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看到的是那根青篾竹扁担。扁担头上系一条二尺半长的孝布。布在夹着水腥气的东南风里瑟瑟摆动。于是,出殡的行列徐徐走进青果老爹的视界。
灵旗飘飘。钱龙飞飞。唢呐无始无终地吹着一支叫人欲笑不敢欲哭无泪的曲调。嘶哑。嘹亮。没有人能哭出那么高的音来,索性不哭。挑在竹竿上的鞭炮爆着,响着,炸出一团团刺鼻的烟花,把所剩无几的点点凄凉呛得无影无踪。惟一的悲哀来自捧着死者遗像的孝子。五十开外。鸠形鹄面。被两个神情木然的大汉架着,双腿腾空,脚尖不时点地。眼泪鼻涕口涎汇成一股水系,像条透明的橡皮筋,在皱巴巴的下颏上长伸短缩,极有弹性。
死者是一老太太。杜九翠。寡妇。守寡整整五十年。丈夫在五十年前的一个秋夜不明不白地死去。是凶死。她是他的第四房。对他的死,她既不高兴,也不难过。奇怪的是她却五十年没改嫁。和其他三房正相反。村里人都说,她丈夫要不是个该砍脑壳的家伙,真该给她立个贞节牌坊。这话等于没说。因她丈夫该死。丈夫一死,一大家人马上分成四家。她带着惟一的儿子,守着分给她的三间破瓦房和九亩半水田,熬到土改,被划为小地主。此后三十年抬不起头。
正是油菜花乱晃人眼的季节。没雾,或者有雾被风撩开,顺越城岭余脉滚滚而来的丘陵谷地上,会涌出大片大片的金黄,比雾后的阳光还鲜亮。
青果老爹捧一支奇特的水烟筒,站在水牯岭顶头的那棵千年樟下。水烟筒是用四零火箭弹的弹体改制的。走出去一百里,你也不会找到第二支同样的物件。自然被老爹视作珍奇。整日捧在手上,哮喘不止时,也决不撒手。现在依然如此。捧着,并不吸。只是用手兜住镶了一圈铜皮的筒底,让烟嘴靠在肩膀头上。像熟睡的婴孩。他挑了一块没生苔藓的石头站上去,朝岭下张望。可以看见整个谷地。谷地偏右些,徐徐走出一支殡葬队列的村子叫洪毛箐。
现在又可以用这法子葬人了。老爹默想着。五十年前是这样,五十年后又是这样。中间却有几十年不许这样。一切把阴间和阳界沟通的企图和愿望都不许。世道就是这么回事,变过来,又变回去。只有人变不回去。人只朝一个方向变。变老。变丑。最后变鬼。
在一片紫云英撩人的绯雾中,他看见一个白白净净、细眉细眼的姑娘从东走来,向西走去。他看着她肩上那两根干巴巴的小羊角辫一下变成两股又粗又长又黑又亮蒜瓣似的大辫子又一下变成盘在头上的发鬏。她先是在田埂上一跳一跳地走。接着挎一只竹筐挺起波涛汹涌的胸脯在水塘边轻盈地走。又腆起肚子像母鸭一样在天井边笨重地走。最后她回过脸来,露出一口掉光了齿的牙床,朝青果老爹凄然一笑。
老爹一惊。听到两声脆响。一只二踢脚冲天而起。随后是一片密不透风的响鞭。开始下葬了。老爹怅然回首。
那棵老皂角越长越老。老得人们已经想不起它早年的主人是谁,它还是照样老它的。任凭曲干弯枝上生满绿毛,挂满藤葛,爬满五花十色的寄生物。杜小爪子,这雅号小几辈的人几乎听都没听说过。可他们熟悉老皂角。差不多一落生就围着它长。一代接一代的长。老皂角浓荫所及之处便是洪毛箐人心智的发蒙地。他们搬个树墩或者垫块石头坐在树下,从老辈人嘴里把许许多多真真假假奇里古怪添油加醋的故事听过来,又许许多多真真假假奇里古怪添油加醋地传下去。有些故事很古老,比老皂角还老。像牛郎织女。像孟姜女哭长城。有些故事不太古老,甚至比老皂角还年轻。像太平天国。像红军过广西。
红军当年死得好惨哦,二拐子搔着光秃秃的头皮,讲得很感伤。
青果老爹喜欢听二拐子讲。他喜欢听二拐子把许许多多奇里古怪的往事讲得添油加醋真真假假。二拐子的声音也挺古怪。话尾巴上常常拖带出qu qu嘶嘶的哨音。又尖亮又刺耳。听来有叫人毛骨悚然的效果。老爹听得蛮专注。二拐子一张口,他就倚在老皂角对面的一棵不太老的皂角树下滋滋地抽水烟。尽管这哨音已经消失好几年了,可他还是每天都要到老皂角对面来倚一会儿。他觉得二拐子的声音总跟着他。他根本不知道也不相信自己有耳鸣的毛病。
他以为又一次听到了二拐子的哨音时,那年轻汉子便再次出现了。正向他这边走。身后是大片大片油菜花,金黄黄的比阳光还耀人眼。
可那时没有油菜花。那时是初秋。连油菜籽都榨成油了,哪儿还有油菜花?是眼花。老爹自言自语。看来真的眼花了。
到七十岁才发现眼花。先前,谁也弄不清,这老头的眼力怎会那么好,在水牯岭上竟能看清岭下稻田里田鸡跳水。七十岁生日那天,他下山去了一趟。从洪毛箐回来就开始嘟囔,眼花了,眼花了。老看见一个人影在眼皮前晃来晃去,面熟得很,就是看不仔细。有时那人走得很近了,甚至都能闻到迎面扑来的气味:腥乎乎的像狗血。还是看不清。不过不看也知道,是个小伙子。
这时那汉子正从岭后朝这边走。路被篾竹林遮盖了。人在竹丛间忽隐忽现。竹叶刷拉拉响。看得出是当地人。走路很快也很熟。不大会儿就从老爹眼皮下翻上水牯岭,在一棵光杆桉树边停下喘气。边喘边解腰带,从裆里掏出样东西乱晃。顿时水声四溅,是泡长尿。听着像过了一场小雨。撒完尿,继续赶路。直奔洪毛箐。走到山半腰,忽然踏翻一块石板。哟嗬一声,掉进一条丈把深的沟壕。头朝下,正窝住脖子。半天透不过气,发不出声。
青果老爹想上前帮他一把。找来找去,竟找不到通向那沟壕的路。那条篾竹覆盖的毛道不见了,而且连那沟壕也跟着不见了。还有那棵光杆桉树。不是二十年前毁林造田时就被齐根拔去了么?闪进老爹眼里的是一条和黑黢黢的电杆一起盘山而来的黑黢黢的柏油公路。一辆长途公共汽车和另一辆长途公共汽车正在路上对着头爬。觉着有些纳闷。木呆呆地寻思了一会儿,恍然有所醒悟:方才看到的是五十年前的水牯岭。那路,那树,那沟,连同那汉子都是五十年前的模样。
人怎么可能再回头看到五十年前的事呢?就是眼花了也不行呵。老爹自问自答。忽然,他闭紧已经向腮两边瘪下去的嘴。夕阳正热吻着岭头傲立的千年樟。满树叶片辉煌。天亮着呢。老爹眼里的天却黑了,像打翻掉无数砚台。
他看见那汉子从沟壕里走出来。
那汉子是从湘江边过来的。刚才他还是红军。红六军团十七师四九团的号兵。现在不是了。现在是逃兵。八月,红六军团奉命长途转进,杀出苏区去找贺龙。他们不知道此举是一次投石问路:两个月后,中央红军将沿着他们走过的路线开始漫无目标的长征。他只觉得越走路越熟,越走离他家乡越近。他打定主意,近到不能再近的地方,近到能望见湘江的地方,就逃走。机会来了。他们从探朋岭那边追着民团打,追到江边,他瞅个空子就成了平民百姓。
湘江,从海阳山石缝间丁零而出,经七十里灵渠,水分两派。三分水归漓,七分水属湘。湘水占多,于是志得意满,左顾右盼,望东北方款款流淌。
那汉子在江边收住脚,弯下腰去系草鞋。跑在身后的人都已撵到前头,他才站起身。从背上解下明晃晃的铜号,把在手上反复端看。看够了,将号举起,甩手榴弹似的举过头,停住。西沉的太阳也停住。停在铜号上,把号身镀得金光灿灿。像一桩古老仪式。然后,那金灿灿的物件飞出手去,劈空划开一条耀眼的光弧,又噗地扎进不紧不慢、流速均匀的湘江水。太阳很快西坠。天黑下来。那汉子车转身,朝来时的方向跑。朝水牯岭跑。当时谁都不会想到,在这个有一名红军士兵开小差的日子过去之后两个月零二十三天,此地沿百里湘江会爆发一场五十年诉说不尽的残酷血战。
一仗打下来,从山顶到山脚都红透了,全是血。二拐子连说带比划。全是血,踩上去脚都拔不起。湘江早涨红了,血水往海阳山倒灌。遍地都是红头勇,就是红军。也叫红粮崽。除了死的,活下来的全挂花。好多都是被竹签子锥的。这是李军造的孽。李军就是桂军。桂军就是广西军。他们硬要家家户户都交二十根竹签,一色用青篾竹。要带青皮的。要削得尖又细,每根长一拃,五寸多。还要用人尿马尿泡过。再浇上桐油。这东西毒得很。人一踩,扎伤不说,还会中毒。淌浓水,烂脚板,走不得路。
民团就趁机收拾红军。民团杀人好狠哦。认真打火他们不行。他们全是战后英雄。搜红军,抓红军,杀红军,他们比李军还厉害,手段也狠。岭上,坡头,沟底,石头缝,竹林子,任你躲到哪里,民团也能把你抠出来。身体好的,绑到县城去讨赏。走不动的,就地乱枪乱棍打死。民团打死的红军怕比李军打死的还多。哪个晓得红军委实太多了,硬是杀不完。有的人伤重走不远,有的人饿得受不了,就连死都不怕了,大白天爬到村里来讨水,讨吃。看到他们身上有些能用的东西,枪啦,线毯啦,搪瓷碗啦,村里人就出来抢。不给就打,往死里打。有的给了也往死里打。
