饥荒又是里面不容触及的敏感禁区,以至于当下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不知道那场饿死几千万人的人祸。可是,历史是不应该被后人忘记的,否则悲剧很有可能重演。正是怀着为历史负责的精神,杨继绳耗尽多年心血,广泛搜集资料,躲避来自政府一次又一次的压力,终于为世人奉献第一本全方位反映和揭露三年大饥荒的巨著。正如徐庆全老师所言,《墓碑》之所以能够成为传世之作,关键在于两点,一是《墓碑》的出现,添补了一段惨痛历史的巨大空白,二是《墓碑》为将来的研究者树立一杆高高的标尺,成为一种典范。

可惜的是,中国政府总是过于“奇葩”,明明天天在宣称实事求是,背地里却一直在压制各种实话,使得《墓碑》一直无法在大陆出版。不过,《墓碑》在香港出版后,迅速在海外掀起一股讨论浪潮,引起各方面热烈关注,从而带动国内地下出版商的私下追捧,使其得以借助盗版形式,流行于国内部分人当中。在目前国内市场出现的《墓碑》,无一不是盗版的,甚至连作者本人杨继绳老师都只好用盗版《墓碑》来送给各位朋友。可见,有的书是强权无法封锁的,哪怕是头号禁书,都有可能通过各种途径流行于社会。

一方是让人高山仰止,足以载于青史的高人,而另一方则是来自落后大学的不知名学生,可是,在徐庆全老师的极力鼓励下,又加上老乡的缘分,我和骆屹钊决定还是厚着脸皮前去拜访。

上午,我和骆屹钊穿过人民大学,搭上公交,一路雨水倾盆不止,等我们赶到炎黄春秋杂志社的时候,身上湿透不少。一进大门,碰到正好待在门口的谷老师,问清楚我们来干什么后,他问我们是否预约,如果预约好了,就给我们传报一下。我回答,我们是杨老师的老乡,是徐老师让我们来拜访的。他听后,当即表示过会为我们传报,并告诉我,经常有外国大型媒体记者扛着照相机来采访杨老师。

在谷老师的带领下,我们来到社长办公室门口。经过简单的说明,杨老师连忙招呼我们进去坐着,给我们倒好开水。交谈之中,三双眼睛相对,虽不至于“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可毕竟有几分亲切感,特别是杨老师这样富有学者风度的人物。和每个前来拜访的人一样,我必定会问杨老师关于《墓碑》一书的事情。对于这本传世之作,杨老师很谦虚,微笑地说道:“我只是想说几句真话而已。”聊着聊着,杨老师准备送我们两本自己打印的《墓碑》,可是在找书的过程中却突然发现《墓碑》早已送完了。当我们谈到农村孩子读大学的时候,杨老师将这一问题概括为抽象的社会分层,并立即找来两本他去年再版的新书《中国当代社会阶层分析》(事实上,这本本来已经遭遇不少删减的书在出版的时候屡经阻挠,最后还是杨老师直接写信找中宣部部长刘云山理论才得以出版),签上自己的名字,一人送一本,留作存念。

杨老师毫无疑问是当代最著名和最富良知的记者,漫长的新华社高级记者身份,又加上个人的非凡理论和采访能力,使其得以和不少中共领导人(包括前中共中央总书记)打过交道。而这些年交道的结果就是,杨老师不仅了解许多高层内幕,而且还对高层的政治路线有着清晰认识。正是缘于杨老师的独特而敏感身份,我大胆问了一个问题,即高层对于未来中国前途的真实看法。听了这个问题后,杨老师平静地说道:“目前对于未来中国的前途,高层主要有三种不同的看法。第一种看法,回到1954年宪法之前的新民主主义社会,持此看法的主要是刘源(刘少奇之子)这些人。第二种看法,走上宪政民主的现代国家道路,持此看法的多为知识分子,只是缺乏实权。第三种看法,不搞自由民主体制,保持原样,慢慢寻求改变,冠名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持第三种看法的人,放在高层,是占主流,握有实权。对于高层而言,目前还难以接受宪政民主,主要原因是自身利益问题。”

