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17日，朝鲜领导人金正日突然去世，金正恩领导体制迅速建立。朝鲜局势明朗化并保持了政权交接的稳定。
一、关于当前朝鲜局势的总体判断
朝鲜政权顺利交接对朝鲜半岛和平稳定有利。今年2月23日，朝美高级别会谈取得进展，受到各方的肯定。它预示着朝鲜在金正恩领导下，将继承金日成的遗愿，首先努力突破同美国的关系。2013年韩国新领导人上任后，朝韩关系也可能大幅改善。
关于朝鲜未来的发展，估计金正恩将在确保国家安全与政权安全的基础上，认真思考如何发展本国经济，提高朝鲜人民的生活水平。金正恩是当今世界最年轻的领导人，尽管目前缺乏像金正日那样的领导经验，但他有在海外留学的经历，对新生事物比较敏感，存在着领导朝鲜图存、创新、发展的无限可能性和朝鲜人民认可的正统性与权威性。最近，朝鲜向尚未建交的法国派出艺术团，并请韩国人做乐队指挥，表明金正恩对欧洲外交已经伸出新的触角。
朝鲜近期内难以放弃“先军政治”的国家发展模式。其重要原因之一是，在朝鲜的社会结构中，军队的作用不仅是保卫国防，而且从事国家经济建设，是重要的就业、干部升迁、甚至免考上大学的渠道。金正恩领导地位的巩固也必须从“先军政治”做起。他频繁视察朝鲜各地的军事单位就是例证。这与其说是针对韩美的军事斗争需要，不如说是国内政治需要。从这个意义上讲，金正恩接班后韩美两国针对朝鲜的例行联合军演，在客观上恰恰配合了朝鲜领导人在国内迅速巩固政权基础的需要，增强了朝鲜国内的凝聚力。
朝鲜这种“寓民于军”社会结构的产生，与朝鲜内部的计划经济和外部的美、韩长期遏制有关。美韩彻底改变敌视、遏制朝鲜的政策，将有利于朝鲜国内结构调整。近期内即便朝鲜不放弃“先军政治”的口号，但如果外部安全环境持续改善，军队的重点有可能进一步转向经济建设，并在基础设施建设、第一产业发展方面发挥主力军作用。未来的朝鲜能否实现“军转民”或“寓军于民”的模式转型，还有待金正恩在未来5至10年真正确立起不可动摇的国内领导地位与国际环境的突破性改善。
二、朝鲜同韩、美关系的不平衡进展
(一)关于韩朝关系。2010年朝鲜与韩国之间发生延坪岛炮击事件，局势非常危险。与此相比，今年以来，朝鲜半岛局势趋于缓和。尽管在韩国大选前朝鲜对李明博总统谴责的声浪还可能高涨，但这并非针对整个韩国。虽然美韩进行了常规军事演习，但朝韩双方都不愿发动战争。朝美高级别会谈取得进展，可避免朝韩关系进一步紧张升级。只要朝韩双方军队保持克制，朝鲜半岛局势就不会发生冲突与战争。
目前朝鲜对李明博政府的态度及朝韩关系，与1993年韩国总统金泳三执政期间具有很大的相似性，而1998年金大中总统执政后，朝鲜对韩国的态度及北南双方的关系则立即出现转机。因此可以认为，如果今年末韩国大选结果令朝方比较放心，2013年韩国新领导人上任后能积极提出具有建设性的对朝政策，朝鲜半岛很可能迎来北南双方大幅改善关系的新局面。
(二)关于朝美关系。2012年2月23日，朝美第三次高级别会谈取得有目共睹的进展。这是金正恩接班后，朝美举行的第一次高级别会谈，具有重要象征意义和实质意义。双方认真深入讨论了旨在改善朝美关系的一系列措施，以及保障朝鲜半岛和平与稳定、重启六方会谈等相关问题。双方确认履行“9·19”共同声明，认为在签订和平协定之前，停战协定是朝鲜半岛和平与稳定的基石。朝方同意暂停核试验、核活动和导弹试射，接受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的核查。美方同意向朝方提供24万吨营养食品，表示不再以朝鲜为敌，愿意扩大美朝文化、教育、体育等各领域的人员交往。这与其说是朝鲜和美国彼此让步，不如说是他们朝着正确的方向共同进步，也是相向而行的共同进步。