青果老爹看着那汉子扔掉铜号,匆匆钻进篾竹丛,摔进沟壕里又爬上来,跌跌撞撞歪歪倒倒地摸进了洪毛箐。天太黑,雾也起了。进村前他走了好一阵没头没脑的路。本想抄近道,从村北头几座外姓人的坟茔地中间穿过去,绕开那口每年都会淹死个把人的恶水塘,再拐上进村的砂子路。可是不成。他一抬脚就要绕圈子。先围着坟地绕,又围着水塘绕。在坟地和水塘间转了半天,又转回到那片坟地当央。他好像看到一个背影在领着他走。仅仅是个背影,既看不见头,也看不见腿。走得很快,他几乎跟不上。每当跟不上时,他就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地。鬼打墙了。青果老爹看见那汉子惊出一脸凉汗。但他知道帮不上忙。人的手伸不了五十年那么远。他能感觉到五十年前的湿雾慢吞吞地渗过布丝,粘在那汉子微颤的肩背,腰腿,臂膀上,裹出一身无形的恐惧来。
两个月后,在那汉子撞上鬼打墙的地方,几个红军被人杀了。红军死得好惨哦。二拐子的故事总是这样开头。总是有哨音。一个赶队的红军路过坟地,就是离现在压面机房不远的地方,呼啦一下冲出十几个人,一起喊:红粮崽!红粮崽!把他从头到脚剥得精光,连卵子都露在外边。后来有人丢了一件裤子给他,是前不久跳塘死的那个女人穿的,都泡朽了。又小。他穿不进,一伸脚就蹬烂了。有人就说,留着他也没用,杀了算了。咔嚓一下,他的脑壳上就劈进一把铁锹,脑浆子溅得树叶上白花花的。二拐子哨音qu qu。还有个红军背了个包裹,走到村边上歇气。才把包裹挂在水塘边的木桩上,就被人用竹竿挑了去。他撵着抢,包裹撕开了,里边有几面红旗,写着红军几团几营几连。这是军旗哦,他当然舍不得给,那些人就用鸟枪撵起他打。把他打倒在地,让他跪在地上,拉起他的手掌心来看,看到没有茧子,就说他是个官儿,扯开他的衣服找钱。找不到,一鸟枪就在他脑门上穿了好多个洞,烂得像土蜂窝。这些都还只是几个黑了心红了眼的村里人干的。民团造的孽可比这还大得多,也恶得多呢。
那汉子除了恐惧,全然不知两个月后将发生什么。出过汗,身子一抖,人也警醒了许多。听听有狗叫声传来,知道方向错了,三两步跨出坟地,绕过水塘,没多久便摸到村路上。远远看着洪家祠堂前那两棵木棉树张牙舞爪,猛地松下口气来,腿也就软了。但他不会先回自己家,老爹想。他家里只有一个堂叔。叔侄俩在一起时的日子过得不咸不淡不冷不热。早见晚见都一样。果然,他转到祠堂后面,在自家门口顿了一下,手摸到门环又缩回去,掉头拐上一条田埂。走到头,有一棵老皂角。再往前,是一眼井。绕过井台,是杜小爪子家。他敲开了杜家的门。
九翠是一朵云。从早到晚都被太阳照得透明透亮、被风吹得飘忽不定的云。有时云色泛白,有时云色泛红。很轻。说话轻。走路轻。吃一段甘蔗也轻轻咂味,轻轻吐渣,看了顶让人心疼。村里心疼她的人可不止一个两个。谁都想伸手去够她,可谁都够不着。踮起脚也不行。她十五岁就明白这一点。心眼鬼得也像云。她在村里没什么事做不成。只要开口。就是不开口,去美女梳头岭拾几捆柴草,也会有人替她往家背。她对谁开口都慢悠悠、甜丝丝的,像这儿的米酒。回甜。有后劲。上头上得厉害。她只对一个人不开口。青果老爹到现在还记得,九翠从不跟那汉子打招呼。不管是在田头还是塘边,一见他,九翠那白云初生的脸儿就会红成一夕黄昏。眉眼压得低低的,一声不响,从壮得能把折断腿的老牛拎出水田的汉子身边飞快冲过去,头也不回。那汉子始而疑惑。以为自己丑。以为吓着了她。继而恼恨,心烦得困不成觉。找茬跟那些自吹和她说过几回话的崽子们打架。鼻青脸肿之后,一拍脑门,开始甜滋滋地傻笑。姑娘喜欢你才会躲你。想不起是谁说的。但他觉着说得对。
给那汉子开门的是现今已死去四十多年的杜小爪子。看清来人后,杜小爪子两条被鸦片烟熏得细眯眯的眼缝霎时如猫眼滚圆。你是人还是鬼?自然是人。鬼话哩,都说你上年就让红头勇抓去砍了脑壳。嘻嘻,那才叫鬼话。你看这脑壳不好端端还长在脖颈上?那就进来谈。
进来便知道,九翠已经嫁人。而且是嫁给人家做偏房。而且偏得太远,是第四房。
九翠她娘在帐子里长一声短一声地嚎哭。哭她小女命苦,被她狼心狗肺的爹为几口烟钱卖给人家去糟践。哭她自己,嫁给这么个不争气不要脸没出息没起色该人骂该刀杀的鸦片鬼。
她又不是去死?要你哭丧!嫁到那样人家也是造化。要没她,你里外三新的衣服能穿身上?
九翠她娘嚎得更凶。一件件衣裳褂子从帐子里往外飞。杜小爪子觉得脸上挂不住,冲上前去,鸡爪似的小手探进帐里,十分准确又熟练地揪出一把半灰半白的头发,看也不看,抡起烟枪就打。那汉子恨得牙痒,也过去,从后面攥住揪了一把头发的小爪子,轻轻一拧,拧到老烟鬼螳螂似的脊背上,顺势又把另一只小爪子也拧过来,夺下烟枪,抬起膝盖,照准那道瘦骨嶙峋的屁股沟一顶,杜小爪子就抽足了鸦片烟似的飘到只剩三条腿的八仙桌下去翻白眼。
九翠她娘不哭了。光起上身跳出帐子,松沓沓的奶子上下颠动,手指尖点着使她免却一顿皮肉之苦的人鼻头吼叫。你这是作什么孽?哪个要你跑到别人家来耍威风?你打,你打呀,你连老娘一道打!早被小爪子揪凌乱了的一头灰白长发,怒气冲天洋洋洒洒地向那汉子甩过来。那汉子且挡且退,退到门外,被井台使了个绊子,一屁股跌坐到两丈多远的老皂角下,五十年椎骨隐隐作痛。
二拐子说,就在这棵老皂角下,还躺倒过一个红军伤号。十六七岁的样子。脸色就像这皂角树皮。身上凡有伤的地方都爬着蛆,一坨坨的,招苍蝇。见人路过就伸出手。已经说不出话来,光嘴动。不知是讨饭吃还是叫人结果他的性命。他身上没什么好抢的,村里人连看都不看他。民团也不杀他,让他躺在树下活遭罪。晚上有好心人把笋壳包的饭放到他头前,他一口不吃。熬到第三天,身子就硬邦邦的了。可怜。二拐子讲得很急,哨声很响。
界首镇上驰出一骑快马。马蹄在石板路上嘚嘚脆响。青果老爹的一袋水烟还没抽尽,那马已疯跑到岭脚下。看看要上坡了,马上人却一勒嚼子,翻下马背,走到头前去,牵着马上坡。坡不陡,挺好上的。不心疼自己的脚板,反倒心疼那畜牲。青果老爹看着好笑。正待要等那人近拢来看个仔细,忽然悟到了什么。干瘪的嘴唇从水烟筒上拔起来,恶狠狠朝岭下送去一口痰水。
不必细看。来者是廖百钧。本乡乡长兼民团大队长。民国二十二年广西民团干校毕业生。先是洪毛箐的村长,后是水牯乡的乡长。这一带只他一个有马骑。也只有他才骑马骑到离家门口五里远的地方就下马,然后牵马回家。
在洪毛箐,廖家和杜家一样,都是外姓人。二拐子说,廖家原籍湖南靖县。曾祖时是那个县数得着的富户。那廖老太爷靠放印子钱起家,手段特毒辣,连左邻右舍来借钱也决不肯宽待一分。只对窑姐们摆阔。手面大得很,大把大把的响洋往青楼里丢,最后买回一身脏病。有天夜里,无星无月,一伙蒙面强人砸开了廖家大门。全家老小膝盖打软,扑簌簌跪了一地。只有廖老太爷生死不顾,爬到阁楼上长呼救命。四邻八方,竟无一人应声。结果黄金白银,尽被强人用船载走,额外还搭上一条老命。廖百钧的祖父眼泪汪汪地牵起全家,翻山渡水地来到水牯岭下的洪毛箐。廖家人精明,敛财有道。不久又发大财。
到他父亲这一辈,遇财要狠发,遇人少得罪,已成为祖传家训。廖百钧却对当土财主没兴趣。他想当官,而且当大官。他当村长当得四邻鸡飞狗跳。当乡长更是当得八面威风。每从县里镇上回来,必骑一乘白马。临近村口时,必猛抽几鞭,四蹄生风,一路烟尘,直滚进廖府的深宅大院。惹得满村须眉花白的人摇头叹气:只怕比他老祖宗的下场都不如哦。这话只在背地里说说,却让廖家老爷子听了去,马上把当乡长的儿子唤到眼前,告他今后不许坐马。人家是人,你也是人。人家都能走路,你为哪样偏要坐马?这般耍威风,只会招人怨恨。廖百钧不服气。我是乡长。我坐马不是耍威风,是为公事赶路。噎得老爷子抡起手杖要打他。终于还是没打。老爷子让了一步:
非骑马也可以。只能在外乡骑。一进水牯岭,就要下马来走。不依这一条,就不许再进廖家门!
百钧在这件事上真做了一回孝子。果然以后不在离家门五里内的地方跑马。到他爹死后也没变。可他的下场还是不如他曾祖父。不但被人砍杀,而且是身首异处,凌迟至死。已经死掉整整五十年。比他爹晚七个月,比他丈人早三年。
见鬼了。今天真见鬼了。青果老爹又开始嘟囔。尽见些死人。连廖百钧这无头鬼也撞上了,怪不怪?