大约聊了一个小时之后,杨老师接到一个电话,听说话口气,似乎过会有人前来拜访。挂完电话后,杨老师转身对我们两个说:“是王友琴要过来拜访。”王友琴?怎么觉得这个名字仿佛有些熟悉,哦,想起来了,我对杨老师说:“我听说过王老师,以前在爱思想上看过他的文章,写得挺好的。”“那你们想不想见见她?想的话,就在这里等会,她大概还要20分钟到。”我当即说:“好的,老师你先忙,我们就看会你说的那篇文章。”随即,我便拿出手机上网,想多了解些关于王友琴老师的信息。进入王友琴的信息之后,我猛地一惊,原来王友琴老师不是先生!想不到之前我完全搞错了,一直还以为研究那段沉重历史的王老师是个先生,却不知竟然是一位女士!不过还好,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对于那些富有成就的知识女性,还是可以尊称为先生,例如诗人冰心就一直被称为先生。

查完王友琴老师的一些资料之后,我开始阅读今年杨老师发表在《炎黄春秋》上的《试答“何方之问”》。何方是一位老革命家,16岁赴延安参加革命,一待就是60多年,今年虽已经90岁,却时常在思索中国近现代史的悲剧命运。

何老曾在《从延安一路走来的反思》中写道:“当年参加革命时怀抱的崇高理想就是为自由民主而奋斗,喊的口号中有‘不自由,毋宁死’!唱的歌也是‘我们为了博爱、平等、自由,不惜任何代价,甚至我们的头颅。’可是后来不知怎么搞的,这个理想竟然渐渐地淡忘了。而且回头一想,反而越奋斗,离民主、自由、博爱、平等越远,甚至走到了它们的对立面。是当年选的理想错了(因为那是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东西,是反动的),还是后来背叛了当年的理想(因为自由、民主、博爱、平等这些东西属于人类共同理想,不分什么资产阶级的还是无产阶级的)?难道这些问题不值得认真反思?”

是啊,曾几何时,当我一个人还在学校的时候,就时常有着和何老类似的思索,唯一的区别只不过是我没有那些传奇而又惨痛的经历。遥想当年,中国共产党从建立之初,就是以追求自由民主的理想诞生,而后又天天举着反独裁的旗帜来对抗北洋军阀和蒋介石的一党专政。可是谁曾料想到,等共产党执掌政权后,大刀却向昔日的同志砍来,自由民主的理想顿时荡然无存,以至于时至今日,自由民主都成为当局眼中的反动代言词,如此之史实,能不悲剧吗?对于何方之问,杨老师在这篇文章中试图给出一个解释。这是一个好的开始,期待更多的国人来思考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巨大悲剧。

后来因为路上的原因,王老师并没有按时赶到,而是在接近一个小时后到达杨老师这里。王老师刚一坐下,杨老师便介绍我们互相认识,并让我们先和王老师聊会。而当时,我想只见一面就可以,毕竟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为好,况且王老师还有事情找杨老师。因此,大约过了十来分钟,我们就提出先行离开。走之前,杨老师问我下一站游学想拜访谁。我答道:“下午就去拜访钱理群老师,因为今天钱老师要在北京师范大学为韩国学生办一个讲座。”得知我们下午要见钱老师,杨老师和王老师让我代他们向钱老师问个好。

离开炎黄春秋杂志社后,我们赶回人大,吃个中饭,稍作休整,便又坐地铁来到北京师范大学。钱老师的讲座是在三点半开始。可是,钱老师让我三点过来,因为他也好三点过来,这样我们就可以先私下交流下。于是,早在两点半,我和骆屹钊就赶到钱老师开讲座的那栋楼,守在大门口,等候钱老师的到来。

时间在一分一分地过去,每过几分钟,我就会拿出手机看下时间,因为心里很期待看见钱老师。作为北大“十佳教师”之首的钱老师,是当代中国颇负盛名的人文学者,曾为中国培养出大批优秀学生,像我个人比较喜欢的余杰正是钱老师的学生。

对于我个人来说,茅老、钱老这类德高望重的大学者,能够见上一面,看到他们好好的,自己心里就会觉得很高兴,因为他们可以看作中国文化和君子典范的代表。然而,时间已经到了三点,钱老师的身影却还没出现。于是,我决定先一个人去讲座教室看下,而之前之所以没有这样做,主要是因为满教室都是韩国学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到了教室门口,虽然有近视,却隐隐约约看见一位老者坐在前排位置。因为怕认错人,我准备戴上眼镜再看一看。可是,我刚戴好眼镜,正准备往里看的时候,那位老者却直接走向我,问道:“你是邓峰同学吗?”“是的……是的,钱老师,刚才实在不好意思,近视没有认出您。”我赶紧答道,内心却十分惭愧,竟然让钱老师先认出我。

