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网上读到一篇《在怀疑的时代更需要信仰》的讲稿,是作者在北大中文系2012年毕业典礼上的致辞。其中有几句话令我印象深刻,“文学理论无法识别毒奶粉的成分,古典文献挡不住地沟油的泛滥。当利益成为唯一的价值,很多人把信仰、理想、道德都当成交易的筹码,我很担心,‘怀 疑’会不会成为我们时代否定一切、解构一切的‘粉碎机’?我们会不会因为心灰意冷而随波逐流?”
我很同意作者对当前缺乏信仰的看法,但是,把信仰、理想、道德是放在一起说,可能给人这样的印象:有了某种“理想”和“道德”,也就有了信仰。现在有不少人怀念“文革”时期,往往也是基于这样一种对信仰的理解。他们认为“文革”是一个中国人普遍有理想,有道德的“激情”年代,因此人们在那个时代具有坚定的信仰。现在我们知道,那时候的信仰是建立在“阶级斗争”、“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受苦人”、“某某主义的明天”一类的神话上的。有鉴于这样的历史教训,今天重提信仰的时侯,似乎应该问一下,我们这个怀疑的时代需要怎样的信仰?
建立在神话上或是理性上的信仰是有区别的。今天许多人的怀疑心态并不是简单地突然放弃了信仰,而是因为,在旧神话已经破灭,而新理性尚未建立的时候,怀疑是一种不可避免的,必要的,尽管会令人困惑和痛苦的过渡。
古希腊在公元前5世纪出现哲学的新理性之前,就已经有了神话的信仰。神话故事展现了各个神的奇特故事和他们对人类生活各方面的神秘影响,正如文化历史家韦尔南(Jean-Pierre Vernant)所说,神话“构成了信仰的‘日课经’”。像所其他形式的信仰一样,神话对最早的古希腊人有“教育”的作用,神话故事“同样也是这一群人集体知识的百科全书,……教育培养(paideia)需要背诵并参透具有某种经文价值的作品。这些作品中,所谓的宗教——众神明、众英雄,对崇拜的描写、对殷勤好客、对正义的某些道德思索,那些被宙斯惩罚的人——都跟别的东西一起被学习。”
然而,信仰的意义并不只在于它是信仰,而且还在于它是一种怎样的信仰。今天,绝大多数人不再盲目地接受来自传统或宗教、政治教义的信仰,而是用理性来思考和判断信仰的内容和合理性,这种神话与理性的区分最早来自古希腊哲学。由于古希腊哲学,理性本身“第一次从神话脱离出来,宛如盲人双目中的鳞片剥落一样。这不止是认知态度和心态的转变,它还包含一种决定性的意义,那就是精神的发现。”在历史的发展中,理性变得更加重要,人们对理性的认识也变得更为全面和深入。
在西方,人们一般是在宗教信仰的意义上说“信仰”,而在中国,人们大多数是在伦理和道德的意义上说“信仰”。这两个意义上的信仰虽然不同,但并不矛盾。宗教意义上的信仰有特别的对象,神,然而神和神的教诲是不可分的。神的教诲不仅关乎神与人的关系(虔诚),而且关乎人与人的关系(爱)。在不信神,不信上帝的人群中,由于没有必须爱的神,人更有理由爱他周围的人,在自由、平等、尊严的环境中,信任、尊重和关爱别人便会变得更加重要。在政治上,这些价值与民主、宪政是一致的,在哲学或神学上,这样的普遍价值则是总是与某种超越的终结关怀联系在一起。
在没有终结关怀和普遍价值信仰的地方,也会出现一些看上去似乎是信仰的现象和行为,其中最常见的便是世俗的“崇拜”,这是驾驭民众的有效手段。希特勒的宣传部长戈培尔对此问道,在还没有新的宗教信仰时,“能够教给孩子们什么呢?”他的回答是,给他们一个“代替品”,那就是一个世俗崇拜的方式。它有一个由政治力量或权力营造的“神”(领袖),一个“经文”(某某著作),一个渗透到生活各方面的“世界观”,一个“僧侣阶层”(官僚体制)。这样的崇拜可能非常有效,也可以满足民众对信仰的精神需求。然而,20世纪的人类历史已经有了太多的经验教训,这样的信仰不仅是赝品,而且更是危险品。它会把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带到自我毁灭的边缘。我们不能饥不择食,而把这样的赝品和危险品当成了信仰。
怀疑本身并不一定是一件坏事,问题是怀疑什么、怎么怀疑和为什么怀疑。文艺复兴时期,无论是宗教革命还是现代科学的萌芽,都是从怀疑某些被当作当然正确的东西开始的。一切可以称作为“信仰”的“确信”或“有所不疑”,无论是宗教的,还是世俗的,都必须建立在一些具有恒久而普遍意义的价值之上。人们只有确信这些基本价值,即使在现实生活中眼见无数糟蹋、破坏这些价值的行为,但仍然对这些价值坚信不疑的时候,他们才可以说是真正具备了信仰。
长期以来,我们由于信仰的高度政治化,一直无法建立起真正具有普遍、恒久意义的基本价值。中国虽有被称为“信仰”的政治教义,但并不存在真正的信仰。当这种教义的神话与人们的经验理性相抵牾,暴露出它丑陋的政治伪善时,怀疑便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今天的怀疑主义不仅是怀疑现实世界中的那些伪价值(权力,金钱),而且是根本怀疑人类是否真能拥有长久和普遍的价值,后面这一种怀疑主义才是真正可怕的。信仰是被现实,而不是被怀疑解构或粉碎的。怀疑只是信仰根本不存在的结果,而不是信仰遭动摇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