九翠就是给廖百钧买去做了第四房。
当天夜里从杜小爪子家出来,那汉子并没回去见他堂叔。拐个弯,直奔廖府,叩动了朱漆大门上的虎头铜环。得到的答复是四姨太不见。九翠成了四姨太,并且不肯见他。这简直让他发疯。他发疯地抠住花墙攀爬上廖府的瓦瓴。居高临下,他看见了挺着肚子,在天井边艰难挪步的九翠。那么大,那么丑,那么臃肿的一个肚子。还是为廖百钧这恶狗怀上的。他觉得羞耻。为她,也为自己的眼睛。九翠。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她没听见。倒从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声深沉的鸟叫。是鹧鸪。
眼泪忽地漫过眼堤。离家出走那天晚上,就是用鹧鸪叫把九翠引出来见面的。她全忘了么?不知在瓦瓴上趴了多久。一直到衣裳被湿湿的夜气打个精透,才从花墙上缩下来。他觉得胳膊上一阵奇痒。青果老爹知道,那是头半夜给黑蚊咬的。这种蚊虫很小,却忒凶残。叮人时从不单兵出击。一来一群,一叮一片。用手拂去时,胳膊上,腿上,黏糊糊一抹艳红,全是你自己的血。
是那一大片淡淡的绿茎秆擎着淡淡的小白花的萸菜地么?是那个脸上有淡淡的笑身上有淡淡的月白色衣裳的小姑娘么?是她在草坡上斜躺着看那长了一对大弯犄角的老水牛慢吞吞地嚼萸菜么?青果老爹神思恍惚。九翠!他听见有人喊她。她抬起正在走神的眼睛朝前面望。是个小鼻涕虫。是个人中上挂着两条青鼻涕的小男孩在喊她。快把牛牯吆开,别让它吃这坡上的草。又不是你家的,敢不让我家牛吃?这是萸菜,有毒的,牛吃了会死。偏不!这是我好容易找见的。你看你家牛吃不到,就来诳我。过会儿我走了,你好吆你家牛来吃个饱?我家根本没有牛。这是廖老财家的。我才不管它饱不饱!我是不想看见你家牛死掉。这当真是萸菜?嗯。牛牯吃了当真会死?嗯。你当真不诳人?哪个诳你让蝎子蛰死,让蛇咬死。那你帮我吆。小男孩和小姑娘的身影声音缠在一起滚下斜斜的草坡。
青果老爹再一次看到那汉子,是在界首的街面上。
界首。湘水边一座小镇。镇名的由来,一说是因越城岭山脉缘此而隆起,为山界之首,故名;一说是因其地处湘桂交界线,街分两省,故名。哪个对?迄今无定论。
五十年前。深秋。无名小镇忽而名扬天下。红白两军在此一场恶战,方圆百里,枪声不绝,杀声不断。四日后,红军败北,衔恨望越城岭逶迤而去。白军杀戒大开,狂犬般搜杀流散红军。砍头如砍柴。饮血如饮水。一时间,蒋军杀红军,湘江杀红军,桂军杀红军,狐假虎威的民团杀红军,连一些普通百姓也杀红军。尸曝山野,血涨江流。离开红都瑞金时尚有八万余众的红军,是役后仅存三万。
是败仗。红军史上只记下八个字:湘江一战,损失过半。
除去电灯,界首镇五十年里没多大变化。关帝庙还是关帝庙,只是更加残破。三官堂还是三官堂,只是另起了个名称叫红军堂。石板街还是石板街,只是街两边不再有输得光腚的赌棍和转得人倾家荡产的赌盘。
界首的赌棍天下第一。赌赢了就狂喝滥嫖,赌输了就上吊。没上吊的人都爱把吊过人的绳子当宝贝,千方百计从孤儿寡母们手里讨来缠在腰上,指望有吊死鬼给自己当替身去下地狱跳油锅,而自己却留在尘世上大把大把地捞钱。他们把赌局设在石板街。石板街是天界。街的左边是广西,街的右边是湖南。一步跨过街去,等于从阴间到了阳界。这边的警察就是拿着勾魂簿,也奈何你不得,哪怕你无法无天。穿黄狗皮的警察过来,赌棍们抬抬屁股,把赌盘挪到街右边。穿黑狗皮的警察过来,赌棍们再抬抬屁股,把赌盘挪到街左边。从来不曾有两边警察同时过来的场面。要那样,两边警察的荷包就会同时瘪下去。相信谁都不会干这等蠢事。
那汉子被廖家四姨太拒之门外后,界首的石板街上便多了一名赌棍。
他昏天黑地没日没夜地赌了两个月。开始他老赢。赢得不可思议。接着他老输。输得目瞪口呆。他不信自己的运道样样不好。越输,越想把所有失掉的运气都在这反掌之间捞回来。最后他输光了。眼看着赌盘在一片声带充血的呼芦喝雉声里疯转,把他那几块夹在粪桶里贩盐赚到的响洋和仅有的一身红军服全转走了,转光了,转进那个脖子上生着老鼠疮的家伙的口袋。
浑身上下只剩一条裤子。里面没穿裤衩。不甘心。还赌。烂脖子那家伙斜眼瞧着他下注。
青果老爹摇头。丢人。他想不通那汉子如何会痴迷到这般田地。全是为了九翠?不全是。那又为哪样?想不通。他琢磨着人这辈子干哪样不干哪样,都好像事先就跟谁签过字,画过押,立了文书。这文书就埋在你身上哪处地方。你自己找不见,却要被它牵着鼻子走。像牵一头老水牛。牵你上哪儿就上哪儿。哪怕被人家砍脑壳或者砍人家的脑壳都不会失约。到时候就会准准地在那个地方等。跪在地上求情告饶的有。心慈手软下不去刀的也有。可到头还是那文书说了算。不该死的,屁滚尿流,逃之夭夭。该死的,咔嚓一下,脑壳点地。血柱子能溅到屋梁上。
那小子犯赌瘾,是不是也早就写在了这文书上呢?鬼晓得。但青果老爹觉得他想通了一点儿。
现在,那汉子的裤子也归烂脖子了。烂脖子站在石板街当央看着他脱。一双双赢疯了输疯了的眼睛红红的,也在看他脱。青筋突突的手在裤腰带上羞答答地磨蹭。
算了吧,烂脖子拍拍那汉子肩膀,一脸豪气。别丢你娘的人了。我娘早死了!她死不死关我屁事!哪个稀罕你这臭烘烘的遮羞布?还是留着护你裆里的宝贝吧,别叫骚娘儿把童子鸡叼了去!
红眼睛们爆发出一阵狂风暴雨的大笑。
我输得起!你不要,我当牛当马还你!那汉子也红了眼。哟嗬,鹦哥死了嘴巴硬。那好,我要一样东西,只怕你拿不出。哪样?胆量。你讲吧,杀人还是放火?呸,杀个人放把火那算鸡巴本事?
烂脖子从后腰上抽出一段细竹管,凑到那汉子眼皮底下。竹管顶端的堵头上有小圆孔。从孔里不时探出一样东西,尖尖细细,簌簌溜溜,才探出来,又缩回去。极迅速。他看清了,是蛇信子。顿时觉着牙缝里呛进一口寒气。
拿住。这里有一条鬼咬子。你敢把它活吞下去,欠我的钱一笔勾销!
那汉子接过竹管,一股凉凉的腥味直冲鼻窦。离嘴唇还差半寸。蛇信子簌簌地已快舔到鼻尖。他举不动了,手一软,竹管垂了下来。
烂脖子笑,红眼睛们也笑。
鬼咬子就是竹叶青。青果老爹对这种尺把长浑身青绿尾巴褐红肚皮上有黄白道道的家伙熟得很。树枝上,竹秆上,哪都有。你看不见它。它能看见你。嗖地荡下来,盘住你就是一口。并不怎样疼,你也就不在意。撵上去打死它,照样赶路。撵不上你也照样赶路。结果,没出三袋水烟的工夫,你扑通倒下来,等着挺尸。
那汉子也晓得这一点。
不敢吧?烂脖子的手又搭在他肩膀上。不敢就莫充好汉。换个耍法也行。
他瞟一眼烂脖子。那脖子上的烂疤竟像铜号一般灿灿反光。他看见烂脖子肥厚的两块嘴唇变得见棱见角,吐出来的每个字都成了生铁砣子,砸得人肉疼。
不敢就跪下来。跪四方。
烂脖子是镇上头号泼皮。没哪个惹得起他。这家伙样样世面都见过,样样恶事都做过。连老爹老娘他也常用皮带抽。还跑到桂林去睡过城里女人。镇上人怕他,乡里人也怕他。他哪样都敢跟你赌。赌钱。赌物。赌老婆。赌宅基。赌命。谁都赌他不起。他总是大赢家。有时也小输。输完了,准要大赢。那根青竹管子更是他降人服众的看家本事。多少过路好汉都闯不过这一关,只好在街当间跪得膝盖发酥,东南西北四个头磕得山响。不响再重来。磕完爬起就走。有尿只能往裆里撒,有屁也不敢朝响处放。烂脖子愈加雄气赳赳,威风凛凛。认定眼前这小子又是稀屎软蛋一个,正要看他膝盖打弯跪下来,却听他问:有酒么?
烂脖子手向身后一举:来酒!一只蜂腰葫芦递了过去。那汉子接过就灌,看都不看。顷刻间红潮翻滚。脸上,胸上,背上,通体花纹毕现。竟像文过了身。烂脖子眼珠有点儿转不大动,强撑着,不让嘴角那丝残笑退走。
那汉子再次举起竹管,朝烂脖子打个酒嗝,含含糊糊地说声你我清了,猛地拔掉竹管堵头,呼一下就把一样细溜溜滑唧唧的东西吸进嘴里。只见一小截褐红色在嘴边上扭摆了几下,倏地消失了。快得像打了个绿闪。烂脖子的脸色也随之泛绿。那些红眼睛们的脸上却一律只有两种面色,非黄即白。那汉子干呕着,眼珠凸起,脖颈粗大,喉结蹿动,样子异常恐怖。烂脖子低下头,从铜扣板带上解下一只钱包,往那汉子手心一塞,抱抱拳,转身离去。
好恼火哦。这可是烂脖子头一回当着镇上的人丢脸面。一气好些天没再到石板街上露头。直到红军在湘江边吃过败仗,退走了,他才从地底下冒出来。二拐子说,镇上成立了清乡队,烂脖子当上了清乡小队长。见天带人牵狗,到乡下去抓红军。只要不会说当地话就抓。到后来连哑巴也抓。抓住就拖到粪池边,用火筷子撬开嘴巴,往肚子里灌粪水。不说话就灌。再不说就再灌。光被他灌死的哑巴就有好几个,更不消说那些不肯开口的红军了。天大的造孽哟,要遭报应的。连清乡队里的人都讲这家伙不会得好死。他不信,只管歪着脖子笑。那块巴掌大的耗子疤,亮得吓人。
那汉子硬要等到烂脖子拐过街角,看不见影了,才瘫软在地。马上觉得腹内翻江倒海,想吐。人群哗地散开。他以为是被他吓的,怕秽物吐到身上。还怕那条蛇。他把脸扭开去,想朝别处吐。却看见三个穿粉黄色军服戴钢盔的桂军士兵,端着上好刺刀的模范枪对准了他。
跟爷爷吃军粮去!
