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没有写中国字了。
这段时间,我有意与中文写作拉开了点距离。不为什么,只是直觉。
最困难的时候,我很信任的一位中国老师劝我,“嘉一,你暂时什么也别做,从公众眼里消失一段时间,这对你来说是有必要的。忍耐一下,你会成为更有力量的人。”
我欣然接受了她的劝告,就像无条件听妈妈的话似的。
于是,我决定集中做好两件事:跑步与等待。
现在,我看着一面镜子,我变黑了,皱纹多了,头发也少了,感觉很陌生。
现在,我写这些文字,不知该写什么,怎么写,从哪写,写到何去。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嘉一,你要振作起来,这是你离开中国之前的最后一篇文章,这对你很重要。与你的第二个故乡——中国之间,要找到情感上的联系。无论如何,你是要写下去的,挫折使你成长,但不能停止,千万不要。因为,停止意味着结束。
中国让我明白了“我是谁”
现在回想起9年前的自己。
那时的我,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是。选择来到中国是偶然的,对自己的期待与不安并存,毫无战略。来到中国后相逢的、面对的、遭遇的,99.9%以上都是出乎意料的。我唯一始终清楚的两件事是:一,我是加藤嘉一,加藤是我的姓,嘉一则是父母给我的名字;二,我来到的地方叫中国,庞大的、复杂的、神奇的。
我后来写了一些关于中国的文字,运用中文这门外语,写给中国的朋友们。我始终对中国这片土地,以及在这里生活的、可爱的、热情的主人翁们充满激情,是因为他们鼓舞着我;还有感恩,是因为这段经历救了我。
若说伊豆是我人生的起点,那么,北京是我成长的起点。
若说日本是我身份的归宿,那么,中国是我命运的源头。
我来到中国,在写作的过程中,终于解开了从我很小的时候一直困扰我的、最大的谜:我是谁?
现在,我可以很自信地回答说,“我是日本人”,并说明一句,“我生于日本,将葬于日本。对于我是日本人的事实,我充满自豪。”
是中国以及在这块土地生活的那些人使我清楚地看到我是谁,找到我的位置在哪里,灵魂在哪里。
我发表一个言论,往往导致误解比理解多的局面。但我从不觉得,这种局面对我来说意味着被动。
误解与误解之间的碰撞,才是我塑造自我认同的接点。
我爱日本,我也爱中国
这些年,回头想,我的工作时长被中国人误解。很多的时候,我说什么都没用,因为我是日本人。在中国,日本人永远不属于“外国人”,它是独立的、无法与他者分享的存在。我似乎没有什么解释的资格,只好退一步,“旁观”自己被质疑、否认、攻击的场景。
我从来没有回应过,我也有情绪,有时真的想反驳一下,但一直没有让自己任性。因为,“日本人”在中国的国土上,有特殊的内涵。控制自己比改变他者容易很多。所以,
我要忍耐,忍耐,再忍耐......
只有一次除外,我对“加藤嘉一否认南京大屠杀”的大众舆论发表了一次声明,那是因为考虑到日中关系,我不能因我被误解而影响两国间关系的大局。
在中国奋斗了9年,这个时间其实不短。我有过青春吗?不知道,也没想过。但我也似乎明白了一些道理。
一个人,只有出国,才能爱国。
我爱日本与爱世界,甚至爱自己是不矛盾的。突然想到毛主席曾说过的一句格言,“爱国主义与国际主义相结合”。毛泽东始终是我最想采访的中国人,至少之一。
我一直有个深层次的误会,以为,爱是绝对的。后来,我才明白一个哲理,“爱是相对的”,并把此话献给那位我很信任的老师。她笑了,说,“你还是不懂。”
不少中国朋友曾经对我说,“你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很遗憾,我不具备推翻这句话的武器,确实也无法用自己的嘴巴解释什么叫爱。请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慢慢去体验,并追求。
可是,正因为如此,我想大声告诉大家,我爱日本,同时,我也爱中国。请你们相信我这句话。
所以,我会坚持下去。
日本的复兴,中国的崛起,日本人的幸福,中国人的平安,对我来说,都很重要。如果日本人和中国人能够实现相互信任与尊重,携手撰写历史,正视现实,共创未来,而这其中有我微小的奉献,那么我会感到幸福。
相互理解是一种态度。
相互尊重是一种责任。
相互学习是一种高度。
这三句话,可以概括我这些年保持着一定距离观察日中关系感受到的一切。
我也想对两国政府与公民说:交流才是生产力。
别怕交流。目前日中关系常常遭遇麻烦与困境,是因为交流多了。交流增多造成摩擦的深化,但解决摩擦还是只有靠交流。需要的是耐心。我们只有一种选择,以交流报答交流。
我会跑下去,直到让这个世界能够相信我的存在。
希望中国能走自己的道路。
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想法,从未动摇过,以后也不变。
中国模式、科学发展观、和谐社会、文化体制改革、北京精神、稳定压倒一切、发展是硬道理、新闻联播、人民日报、大学扩招、核心利益…...