尽管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今后甚至还可能出现反复，但美朝高级别会谈所展示的方向是正确的。它标志着，金正恩执政后朝美关系的航船已经驶离危险水域。事实上，朝美双方正在试探重新回归1994年10月朝美核框架协议所确立的轨道。1994年金日成去世后，朝鲜中断对外交往，朝韩关系僵冷；2001年共和党小布什政府上台后，朝美关系紧张，导致朝美核框架协议夭折。如今，金正日之后的朝鲜政权交接业已完成，美国必须重新面对朝鲜，而不能再把“政权变更”作为对朝政策的出发点。朝鲜也要在美国今年总统选举之前，谋求与民主党政府打破僵局，并对韩国、日本产生间接影响。
然而，朝美关系的不确定性、朝美之间根深蒂固的不信任依然存在。朝美业已达成的协议或共识只是彼此的初步试探，尚未涉及根本性的难题。美国是因伊朗核问题、叙利亚问题缠身，不久将迎来大选而暂时缓和同朝鲜的关系，还是根本改变对朝敌对政策？朝鲜方面仍难免心存狐疑。
(三)关于六方会谈。确保朝鲜半岛和平稳定是有关各国的共同利益；实现半岛无核化是确保朝鲜半岛稳定的重要条件；而六方会谈是实现这两个目的的方式与手段之一。实际上，朝鲜参与六方会谈的主要目的之一是直接与美国对话，缓解外部安全威胁。如今，朝美高级别会谈已经在六方会谈框架之外取得了积极进展。朝鲜分别同中俄两国保持外交关系与政策沟通。对朝鲜来说，是否恢复、何时恢复六方会谈并不着急。相反，对于韩国和日本来说，由于目前缺乏与朝方高层直接沟通、对话的渠道，离开六方会谈则难以发挥本国的作用。如果2013年之后朝韩关系出现重大改善，而日本态度继续僵硬，日本很可能被“边缘化”。
但是，不能就此认为，朝美双边关系改善可以取代恢复六方会谈的作用。六方会谈所达成的“9·19”共同声明和“2·13”共同文件应该得到遵守。对于朝鲜来说，重开六方会谈的吸引力在于推动解除对朝制裁，争取提供轻水反应堆。对美国来说，利比亚战争后如何使朝鲜相信放弃核武器计划同样能确保本国安全，也需要付出巨大努力。如果六方会谈未来能发展为确保可持续安全的东北亚多边安全机构，或许是一条出路。
三、大选后的美、韩对朝政策至关重要
关于韩国、美国的对朝政策选择：是“北风”还是“阳光”？这个问题在韩国是一个很有争议的问题。韩国一些人抱怨，对朝阳光政策并未从朝鲜得到应有的回报。从实际效果看，上述两种政策似乎都没有达到韩国的目的。现阶段美国对朝政策基本上是制裁加接触、以制裁为主的两手政策，其基调仍然是北风政策。这种政策也从来没有真正达到预期目的，反而增加了朝方对美的不信任。今后，对韩国、美国而言，需要反思的是如何实现美韩两国对朝阳光政策的同步性问题。
冷战结束后，美、韩国曾一度对朝同时展现出“阳光”的一面，并取得积极进展。美国1992年曾取消针对朝鲜的“协作精神演习”，并宣布从韩国撤走战术核武器。这期间，韩国总统卢泰愚执政，提出了“北方政策”，缓和同朝鲜的关系，韩国先后实现了同俄、中两国建交。正是在这一背景下，1991年9月南北总理级会谈签署了《南北和解、互不侵犯暨交流合作协议书》。1992年1月南北发表了《朝鲜半岛非核化共同宣言》。
遗憾的是，其后朝美围绕宁边核设施的核查问题发生严重分歧。1993年金泳三总统上台，美韩恢复了联合军事演习，重新对朝刮起北风。朝鲜宣布进入“准战争状态”，退出《不扩散核武器条约》。美国随即宣布制裁朝鲜，朝鲜试射导弹，从而引发了第一次朝核危机。
自20世纪90年代第一次朝核危机发生以来，韩国和美国的对朝政策节奏从来没有完全一致过。美国与韩国这种政策不吻合，与两国总统选举结果及领导人的政策偏好的不同有关。
1993年至2000年美国民主党总统比尔·克林顿(Bill Clinton)总统执政。美对朝政策曾以“阳光”为主。这一时期，韩国是金泳三执政，对朝政策则以“北风”为主。尤其是金泳三总统在1994年金日成去世问题上得罪了朝鲜，朝鲜对金泳三态度严厉，朝韩双方持续对立。