他成了兴安县民团的团丁。
这些也都写在那文书上了么?青果老爹自问。
枪声密匝匝地沿着湘江响了过来。那汉子抱一支模范枪蹲在新挖的堑壕里。枪是刚发的。只有正式团丁才发枪。先是让领三发子弹,去打装石灰的洋铁桶。他不知道打不中的人只当候补团丁。好久没摸枪了,他想过下枪瘾。砰砰砰三发子弹打出去,洋铁桶冒起三股白烟。原地没动他就成了正式团丁。后悔都来不及。被编进县民团二大队。大队长由乡长兼任。乡长是廖百钧。廖百钧说,这份军粮要由自家出。大米,红薯,笋干,芋头,你家有哪样,哪样就是你的军粮。廖百钧还说,这次的任务不是站岗放哨,是跟红粮崽们真刀真枪地杀。红粮崽又从江西那边跑出来了,和两个多月前跑过去的是一股。全是土匪。杀人放火,还要奸你们的老婆、妹子。连老太太也不放过。你们要瞄准些打。打心口,打脑壳。像打铁洋桶那样,枪枪都冒白烟。打死一个官奖一两鸦片。打死两个兵赏一块响洋。
鬼话。他咬着二拐子的耳朵说。红军不像这龟儿子讲的。红军也杀人,有时候连自家人也杀,杀得蛮凶。可他们不放火,也不奸女人。
不放火?不奸女人?那他们杀完人还有么子事情做?二拐子问。
他们唱歌。
唱么子歌?
炮火连天响,战号频吹……呀,学不来。反正交起火,我就把枪朝天放。
我也朝天放。二拐子说。二拐子也是正式团丁。二拐子跟那汉子去外省贩过鸦片。二拐子并不拐,只是走路脚一点一点,怪有趣。二拐子上年春上也死了。青果老爹心里有点儿凉。他听见那汉子和二拐子的声音从堑壕里往岭头高高低低地飘过来。现在那条堑壕早已经平了,全都种上了萸菜。一片一片的,开白花。专做绿肥用。牛吃了会中毒。
我是不是醉得蛮死?蛮死。醉了几天?三天。吐没吐?吐。有没有吐出一条蛇来?呀,那是蛇么?我以为是黄鳝。就是了,那就是蛇。蛇作死会跑到你肚里?哼!那个生耗子疮烂脖颈的龟儿子,有朝一日落到我手心里,非叫他吞十八条蛇!你赌输他了?我以为死定了的。死就死吧。活着遭罪吃,不如死了便宜。哪个晓得竟不死。那汉子眼里发出异样的明亮。二拐子不知他在对谁讲话。对风?对云?对壕壁上的红土?枪声却响得更密更近了。二拐子腿肚打起晃来。你在打摆子?没打呀。没打哪里往下落土?是风吹的。鬼风!树叶子都不摆一下哪来的风?你不是说你见过红军么?是见过。红军可都是红脑壳?哪个讲的?脑壳不红还会叫红头勇?你看我脑壳红不红?你又不是红军,脑壳红哪样?没听见那汉子回答。
那汉子挑一担粪桶出了赣州地界,直奔匪区。匪区是中央军叫法。当地人自称苏区,也叫红区。太阳从身背后溜下去,又从眼前方爬出来。路渐渐变得难走。到处是山。到处是走不出的林子。到处是黑乎乎滚抱成团追吃人血的蚊蚋。总是没风。只有雨,或者只有太阳。除了阴湿就是炎热。他带着一身痱子和几分恐惧闯进了那个神秘的国中之国。
洪毛箐的日子太苦。这苦,青果老爹年轻的时候就吃够了。见天只知道下死力气在水田里吆牛。两条腿被粪水泡得煞白,上上下下爬满蚂蟥,用烟钎子烫都烫不下来。又是脓又是血。肿得像芭蕉秆。到头来还是啃红薯,吃芋头。有点儿换钱的家当就拿出去抽,去赌,去灌黄汤。这日子不是人过的。那汉子对二拐子说。二拐子直点头。两人便跑到雷口关外去寻活路。
先去道县。又去零陵。又去郴州。又去汝城。末了去赣州。贩鸦片。贩水烟。贩电池。什么买卖都做。做到赣江边,从一条乌篷船上探听来一条财路:去那边贩盐。那边是朱毛天下,红天红地,不归这边朝廷管。那边盐价高,一斤盐值一个银元。一块明晃晃的花边洋呐,比赣州的官价高出十三倍。足够让本来就活不下去的穷汉们冒掉脑壳的风险。他那时还没想过当红军,也就更没想过当逃兵。他只想也去冒冒险。但他不想掉脑壳。脑壳掉了,赚到钱也只能买棺材。他没那么憨。二拐子却动摇了。不说不敢去,只说想家。
没这个胆子就滚你娘的蛋!骂跑二拐子,他买来一对大粪桶,又在桶里加了层隔板。隔板下放盐,隔板上装粪。一路臭气熏天,大摇大摆,通行无阻。没看见红天红地,也没闻到妖气鬼气,不知不觉就走到那个扛着梭镖立在老榕树下站岗的细伢子跟前。梭镖一横,要路条。没有。没路条就是奸细。不是奸细,是贩盐的。听到盐字,细伢子把梭镖收了回去。盐成了路条。盐是红军的路条,粪是白军的路条。他觉得有趣。更有趣的是这边的人都爱唱歌。不是水牯岭上常听的那样的山歌,哥呀妹的。是几百几千个喉咙一起吼。吼得人血流得咚咚的,肉绷得紧紧的。听来蛮新鲜。跟着哼几句,老走调,便不敢哼出声。这边的人比别处还穷,但好像并不苦。见不到伸手向你讨吃的花子。财主不多。有几个也不神气。听说神气的全都被拉出去砍了脑壳。
狗不恶,有生人都不敢出来咬,只在门背后吠几声了事。他想不出这究竟是个什么世道,只觉得有趣。才卖了一回盐,赚到五块响洋,他就不想再干这随时被人砍脑壳的活计了。留着脑壳还要过好日子呢。他碰见一个穿灰粗布衣,头上顶一颗红帽花的笑眯眯的老哥。那人说自己是扩红的。他不懂。那人又问他想不想干红军?他想都没想就点了头。当晚也领到一身和那笑眯眯的老哥一样的衣服。只是没领到枪。枪不够。红军的枪总是不够。这叫他有些扫兴。吃军粮了,还扛一杆梭镖,只比那个查路条的细伢子多一把铜号。说是当顶半个连长的号兵,走在扛枪人的队列里,他总觉着臊。笑眯眯的老哥看出了这一点。晚上睡觉时,走到他草铺前,伸出胳膊给他看。小臂上有三条马刀砍下的疤。三条刀疤换回一条汉阳造。那人笑眯眯地告诉他。
睡吧。到这时他才晓得,那人是党代表。他背过身去,闻着土腥气扑鼻的稻草秸,暗地里发狠:非缴它一条同样的家伙给党代表看。但没用。赌咒起誓全没用。他简直怀疑自己就是颗扫帚星。打他参加红军那天起,他们就再没打过一回胜仗。从密丛丛的碉堡群里射出的子弹打得他抬不起头,当然也就别指望缴到一条枪。吹冲锋号!眼睛冒血的连长一次次冲着他吼叫。每吹一次,眼前就会躺倒一片红军弟兄。后来连长自己也在冲锋号声里倒下了。只有撤退。眼看着白军的碉堡越围越拢,红军的地盘越缩越小,连队里熟悉的面孔越数越少,他觉得脑壳发涨。
怎么回事?不明白。连号都吹不准了,总有颤音。问党代表,党代表也不明白。只是还在努力做出笑眯眯的样子宽大家的心。他的心果然稍稍宽了点儿。不管怎么说,他信任这笑。可不久这笑也离开了他。党代表死了。不是被敌人杀死的。是被自己人当做敌人活活打死的。他亲眼看见了他的死。很惨。说他是AB团,还说他是社会民主党。然后那几个神情庄重的人把颜色暗红不知是锈还是血的铁丝,缓慢无情地刺进绑在祠堂廊柱上的党代表的睾丸。任凭他脑袋上仰下俯,长呼短叫,那些人全然不动声色,慢悠悠地从两端把铁丝拉来扯去,直到受刑人停止了鼻息。
他们很风趣地把这叫做咬卵弹琴。那一阵子很多人都尝过这滋味。活下来的不多。后来连折磨死党代表的那几个人也死了,罪名和党代表一样。这更叫人不明白。那样一个笑眯眯的、手臂上被敌人马刀砍下三处刀疤的人,怎么会一下子成了敌人?而那些把他活活折腾死的人,怎么又成了他的同伙?不明白。外边被敌人杀。里边被自己杀。这样的队伍能成多大气候?他心冷了。
牛!牛!