随后,我就简单介绍下自己,说明这次来京是为了游学。跟着钱老师一起出来的那位韩国教师不懂游学是什么意思,于是钱老师便告诉他,游学是中国自古以来文人学者的一大传统,无论古代的李白、杜甫,还是近代的梁启超、毛泽东都曾进行过游学。简单聊了几分钟之后,我告诉钱老师,自己有一个同学在外面,是跟我一起过来拜访您。一分多钟后,我找到骆屹钊,再次来到钱老师面前。

进入阶梯教室后,整个大教室只有我和骆屹钊是中国学生,心里难免会有些害羞,可是还是硬着头皮坐在右边第二排,准备听钱老师的讲座。在接近两个小时的时间里,钱老师滔滔不绝,妙语连珠,哲理层出不穷,总是能够给人某些启发,不愧为大学者!

钱老师指出,今日中国的改革有三种声音,一种是曾经的权贵希望借改革之名来恢复自己的权势,一种是此刻的权贵则渴望通过改革来保障乃至扩大既有利益,一种是底层人民渴望公平正义的改革。钱老师所言十分在理!在改革成为全民共识的今天社会,几乎每个人都在呼吁改革,甚至连一些权贵和臭名昭著的极左派都在为改革摇旗呐喊。那么,在这些名目繁多的改革中,究竟是哪一种改革才是真正有利于绝大多数国民的利益呢?对于这一点,我们必须心存谨慎,因为权贵们最擅长将自己的私利转化为国家利益,进而推行有利于自己既得利益的改革。

在谈到大陆出版自由的时候,钱老师曾以自己的书为例,说道:“目前大陆还不存在真正的出版自由。作为个人来说,我是比较特殊,还能够出版不少书。之所以能够让我出书,原因很简单,除了考虑我的身份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即他们(当局)可以对外声称连钱某人都可以出书,那么中国还是有出版自由的。不过,我要说明一点,哪怕我能够出版不少书,但是每一本书在出版的过程中都遭遇删减……这次《我的精神自传》韩文版正式在韩国出版,里面就有不少大陆版本见不到的内容,而这些内容在出版时都特别标明过。大家在阅读的时候,可以有意看看那些标明过的文字,由此可以看出一些中国特有的政治环境。”

除此之外,钱老师还特别给大家讲述毛泽东和鲁迅的关系,其中还披露出一份鲜为人知的资料。在共产党执政的大多数时间里,鲁迅都被有意捧得很高,给予过相当高的评价。毛泽东曾用“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来形容鲁迅,并称其为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可是,时间到了1957年,毛泽东前往上海小住,遇到湖南老友罗稷南先生。罗稷南先生曾向毛泽东大胆问了一个问题,要是今天鲁迅还活着,他可能会怎样?不料,毛泽东深思片刻后,认真答道:“以我的估计,要么是关在牢里还要写,要么是识大体不做声。”上面这些,一般人不仅都知道,而且还清楚鲁迅还是比较支持和肯定共产党所领导的中国革命。然而,鲁迅到了晚年,有一次在和老共产党员、左翼文艺重要领导人冯雪峰的一次谈话中,突然说道:“你们到来时,我要逃亡,因为首先要杀的恐怕是我。”相信这句话很多人都不知道,而我和骆屹钊也是第一次听说,怪不得钱老师认为最懂鲁迅的人正是毛泽东,而最懂毛泽东的人恰恰是鲁迅。此话实在别有一番深意!

最后,钱老师还提到,目前中国有三种推动社会进步的力量。第一种,越来越多的人民开始参与维权行动。第二种,以青年知识分子为代表的网络民主运动。第三种,大约30万个的民间组织。这三种力量的出现,代表着一种对于未来中国前途的希望。哪怕目前这三种力量还不够大,可是不要忘了,人类历史上的每一项重大改革无不首先是少数人发起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当更多的人拒绝与暴政为伍,当更多的人选择真实,当更多的人不再做冷嘲热讽的看客,那么希望就在前方。

演讲结束后,我和钱老师聊了会,受到钱老师的邀请,拉上骆屹钊,三个人合了一张影,只是由于时间已晚,便没有留下吃饭。向钱老师告别后,我们两个就直接回去,一路兴奋,不仅惊喜于今天的诸多经历,更为杨老师、钱老师的学问人品所折服,但愿他们能够一直身体健康,心情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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