然而，2001年至2008年美国共和党总统乔治·沃克·布什(George Walker Bush)执政期间，否定了克林顿政府的对朝政策，对朝采取“冷风”政策，结果发生第二次朝核危机。这一时期，韩国总统金大中1998年执政后对朝积极推行阳光政策，2000年6月首次实现了韩朝南北首脑会谈，发表了《6.15北南联合宣言》，实现离散家属会面，奠定了南北经济合作的基础。2003年卢武铉总统执政，继续对朝鲜采取包容政策，但2006年10月朝鲜针对美国进行的核武器研发和导弹试射，在韩国一部分人看来则是阳光政策的失败。其实，在美国强大北风政策的作用下，韩国的阳光政策只不过是冬日北风中的阳光，看上去灿烂，其实仍然很冷。
2008年至今，美国民主党总统贝拉克·奥巴马(Barack Hussein Obama II)执政，调整了共和党的北风政策，有回归克林顿政府对朝政策的迹象。但是，同时上台的韩国总统李明博则对朝鲜实行以“北风”为主的政策。结果，朝鲜于2009年再度进行了核试验，美国对朝鲜难以充分展现“阳光”，转而采取制裁的北风政策。其后，奥巴马政府对朝鲜政策目标首先是防止朝鲜再度进行核试验，其次是利用朝韩紧张关系向韩大量出口美国武器。当第二个目的达到后，美国便会为达到第一个目标而与朝鲜进一步加强接触。否则，如果真的爆发朝鲜战争，美国政府就不能不为国内军火商买单，这只会加剧本国的财政危机和战略风险，美国当然要竭力避免。但是，一旦韩国减少美国的武器订单，美国便很可能再度鼓励韩国对朝强硬，以制造有利于对韩出口武器的紧张局势。这是美国军产复合体国家发展模式与朝鲜半岛分裂现状决定的。类似情况在台湾海峡也可以看到。
2008年以来，美国实际上一直在利用包括朝鲜半岛在内的地区紧张局势出口武器，转嫁金融与财政危机，维持美国的军工产业生产线。据韩国《朝鲜日报》等报道，韩国从2006年至2010年共购买了74.03亿美元外国武器，居世界第三位。2009年韩国进口美国武器为8亿美元，超过当年日本进口美国武器的1倍，排名世界第五。2010年美国武器出口的39%在亚太地区，韩国成为美国在亚太地区最大的武器采购国。“天安舰事件”及延坪岛炮击事件后，2011年李明博总统访美期间签订的军火合同相当于美国一年军火出口额的30%。韩国列入2012年国防预算的外购武器计划高达14万亿韩元(约124亿美元)，创历年之最。
2011年奥巴马政府宣布战略重心移至亚太，同时将大幅削减美国的军费开支。这预示着美国军工生产线仍需依靠韩国等亚太盟国买单。从这个意义上讲，2013年之后如果出现朝韩关系大幅度改善趋势，韩国减少武器进口，美国势必在朝核问题上抬高对朝要价，甚至再度制造朝鲜半岛局势紧张。未来的关键问题在于，朝鲜半岛南北双方要自己掌握自己的未来和命运。人们不仅要关注朝鲜国家模式转型的可能性及其影响，而且要关注美国国家模式转型的必要性，以及如何防止美国为转嫁财政金融危机而制造地区危机。
综上所述，从根本上看，朝鲜半岛局势是由南北双方长期分裂的冷战结构，以及朝鲜“先军政治”与美国“军产复合体”这两种国家发展模式的对立所决定的。从近期看，今年美国和韩国的总统选举结果，对未来朝鲜半岛局势的发展至关重要。如果未来美国和韩国同时对朝采取阳光政策，六方会谈达成的共识就可能得到遵守，朝鲜半岛无核化进程有可能重返1994年朝美核框架协议。但是，如果这一进程再度出现反复，韩美同时对朝采取北风政策，就不排除未来朝鲜再度进行核试验的可能性，朝鲜半岛及东北亚的局势又会充满危险。如果是这样，将意味着朝鲜再次失去一个重要的历史机遇而难以改善本国的国际环境，经济建设也会受到影响。这显然不符合有关各方的利益。从这个意义上讲，金正恩执政后的朝鲜半岛局势，目前正处在一个重要的历史十字路口。
刘江永，清华大学当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副院长
来源: 《外交季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