二拐子像只栽歪着膀子的瘦公鸡,一路惊叫着向那汉子斜斜地扑来。只听到一片踢踢踏踏的闷响。不知出了什么事。那汉子抄起枪,才想看个仔细,一头断角雄牛已经两眼血红、口喷怒沫地冲到他跟前。赶忙仄身。只觉得有股硬风贴裤管扇了过去。再看,那牛已奔出二十步开外,正刹紧四蹄往回掉头。是毛老倌子家的黑牛牯。前天夜里牛棚失火,燎尽了它一身黑毛。冲出火阵就疯了。哞哞呼吼,满山遍野地狂跑。见人追人。见狗扑狗。见猪撵猪。太阳下山时,二拐子也下山,取饭。回来路上被疯牛盯住了,狂追不舍。追得他扔掉了两笋壳糯饭和一罐子咸笋干,才没被那庞然大物跺成肉泥。那汉子一把将二拐子搡进堑壕,双手托枪,稳稳地瞄准了疯牛犄角根部那片光滑的峭壁。那里长着一个十分漂亮的毛旋儿。然后,枪响了。那疯牛低了下脑袋,步子却没停,依然保持着前冲的架势和速度向那汉子冲来。一股更硬的风扫到脸上。那汉子再次闪身。疯牛四蹄腾空地栽进堑壕。咔嚓一声脆响。另一只犄角也折断了。牛血从弹洞和断角处猛烈喷涂向壕壁。夕阳在水牯岭上扯开一条长长的霞带。
那晚上到处都听得到牛叫。四十多年后,二拐子坐在那棵老皂角下,依然惊魂未定。那晚上家家的牛都跪着流泪。一律面朝东南,吼一阵,流一阵泪,吼得人心颤。怪就怪在除了牛,哪样畜牲都安安生生的。狗不咬,鸡不叫,猪也不拱圈。二天天还没亮,仗就打到了水牯岭角角上。
青果老爹发现,枪声是从三个方向传来的。东北方是脚山铺。东南方是新圩。西南方是光华铺。光华铺离水牯岭最近,那个方向的枪声听来也最密,最响,最叫人揪心。枪声响了四天四夜。这四天四夜的枪声会在你耳边响一辈子。还有那一阵阵远远近近沉沉隐隐的喊杀声,吼叫声。已经不是人声了。是兽。是无数头狮吼虎啸狼嗥犬吠马嘶牛叫。吼得你肝碎胆裂心惊肉跳,吼得你下一辈子也会听到。吼得有人在的地方就能听到。吼得有记性的地方就能听到。
界首镇却很平静。静悄悄的,没有枪声,也没有人声。桂军的江防师在头天夜里就被卡车偷偷撤走了。天亮时,三官堂前的湘江水面上,顺着江水流向,三条斜行的绳索,把舟船门板竹排绑扎在一起,变成三座浮桥。
红军的中央纵队出现了。灰乎乎黑压压只见头不见尾的长队。疲惫。迟缓。笨重。除了已成一堆废铁的重武器,还有制造枪弹的车床、钻床。还有印刷货币、邮票和传单的印刷机。还有演文明戏的服装和道具。像搬家。一个国家在搬家。一样东西也舍不得扔掉。因为他们全是农民。为这些东西他们扔掉了好多条命。开小差当逃兵的不算。这一点,要等这一仗打完,清点人数时发现一半以上的士兵已经倒下和散失时,他们才会懂。在此之前,他们宁肯这样吃力、这样艰难地走。似乎不知道前前后后有四十万大军已经张开虎口,要把他们吞噬在湘江东岸!或者他们知道这一点也没有办法,只能这样一寸寸挪动?他们每挪动一步,脚山铺、光华铺、新圩那边,就会又倒下一批红军士兵。就会从更多个胸口上,脑袋上,胳膊上,腿上,喷出更多的血。
太阳升上雾茫茫的皇帝岭时,看到的是血。太阳落进青沉沉的湘江时,看到的还是血。四天四夜的血。比四天四夜还多的血。
他们在走。只是走。他们并不知道这是长征。这个史诗般的命名是后来的事。他们不知道往哪里去。他们不知道前面还有金沙江,还有大渡河,还有雪山,还有草地,还有两万多里漫漫长途在等他们。他们不知道这支只剩下一半人的队伍中还将有一半以上的人走不到头。他们也不知道到头那个地方叫延安。他们神情麻木又从容不迫。他们目光阴郁又乐观自信。他们人心浮动又意志顽强。他们溃不成军又坚不可摧。他们仓惶失措又井然有序地涉过并不宽也不深看上去也不急迫的湘江。他们把这叫做突破第四道封锁线。他们不知道,就是靠着这股近似神迹的狂热和坚定,十五年后,他们将登上紫禁城外那第三座崔巍的城门。而那座城门因此将成为一个民族的图腾。
他们不知道这些。他们只是走,往前走。他们在这种时候也没有忘了开群众大会。他们把十几家土豪养的猪杀掉,分给界首的百姓吃。他们自己也吃。他们还把四个从灌阳抓来的身分不明的人,拖到三官堂后面的水田里枪毙。他们在关帝庙里演戏给百姓看。文明戏。只说不唱。他们自己也看。边看边笑边鼓掌,一点不像在打仗。后来,号响了,他们打起火把连夜翻过了海拔两千公尺的老山界。老山界是越城岭山脉的第二主峰,也是他们翻过的第一座真正的大山。夕阳将坠时,有个身材高大,面孔清癯的人背对湘江,面朝老山界,连呼三声阿弥陀佛!据说,这个人的名字叫毛泽东。
他们走过去了。隐进夜色苍茫的越城岭群峰。他们在脚山铺留下两千条好汉的尸首。在光华铺留下五百。在新圩,留下整整三千!横的。竖的。站的。躺的。跪着的。趴着的。睁眼的。张嘴的。没有脑袋的。没有身子的。与敌人抱成一团的。刺刀和刺刀同时插进对方胸膛的。嘴里衔着一只耳朵的。手里握着涂满白惨惨脑浆的枪托的。肠子像一条条绷带挂在马尾松枝上的。这就是湘江战役。
这还不是全部。
还有不知多少被飞机成片炸倒又被江水成堆卷走的人。他们人真憨。他们心真诚。飞机贴江面扑过来时,他们根本不晓得疏散也不知道隐蔽。他们十几人几十人抱成一团,为的是让拥在中间的人活下来。一颗炸弹开花了,一群人中顶多有两三个还有气。有时一个都不剩。只有血染的湘江知道他们的数字。但它不肯说。它只是默默地流。五十年默默地流。直到一江血水流出碧色。
还有三十四师。中央纵队渡过湘江,走进越城岭后,他们还在百里之外打阻击。等他们接到撤退命令,赶到湘江边时,已是黄昏。七十里江岸上站满粉黄色、褐黄色、屎黄色军服的敌兵。十三个师的敌兵面对着他们。他们无路可走。他们左冲右突。越冲自己人越少。越突敌人越多。他们对着电台嘶喊。得到的答复是继续突围。他们又对着电台嘶喊。得到的答复是沿原路杀回去打游击。他们绝望了。但他们不肯低头。连肠子都被打出来的师长被民团俘去后也不肯低头。他知道抬担架的人要把他送到县城去邀功领赏。赏格五百响洋。他觉得自己的头比这值钱,便活生生把自己弄死在担架上。三十四师的士兵活到一九四九年的不超过一个班。
还有那些拄着枪管,撑着竹棍,一步一拐,喝多了重阳酒似的红军伤兵。他们被穿粉黄色军服的桂军士兵赶着走。像赶羊。像放鸭子。他们目光黯然地走进了一部纪录影片。影片在南京城那座灰色的总统府里上演。有个脑壳秃秃的人看得频频颔首。片名叫做《七千俘虏》。
这就是湘江战役。这还不是全部。
枪声稀了下来。团丁们乱纷纷地从水牯岭后边的岩缝石洞里探出头。轮到他们下手了。一群饿昏的狗,东闻闻西嗅嗅,从青果老爹的身前身后、眼皮底下往过走。旋网一样撒开。搜山。一块石头一个树洞一丛刺蓬地搜。老爹认得他们当中好多人。他清楚他们的根底。界首镇上吃喝嫖抽赌的好手,差不多全在这里头。都是些个地头蛇。人熟路熟地形熟,连天上飞的鸟也能一打眼就辨出是不是当地的。他们打仗是稻草人,见点风就抖。打完仗才凶,有威风就抖。湘江战役的枪声停了,他们的湘江战役才开始。
莫去造孽哟,青果老爹想喊住那汉子。他马上发现自己多余。那汉子从地上抓起一把红土,扬在脸上,扬进眼睛里,然后把枪一扔,倒在地上打滚。然后二拐子搀起他,两人一道往岭下走。你也知道愧了?你想起这些人都是你的弟兄了?青果老爹想对那汉子说。两个月前,你还和他们一样。现在你撇下他们,躲在岭上看他们被人抓,被人杀。你以为往眼睛里扬把土就没事了?可以不去杀他们也可以不去看他们被人杀了?你还有耳朵。你还能听见他们哭,他们喊,他们惨叫。你一辈子都能听见。往眼里扬土也没用。
看着自家兄弟一个二个被人打死,砍死,你能安心涎着脸皮活下来?青果老爹叹口气。五十年啦,他听不见。他俩快走到岭脚时,见一条冲壕里躺着个红军伤兵,想救,一群团丁扑上来,拎起伤兵的脖领子搜了遍身。没找到什么,便用枪管抵在他太阳穴上,噗地一响,很闷。那伤兵头上喷出一束嫣红。像朵爆开的夹竹桃。青果老爹俯身看了看,发现那死去的伤兵生了一张好看的脸。眉心偏左处,有颗朱砂痣。现在那伤兵脑壳开花的地方真长出一棵夹竹桃,并且正在爆开一树新花苞。香气不浓。是二拐子种的。他半夜上山把那红军埋了,又在上面插了一枝夹竹桃。他想不起当时为哪样要这么做。大概只想做个记号。这棵树眼下被人叫做红军树。成了一方小小的圣地。二拐子为这事被当成杀害红军伤员的凶手关过,审查过。
后来又成了不畏白色恐怖,掩埋红军遗体的英雄。有些地方还请他去做报告。他不会做,只管讲他那些讲了不知多少遍的红军勾魂鬼的故事,照样话尾拖着哨音,听得人毛骨悚然。于是又有人说他宣扬迷信,诬蔑红军,从此也就不再有哪个地方请他去讲。他依旧回到老皂角下来找他的听众。
都说这世上好人比坏人多。哪个信?那年月坏人简直好像要比好人多得多。其实也不是好人少,只是好人都胆小。坏人倒是一个个贼大胆。杀起人来手不抖,眼不眨。红军太冤了。哪个都来杀他们,哪个都敢杀他们。杀得连阎王老子都看不下去了,就派牛头马面大鬼小鬼出来平冤还魂。洪毛箐就从那年深秋闹起了鬼。这边一闹,远远近近的村子都开始闹。龙母洞、梯子岭那边也闹。闹得人心惶惶。见庙就磕头,见佛就烧香,连上地堂的香火也旺了起来。
头一个遭报应的,是那个用锹头劈红军脑壳的人。叫毛义清。他倒也是个穷汉。就是穷怕了,穷疯了,鬼迷心窍,没了人味。那天他在田头上走,还哼着戏文呢,当头一个霍闪,从天上落下一把明光光的钢锹,嚓一下,不偏不歪,正掉在他脑壳上,把他半边脸砍在地上,脑浆子飞到田边的桉树叶上,跟那个红军的死法没有两样。二一个遭报应的是那个用鸟枪打死红军的,也没得好结果。他老婆明明看见他坐在堂屋里擦枪,尿憋了,就去蹲茅厕。裤子还没提起来,就听见嗵地一声枪响。那女人提起裤子就往堂屋跑。一看,当家的下巴颏顶在枪口上,一颗双弹头灌进了咽喉。血像从唧筒里射出来一样,溅得哪儿都是。人嘛,早断了气。