我觉得,这些都挺好的,多尝试一下,在不断的折腾中,中国这一古老文明是会找到自己的位置的。即使现在这个过渡阶段难以让人民,甚至政府看到其位置在哪里,搞不清该忙什么,不该忙什么。
不过,时间总会替你判决。我只是想说,你不要被时间打败。
我想对中国,尤其对统治阶层说,请不要怕改革,更不要怕民主。改革不是万能药,但若不改,您宝贵的财产和幸福总会被历史拿走的。民主嘛,只是使得生活的点点滴滴变得公正一些、透明一些、人性化一些,仅此而已。
我不确定改革一定能促使中国走得更远,我也不认为民主一定能让中国人变得更幸福。我只是认为,值得尝试一下,折腾的过程使得整个世界更加丰富而有趣。
以邓小平先生提倡并推动的改革开放,可以说从上个世纪末到这个世纪初中国对世界的巨大贡献。这些年以来,中国的领导人也始终落实邓小平的思路,这是没错的。
接下来,世界对中国的期待无疑是政治上的改革。在这里,我想特别说明一下,它不一定是西方意义上的所谓民主化进程。我曾也提及过,“后主义”时代已经来到。我们已经不能简单、盲目地从“资本主义VS社会主义”、“自由主义VS专制主义”等二元对立的角度评判体制的优劣程度与实质。
深信,读到这里,体制内的既得利益者们一定会表示高兴与欣慰。中国的领导人当然希望别人认为“中国不是异类”、“体制的属性不重要”,这样才能够证明当前中国体制的合理性。我要说明的,不是中国可以停留在目前所谓的“体制优势”上(我认为,最近所谓“国家资本主义”的位置被抬高,不是因为它本身的优秀,只是近年以来,西方自由民主世界的现实表现实在太差,未来前景实在太糟),而是说,在整个国际社会都正在重新寻找“什么样的制度是适合当前的人类去发展的”,抑或“什么样的价值观是适合当前的人类去幸福的”的大环境下,中国必须拥有自己的声音,积极地参与重新制定规则的时代。
至于中国的政府做得怎么样,中国的人民说得怎么样,这其实不是中国人自己判断的。外国人也好,国际社会也好,会自然而然判断那些声音的正当性。
该留下的一定留下,该被淘汰的一定被淘汰。
这难道不是历史发展的内在规律吗?
相信,对此,中国人是最清楚的。
因为,它才是历史重演的前锋。
作为一个在中国生活了9年的日本人,我由衷希望见证中国的存在与折腾使得这个时代更加有趣,这个世界更加丰富,而我自己得以参与其中。这才是我目前找到的,我与中国之间的情感联系。
我要以自己的行动去证明的还是那句话:无论如何,我与中国是绝配的。
我将离开中国,前往下一个目的地——美国。
我不是为了抛弃中国而奔赴美国,而是为了深化我与中国之间的情感联系,更加客观、冷静地观察中国,解释中国,参与中国。为此,我务必暂时拉开一点距离,从太平洋对岸瞭望中国,远距离观察中国走向何方。我始终认为,在我的事业生涯当中,自己对中国的观察与解释能否准确、客观,将取决于距离感。我要保持有距离的关怀。
我接下来要做到的是,延续我在中国9年的奋斗,向国际社会,尤其向西方主流社会传播真实的中国和勇敢的中国人的形象。
因为,我是日本人,而不是“外国人”。我对中国的过去与未来,始终抱着当事者的意识去关心、思考、以及表达。
时代赋予我的使命,我抱着应有的自觉。
但愿,我们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大家能够看到不一样的、更加温柔而坚定的加藤嘉一。
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再会。
2012年7月24日写于上海复旦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