龙母洞有四个民团团丁,打完仗,抓住个红军大官儿。听说是个师长。那人蛮勇得很,肠肚子都打得流出来,硬不肯投降,又咬又踢,非要跳崖去死。后来昏死过去了,才被弄到担架上。那四条恶棍抬起他就往县城跑,想趁他还有气,抬到县上去讨重赏。没料想红军师长半路上又醒转过来,知道逃不脱了,就把已经塞回肚里的肠子一嘟噜一嘟噜往外揪。
揪了半天,见自己还有命,就又用牙齿咬,生把自己肠子咬断了才死去。那几个团丁眼看白花花就要到手的响洋又飞了,气得抽风。拳打脚踢枪托砸,硬是没把红军师长的牙齿和肠子分开。只好眼睁睁看着他死。人死了,他们才醒过神来,讨不到重赏讨轻赏。拔出刺刀,割耳朵的,割鼻子的,割舌头的。最后一个没得割了,想剜眼睛。看见红军师长虎眼圆睁,他不敢下手,就掉转头去,把卵子割了下来。因为没抓到活的,就是大官也没用。几十块赏洋四下分,一个人没分得几块。丧气的很。几天以后,他四个人全遭了报应。一个挨一个地死。先是割耳朵那个。他的尸首上找不见耳朵。后来是割鼻子那个,他的鼻子也不见了。再后来是割舌头那个,他的尸首最齐整,最好看,舌头在嘴里,被割掉了也看不见。村里人都说这家伙机灵,活着时候就数他鬼点子多,死了,他给自己找得死法也是最体面的。
顶惨的要数那个割卵子的。不但自己的卵子被割了去,还搭上了半边屁股。有人听见他在自家屋里跟勾魂鬼厮打,打得好凶。没人敢去看。后来好久听不到动静了,才战战兢兢摸过去叫门。门从里面反锁着。没人应。把门砸开,哪里还有勾魂鬼?早钻地缝走脱了。只剩那个没了卵子的家伙。身子还是温的。
死法最难受的是廖百钧。红军来时,他吓得乡长不当了,民团大队长也不干了,跑到全州县城去躲风。红军走后,他又神气活现地跑回来。骑在马上,吆三喝四。民团里的人都笑他胆小,他气得脸青紫。带起几个团丁和他兄弟,跑到盘胖坳上去守。一见到红军的散兵和伤员就拦住。没伤的留下。有伤的拖到冲壕里去干掉。一连守了几天,果真给他拦到十多个。有五六个红军伤兵身体虚得连站都站不稳,别的人见了下不去手,他反过来骂别人是怕死鬼。骂完,一手揪起一个,拖到冲里就用刀宰了。
来回拖了几趟,他累得浑身褂子都汗溻透了,还不肯罢手。眼红红的,想一口气把剩下的全宰掉。还是他兄弟提醒他,身体好的可以押到县上去讨赏,他才坐到坡头去抽洋烟。那几天他一人就得六七条枪,全归他自家了。当时他小老婆正怀着身子,拽住他的手,求他别再去干这种伤天害命的事,免得遭报,生下个怪胎来。他不听,一巴掌打过去,差点打得那女人小产。
莫看这龟孙凶,其实也是充大胆,到晚上连觉都睡不安生,非叫民团在他家门前院后多加了几道岗。这岗是防人的,哪能防住鬼?夜黑了风吹得紧,雨下得急,霍闪一个接一个,雷声一阵连一阵,勾魂鬼就来了。廖府的门关得严严实实,连蚊子都飞不进。鬼呢,一闪就进去。
廖家的人都躺下了,独独廖百钧一个没睡。那天他说心里憋闷,就没上他老婆们的床。过去他是转圈和四个老婆睡觉,一晚上一个。今晚上没有。今晚上真反常。事后有人讲他那是人没死,魂已被鬼勾住了。一个人跑到后院一间厢房里去读《西厢记》。还有一个老家人也没睡。他走到后院来想问问大少爷用不用茶。没等走近,厢房的灯灭了,窗子上好像照出两个人影。他以为大少爷在这里偷偷安顿了一个新相好,不敢冲人家好事,悄悄退了出来。他后来说当时听到了两个人的声音。一个说,开开恩,给我留个全身子。另一个说,把头伸出来,就给你留全的。他以为那是男女调情时的趣话。觉得开心,笑一笑,走回自己房间。二天早起,廖府上哭天嚎地,说杀了人。
原来廖百钧死了。是被快刀一下下剐死的。浑身上下一片片肉皮往外翻,像片来油炸的草鱼。尸首并不全,没有脑壳。脑壳好几天后才从恶水塘里浮上来,棺材却已经落了土。里面只有一顶黑呢礼帽捂在脖子上。有人讲那鬼本来和廖百钧讲好了的,只要他肯把脖子伸长些,就留他个全尸。廖百钧起先答应得好好的,临到刀要落下时,又变了卦,把脖子缩了回去。惹得勾魂鬼大怒,挥起刀来,一股风,把那颗狗头吹落在地上。又一股风,就把它卷进了水塘。随后不留一星痕迹,遁地而去。
从红军树往坡下走一百多步,就是九翠的新坟。她没和丈夫合墓。廖百钧的四个老婆在五十年里先后死去,九翠最后。没一个女人肯和那无头鬼合葬。九翠更不肯。她让把自己葬得离娘近一些,离爹远一些。她说她到阴间去也不要见爹。她怕他在那里再卖她一回。那我的苦日子就永远熬不出头了。她临死前说。
好大一片红土。青果老爹望见寡妇九翠黑漆油亮的棺木慢慢沉进红土,又慢慢和红土融成一片。她的后人们正在往棺盖上埋土。眼看着一座坟丘凸了起来。青果老爹觉着今天风很凉。他突然发现那支送葬的行列里少了谁。那汉子呢?那个这些天里一直在眼前晃来晃去的汉子呢?老爹找不见他。
那汉子并不敲门,吱呀一推,闪身进了屋。手从身后把门闩死,用背抵住。九翠并不回头。她知道来人是谁。她只朝被木窗格切成好多块的天上望。天上有好多星。她已经成了寡妇。男人活着时,她是他的四分之一老婆。男人死了,她又是他的四分之一寡妇。但她没分到他的四分之一家财和田产。另外三房老婆太恶,比她们的死鬼男人还要恶。她只分到三间瓦棱上长草的瓦房和九亩半瘦水田。房子也不在廖家宅院里,离村口还有半里路远。水田更远,在水牯乡的边边角角上。现在这房子已经扒掉了。就是不扒,也早该和村子连成片了。
现在的洪毛箐比五十年前整大了一倍。洪毛箐这个村名也早变得名不符实,外姓人比洪姓毛姓的加起来还多出好多。那汉子从身后抱住九翠就亲。亲她的头发。亲她的脖子。九翠像石头,动也不动。他又从她衣摆下面伸进手去,往上,摸她的奶。她动了一下,把他的手拽出来。
你还没想好?想好了,我不嫁你。为哪样?我有身子。那个狗崽!你不能生他。要生你生我的!他不是狗崽。他是在我肚里坐的胎。每天他隔着肚皮跟我讲话。他用小脚板踢我,蹬我。我要生他下来。你不能生!他就是狗崽!生下来我也把他溺死、掐死!你好狠好毒。你叫我害怕。一见就怕。你怕我哪样?怕你身上的气味。我身上哪样气味?汗臭还是脚臭?九翠你才做了几天富家婆,就闻不惯你爹你娘你兄弟身上也有的味了?不是那种味。不是那种是哪种?是血味。腥狠了的血味。疯话,我身上哪来的血?你别近拢来,你一近拢我就会闻到。腥得叫人打抖。
二拐子的声音又qu qu地送了过来。梯子岭有家财佬姓黑。叫黑景常。这家伙人长得黑,心黑手也黑。春上你租他一分地,秋后他能脱你两层皮。村里人都讲他爹娘起错了名字。该叫他黑心肠才对。他生有一子一女。女儿倒一点不黑,蛮白净,蛮秀气,是黑家的掌上明珠。儿子不受宠。因他一落生就从娘胎里带下两颗歪歪扭扭的门牙,镇上的周瞎子说他是克爹娘的命,所以还在娘怀里吃奶就常挨打。
黑家闺女长到一十八岁,要出嫁了,她爹又去镇上找来周瞎子问卦。一问卦不打紧,又问出个白虎星来。说他女子生得白额吊睛,有克夫相。只有等到把头一个丈夫克死了,她这辈子才会太太平平,日后还有大福临门。这黑财佬虽怕他女儿当寡妇,更怕她嫁不出去。再说日后必有大福,哪样福?瞎子没说。反正是好事。要是嫁都嫁不出去,还有个屁的福享?两口子为这事愁得连鸦片瘾都没了。这时候来了红军。一仗下来,留下好多伤兵。黑财佬一看来了神,连烧了好几个烟泡。他把长工头叫到跟前,要他到外边去找个红粮崽来。要白净些的,俊眉俊眼的。问他找红粮崽为哪样?他说莫问,去找就是了。长工头就去找。
当真找来一个,白白净净,文文静静的,听说是卫生兵,难怪。黑财佬笑嘻嘻地把那个红军迎进堂屋。屋里早摆好一桌席。没说话,先敬酒。三杯酒落肚,辣得那红军流眼泪,黑财佬才说要招他做女婿,叫女儿出来相见。当下,不管那红军再三摇头摆手,两个长工按住他,就在先已摆好的香案前拜了天地。拜完天地,并不进洞房,继续劝酒。那红军大概好多天没有饭吃,也不客气。让喝就喝,让吃就吃。不大工夫就喝得烂醉,缩到八仙桌底下去吐。黑财佬一看时机到了,丢个眼色过去,几个长工就上前架起红军,拖到后院去,挖个方坑,把他活埋掉了。那红军直到死,酒都没醒过来。而黑财佬他们直到把土埋过红军的头顶,也没发现这是个身穿男装的女红军。这是和她同行的一个红军伤兵后来讲的。黑财佬高兴得要死。他想他既帮女儿克死了头一个丈夫,又保全了她的黄花身,一举两得。
千嘱咐万嘱咐,不许长工们把这事透出去。可这种事瞒得住人,还能瞒住鬼?三天过后黑财佬就找不到了。他家人一起出去找,加上长工,满村子喊。村前喊到村后,村东喊到村西。最后好容易才在他家的老坟地里找见了他的脑壳。长工头上去一提,提不动,下面连着身子呢。原来他早被活埋在这儿了,只留个脑壳在外面。脸憋得又灰又紫,肿得像个篾箩。有他过去两个脑壳那么大,把本来准备超度他的师公都吓跑了。这事怪不怪?
青果老爹见那汉子跳进塘里,拼命地用一块漂石搓自己的身子。一遍遍地搓。搓得浑身起血道。又用手捧起水往身上淋。从头淋到脚。再从脚淋到头。搓完了,淋完了,就低下头去,抽动着鼻子在身上嗅。上上下下狠命地嗅。五十年他都这样。每天往塘里跳。用漂石搓。用水淋。用鼻子嗅。冬天也不变。
还有味不?有。你闻都不闻就说有?不用闻。一见你就想起血。哪个的血?那死鬼的。他的血关我屁事?他的血溅了你一身一脸。胡扯!哪个讲的?还用哪个讲?我都亲眼见了。你咋个会见?下雨,打闪,我就醒了。听见有人唤,九翠,九翠,我就起来。声音在后院,我就去后院。没看见人,我觉得怪。以为是那死鬼唤我,就想去敲那间厢房的门。又打了一个闪,就全看见了。你好狠。真下得去手。他才狠!他杀那些瞎眼瘸腿的红军才真下得去手。我知道。他罪孽深,该杀。杀了他,我不怨,也不恨。可为哪样偏要你去杀?为哪样又偏要我撞见?不撞见,我厚着这张寡妇脸皮也再嫁你做老婆!
现在还做不做?现在你还叫我做个鬼呀,我一闭起眼睛就看见你提着把牛耳尖刀,比鱼气还腥的血顺着刃子往下滴答,你说,我还能给你做老婆么?你不知道那一个霍闪里,照见你的样子多怕人。我知道。怕是到死也忘不掉了。我想了几多个晚上,想得心都抽了,还是不能嫁给你。他是坏种,也是我的头一个男人。我不能和身上有他的血腥气的另一个男人睡在一张床上。杀了我我也不能。那我真杀了你!杀吧,连我们母子两个一道杀。
九翠不再说话。眼神幽幽的,望窗外。前些天天一黑,西南方向就会出现一颗金星。真正的黄金色。和它比,其他星星全是银子。但不几天,那星星暗了,小了,也远了。不久那方向又出现了一颗,就离变暗了的那颗不远。这些日子总是有流星掉下来。那汉子耷拉着头走了出去。顺着条弯弯的田埂往回走。一走五十年。他没有婚娶,她也没有再嫁。两个人哑声厮守。脸对脸,一句话没有。背朝背,才盯着对方影子看。人这东西你说不清。青果老爹叹息。你下辈子也说不清。你可以说她一女不事二夫,守节到死。你也可以说她和另一个男人明来暗往,不清不白。其实全错。什么事一到人嘴里就假。就和真的不一样。青果老爹叹息。
惊蛰这天居然没有响雷。只有狂风怒而。连天的雨脚被水牯岭上刮下的长风吹成斜挂的雨帐,白茫茫地笼住整个谷地,也笼住了洪毛箐。银色的箭镞把山野射得浑身淌血。红泥浆怒沫翻卷,东一股西一股地朝湘江狂奔。江水又开始变红。和四个月前一般颜色。本来它早变清了。清得好像从不曾红过。江两岸也已经再没有红军可杀。那支仅有不到一半幸存者的队伍走出遵义时又开始显得信心十足也劲头十足。
甚至第三次渡过赤水河后,他们还把得过万国博览会金奖的茅台酒拿来搓洗走肿了的脚板。雨下得最大那一阵,千里外一座新起的小洋楼里,那颗看《七千俘虏》时还光芒四射的秃脑壳,这时却在一个叫端纳的澳大利亚男人和另一个叫美龄的中国女人眼里,发出茫然的微光。听说红军天不亮就会打进城来,而他们连坐飞机逃走都来不及。后来才知道是虚惊一场。这个有一座小洋楼的城市叫贵阳。这天夜里水牯岭有雨。还不到雨季。篾竹疯摇,松枝狂舞。细枝碎丫乱纷纷弃落在泥里。谷地一片漆黑。只有天声,没有人声。九翠那三间破瓦房兀立在村外。屋后的巴蕉叶咔嚓嚓一根根折断。每断一根,就扑打一次麻纸濡湿的窗棂。
二更时,一声凄长的嘶喊压低了天声。是人叫。女人的叫。一头忍痛舔伤的母兽在望天长嗥。
那汉子猛睁开眼睛。他听到了。青果老爹松口气。他听到就会起来。整个村子都被这场豪雨吓得缩在烂棉絮下打抖。不知又有哪样报应落在谁头上。只有他才能听出雨阵喧嚣中那一声惨叫。他起身时用力过猛,竹床发出几声被踩折骨骼的呻吟后,嘎巴一下断成两截。他朝着听到叫声的那个方向跑。雨不是从头顶泻下来,而是从对面横着向他扫来。白花花的水流在他脚下像群蟒夺路而逃。他一次次被它们挤歪撞倒,又一次次把它们踩得血汁四溅。他停了一下,再次听到了那个声音。这一次不那么凄厉,像是一声战栗中的叹息。他确信自己知道那声音来自哪里。还在他记不了多少事儿时,他就熟悉了这声音。
这当真是萸菜?牛吃了当真会死?你当真不骗人?
这就是那声音。现在那声音和声音之间的间隔变短了。嚎叫和呻唤越来越密地混杂在一起。这声音是由长风豪雨从几万几十万几百万年前带过来的。一个女人不可能有这么足的底气。这声音与水牯岭奔蹿而下的山洪汇成一股,被无数根亮晶晶的雨柱捶击着直泻谷地。谷地因积水的反光而不再一片黝黑。他远远看见孤立于谷地之上的三间破瓦房。接着,他看到一团雪白的东西在迷蒙中滚动。他飞了过去,降落在那一团白色的旁边。是一个女人仰躺在泥泞里打滚。
她的肚皮像水牯岭一样凸起。两条腿像湘漓分派似的叉得很开。一双痉挛不止的手在水牯岭上抚摸,揉搓,拍打,撕扯。她侧身而卧。她仰面朝天。她弓起背来让肚皮浸在泥水里。她浑身抽缩着团成一只受了惊吓的刺猬。但都没用。任何一种姿势也改变不了她口中发出的尖厉长叫。这长叫从第一声起就响彻所有人的岁月。
是九翠。他喊。她不应。他跪下去,把手伸到她身子底下。他以为不费力气就能把她托起来,抱进屋里。结果不可能。九翠非常沉。他把牙根都咬松了,才勉强使她离开泥泞的地面。他觉得自己托起了整个水牯岭。他感到托住她臀部的手正在那片丰腴的山岗下抖嗦。他能清楚地感到她身上的某个部位在剧烈地蠕动。那一阵阵蠕动像浪涛一样拍击他的手掌,手臂,一直拍到他的心岸上,激溅起排空的水柱和回声。血流像山洪爆发般在脑顶的河汊里狂奔突泻。他觉着气短,总喘不上来。不得不停下,半蹲着,让九翠整个横亘在自己粗大的膝盖上。
伸手扯开衣扣,冰凉的雨水迅速淹没了胸膛。他觉着好受些了,就又把九翠托起来跑。他先是向破瓦房跑。九翠越来越瘆人的吼叫提醒了他:那狗崽要出世了。她要做那狗崽的母亲了。但她一个人做不到。她需要有个人来帮她。他帮不了。除了这么托着她跑,他什么也帮不了。她需要接生婆。他想起界首镇上有好几个这样的婆子。他本人就是不知经她们哪个的手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他托起她朝界首镇跑。
我给你们讲过界首镇上那个烂脖子。他作恶太多,终究不得好死。那棵老皂角正淋在雨里。二拐子的哨音听来像山风呼啸。有几天清乡队里不见了烂脖子,就派人四下去找。找到他常去嫖的一个相好家,见那女人赤条条的,连亵衣都不穿。缩在墙角,两眼睁得像电灯泡,嘴张得能一口吞下一只木瓜。早吓死了。再一看,烂脖子躺在床上,全身也是一丝布条都没得。腿蜷起,臂也蜷起,好像要去天上抓东西。肚皮上盘了一条桌腿粗细的鬼咬子。鬼咬子一般都筷子粗,哪个见过这般粗壮的鬼咬子?不是蛇精才怪。吓得找他的人捂起屁股就跑。听说这东西见眼就钻。再没得人敢到这间房子去。几天后,尸臭就飘满了一条街。家家都宁肯把门窗关死,也不肯去替这恶棍收尸。后来还是每晚上有野狗跑起来,才把这臭味扫扫干净。
那汉子刚跑过嘉庆时修的小石桥,桥就被雨水涨塌了。他又跑上廖百钧常常牵马步行的村路,路面已成了一条河床。风在头上吼。雨在身上抽。桉树枝子叭叭炸响着断到地上。他抹了把雨水看路,却打出一个长长的寒战。他看见路两旁有无数黑影在和他并肩跑动。他跑多快,它们就跑多快,一步都不落。他认出那黑影里有廖百钧,有烂脖子,有毛义清,有黑景常。没鼻子的,没耳朵的,没舌头的,没卵子的,只剩半边脑壳的,身上缠着青蛇的,浑身的肉一片片向外翻起又提着脑袋的,全都在追撵他。所有的影子都和这雨夜一起发出怪声怪气在追撵他。他的腿沉起来,接着又软下去。可他还是不停脚地跑。到后来,他发现那在身子下奔跑的已不再是自己的腿。自己的腿跑不了这么快。它们驮着他也驮着她飞快地跑,但他对它们竟毫无知觉。他就这样一口气跑了五十年。那些黑影也追了他五十年。不管他跑得多快,他都躲不开。他发现躲不开的那就是命。不是冤家不碰头。不是冤家,为什么一些人他今生来世也碰不到,另一些人却春风秋雨天晴天阴过去现时早晚晨昏都躲不开?
他和九翠是冤家么?九翠说是。九翠躲不开他。九翠日子过不下去,想把瓦房水田卖掉后远走他乡,硬是被他拦住。人没了房没了地还能活么?他问九翠。九翠不讲话,光哭。他扛长工那样在她水田里吆牛,插秧,收割,一次工钱都不领。九亩半水田一分没少,到头来却叫九翠吃尽苦头。土改时为九翠挣到一顶小地主帽子。剥削者。吸血虫。三十年低眉下眼地过日子。
他和黑廷贵也是冤家。黑廷贵是黑景常的小儿子。都说他一出娘胎就带着牙,是真是假,搞不清。只记得他从小打架就喜欢咬人,牙利得出奇,一咬就破,一破就出血,一出血就落疤。但他并不属狗。他爹一死,他家就碎了。他娘由惊而疯,哭哭笑笑地跑到黄泉路上去追他爹。还剩他姐两个。姐姐又被一个白面皮桂军连长拐了走。那年他十三岁。光凭两颗牙齿哪能守住一大家?虎牙也不行。眼睁睁看着千贯家财百亩肥田被堂叔堂伯表兄表弟姑婶姨娘左邻右舍们明争暗抢了去,最后连他自己也让一个长着兔子嘴的舅爷用鸡毛掸子扫出了家门。
起先还要脸面,不肯讨吃。到后来连狗食都抢着吃。再后来有把子力气了,就到远不如他家有钱的人家去打短工,扛长工。他有钱留不住,总是身无分文。他恨所有比他有钱的人。恨狠了,就拿这些人家的鸡鸭鹅狗出气。不是狗上吊,就是鸡淹死。十五年后闹土改,他的成分定得最叫人羡慕:雇农。穿制服的人夸奖他,说他有觉悟。还没解放,就敢于用种种巧妙的方法跟有钱人斗。于是在斗争会上他斗得更狠。特别是对那些靠他家发了财的远亲近邻,他一个都不手软。全斗得他们一个二个在地上爬不起来。他入了党。当了贫协主席。又当互助组长。又当合作社长。又当梯子岭大队支书。又当水牯岭公社书记。当家做主了他也对那些在四九年以前过过好日子的人恨得咬牙切齿。对九翠也不例外。
九翠没过过什么好日子。但她成分不好。不但剥削而且勾引一个老贫农。罪大恶极。他给九翠的脖子上挂了两只破草鞋。给那汉子的脖子上坠了一块十多斤重的铁牌,上写:地主婆的奸夫淫棍。然后拖去游乡。从洪毛箐游到梯子岭,再从梯子岭游到龙母洞。遭够了冷嘲热骂拳打脚踢鼻涕口水。最后死在冷嘲热骂拳打脚踢鼻涕口水下的却是黑廷贵自己。他是戴一顶纸糊的高帽死去的。时间是一九六八年深秋。比他爹整整多活了三十四年。享年四十七岁。
他的冤家还有那没完没了无休无止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审查。因为他是红军的逃兵。还因为他是民团的团丁。闹鬼的事已是一桩历史旧案。又被二拐子们添油加醋地发酵成了神话。不可信。也没人去查。就是真查起来,恐怕结论也只会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二拐子倒走运。没当过红军,也就没当过逃兵。惟一受到怀疑的是他掩埋过一个被杀的红军。这事在后来又给他带来很大一堆荣耀。那汉子没这份荣耀。他的事总是纠缠不清。无论是跟红军,还是跟民团,还是跟九翠,都纠缠在一起,说不清。越说不清就越审查。越审查就越说不清。好多人就是被这冤家杀死的。这样杀法不见血。湘江水也不会被染红。那汉子没被杀死。他以为自己命硬。
那汉子还在拼命地跑,托着九翠越来越沉的身子拼命跑。跑近界首时,雨小了,风也弱了,还不到四更。有鸡开始打鸣。是一只母鸡。近来它突然不肯再下蛋。脸上滚起血晕,非要学踩在它背上的那些大冠子们的样,伸长脖子打鸣。只是它老打不在点上,总报错更。况且叫声嘶哑,不洪亮。可它坚持要打,已经连打了十多天。它的主人认定今天是最后一回。只要再听到它嗓眼里冒出雄性声音来,就把它宰掉。过后卖给哪家去吃肉。他们自己当然不会去啃这晦气东西。尽管它满肥。足有五六斤。就在它最后的叫声里,那汉子敲开了麻子幺姑的门。
起初那婆子不肯接,说天还黑,说身体不舒服,说她从不在自己家里接生。他知道她是看他拿不出钱,他便拿出把刀来,甩在烛火摇晃的桌案上。九翠昏了过去。那婆子哆哆嗦嗦地把手在九翠身上乱摸。手也不洗!那汉子骂道,鬼婆子,你先前接生都这么不干不净么?那婆子只好舀来一铜盆清水,洗净手,又往九翠身子里伸。你咋个不骂?你要真痛你就骂。骂那个在你身上图痛快找安逸的东西!她这话说给那汉子听。九翠闭起眼说,他早死了。说着,露水似的汗珠子就从枯叶似的脸上往下滚。死了?死了更该骂。一死就哪样都撒手不管了?男人都是黑心肝!你骂,你骂呀,骂那个死鬼!她以为九翠说丈夫死了就是一种骂。她鼓励九翠骂。一边鼓励一边用眼瞟那带刀来的汉子。她猜他就是那个死了的丈夫。九翠依旧不骂,依旧叫。那婆子挺失望,回身对那汉子吼:哪个让你在那里戳死木头?这儿都是娘儿们的事,你站到外边骑楼下躲雨去!
当然,村里人的心肠也不是个个都黑了。二拐子还在说。有个铁匠叫李福亮。天亮时爬起来解手,听邻居讲他家的灰房里有人,就跑去看。看到用尿浇过的草木灰上,躺着七个半死不活的红军。他觉得做人应该修阴功,就回到铁匠炉上烧好一锅饭送给红军吃。吃完,又把他们一个一个背到后山的洞里,每天送饭不说,还熬草药和兽骨汤给他们喝。可惜,等他们全会下地走路时,被人告了密。民团来了,把铁匠和他老婆还有一个半岁孩子,与那七个红军一道,统统处死在山洞里。是用鸟枪装上双弹头铅弹打死的。这种弹头才凶,一枪就要夺人命。
那汉子站在骑楼下。他听见麻子幺姑在恶声恶气地摆布九翠。不肯骂你就莫像叫春猫儿那样吼!你就憋气,憋呀!没生过孩子咋个?用劲,再用劲!像屙屎那样用劲!你连咋个屙屎也忘掉了么?呸!他真想冲进去抹了那婆子。他把头抵在骑楼柱子上。闭起眼睛。凭着那婆子的大声呵斥和九翠的尖声喊叫,来判断事情的进程。那狗崽会是什么样?这是他想知道的。九翠讲,听人说怀孩子时,当娘的想哪个想得最多,孩子生下来就像哪个。他问,你想哪个想得多?不告诉你,生下来你看。九翠说这话脸上很羞,像十五岁时的样子。他就扑上去解她的腰带。她不肯。咬了他的手。一切又平静了,又和从前一样,直到今天。
还有罗传汉父子两个也是大好人。二拐子的故事怕是永辈子也讲不完。打起火来时,他父子正在后山上砍竹子。看见红军队伍上抬担架的把伤兵在路边一丢就跑了,他两个就跑过去救。那伤兵更小,才十五岁。一见他两个就哭了,讨水喝。罗传汉当时才十二岁。他爹喊,汉崽,去拿些茶来。汉崽就去拿。父子两个把红军抬到家门对面的土地堂,在里面铺上稻草、杉皮。防潮。他们不敢把他抬进家里。他受的是枪伤。受枪伤的都是打靶鬼,不吉利。他们又想救他,又不想沾上晦气。传汉他爹把土陶碗翻过来,将三七和上农家酒在碗底里磨碎。用野鸡翎挑上药为红军洗伤,又把茶叶嚼碎堵在伤口上。一天三四次,父子两个轮流去给他洗伤换药。他的伤好得很快。没多久,他给罗家父子留下三样东西:枪,拐杖,挎包。又拜传汉他爹为继爷。就是拜干爹。一连叩了十多个响头,才起来大步流星地去赶队伍。现在那三样东西只有枪还在。传汉六一年因私藏枪支进山偷猎,被抓去关了半年。过后查清确实是红军留下的枪才放他出来。枪却没还他,不知让哪家博物馆收去展览给人看。
天亮起来时而也停了。随后来了雾。从很近的地方传来杀鸡的声音。长一声,短一声,高一声,低一声,惨极了。刀子好像很钝,半天杀不死。然后太阳从雾缦中渐渐洇出血来。这时他才真闻到一股腥气。九翠说过的那种血腥气。这腥气是从门缝里溢出来的。是从九翠的身子里淌出来的。他忽然感到自己的手很烫。像烙铁。他忽然有了一种冲动,想亲眼看看别的人还有他自己都是怎样来到这世界上的。他还想看看九翠的身子。这个他抱了一晚上也没真正看过一眼的身子。他敲了敲门,得到的是麻子幺姑的一声臭骂。于是恶向胆边生。他猛地推门闯了进去,吓得那婆子把铜盆撞翻在地上。她弯腰去心疼她的宝贝铜盆时,他看清了九翠和她叉得很开的双腿。在那两条战栗不止的山脉汇拢处,生命之门正膨然胀开。一坨血乎乎黑糊糊的东西无力又顽强要从那里挤出来,向这个充满清新空气也充满污泥秽水的世界冲锋。像颗黑太阳,一步步走出愁云惨雾。它的四周有无数红霞涌溅。这就是生命。这时那颗真正的太阳也在从雾后仪表堂堂地往出走。一边走,一边俯视着九翠冷汗浸透的头发和顺着冷汗流尽了血色的脸孔。那婆子早等得不耐烦,不顾九翠突如其来的一阵猛嚎,下死力把那刚刚露头的小东西揪了出来。从此那小脑壳上有了终生不去的印记:五个深深的指坑。天庭上一个,脑勺上四个。长大后也没人叫他的名字,都叫他五爪。那汉子从麻子幺姑手里抢过婴儿就看。是男孩。小鸡子红扑扑的。他急于知道这孩子像哪个,结果很失望。孩子还太小。眼都睁不开。额头上全是皱子,像小老头。还像耗子。除此之外,谁都不像。
后来他把九翠母子两个背了回去。后来他为她挑水,砍柴,烧饭。后来,那孩子有了模样。他一看,却是活脱脱一个廖百钧。他差些背过气去。这狗崽咋个生得这一副嘴脸?他说着就要去掐死他。要不是九翠忽地扑上来把孩子抢回去,他肯定一下就会把那根细筋筋的脖子卡断。你滚!这是我的肉,不许你碰他一指头!九翠像条母狗冲着他狂吠。他头一回发现自己很胆小。你讲过,他嗫嚅道,你讲过他不会长得像那死鬼。九翠一脸凄艾。我讲过。可他硬要生成这样,你叫我咋个办法?
她没办法。你又有啥办法?他问自己。他惟一的办法就是讨厌,不喜欢。他从来不去抱那孩子。从小到大。到那孩子过了五十岁生日,他们两个也从没朝对方笑过。他倒是喜欢九翠的孙子。也就是五爪的儿子。他长得不像他爹,更不像他爷爷。他像九翠。像九翠多好。这当真是萸菜么?牛吃了当真会死么?他也这样问那汉子。他叫那汉子阿爷。
岁月像水。一片一片,一股一股,从水牯岭,也从别的什么地方流过去,漫开去,把无数让母亲吃尽苦头的人淹没了,重新送回到那个永无天光的混沌所在。
罗传汉的老爹高寿,活到九十岁,亲眼看着那茫茫大水淹没过无数头顶,逢人就说,人修好阴功才能长寿。有一天那水终于没到了他的门下。他并不慌。要儿媳给他烧一锅八宝粥吃。他吃得一口不剩。连锅底都刮了几遍。吃完粥就走进里屋,摸起曾孙子的脑壳说了些谁也听不懂的话,接着头往后一仰,死了。
二拐子也死了。老皂角下那拖着qu qu哨音的故事也就讲完了。其实,他还没死时这故事就听不到了,他得了喉癌。嗓子疼得说不成话,连水都咽不下。只能还发出点嘶嘶的哨音。后来那哨音也消失了,只有嘴还在动。还想讲点什么给人听。
眼下他们全躺在水牯岭下的红土里了。无论是红军还是白军,是善人还是恶棍,全躺在这里。静静地躺着。一躺就是几十年。还将成百年、上千年地躺下去。化成灰,变成粉也不会消失。还会重新渗进土里,流进根茎,穿过枝蔓,重新回到哪个女人山样隆起的肚腹中。九翠是最后一个躺下去的。她的坟挨着她娘。她娘的坟挨着她爹。她爹的坟挨着排灌站的泵房。泵房门上吊着一把打不开的锈锁。从分田到户后这锁就没开过。怕开了后近水楼台,先肥了靠近泵房的人。于是干脆谁也别开,让那把铁将军锈下去,永远也下不了马。
青果老爹还活着。他看着九翠生,看着九翠死,又看着她落葬。她能见到她娘而不见她的爹么?她会不会在半路碰到那个无头鬼?老爹怅然。这世道的变化好像就是人生人死。没别的名堂。该死的都死了,不该死的也死了。你弄不清该哪样的人活着。连九翠的小孙子也先她一步,埋进了边境上不知哪一片红土。家里刚摘掉戴了三十年的地主帽子,他就兴冲冲穿上军装,去爬边境上一座长满竹子的大山。结果他踩响了地雷。到死他都是个夹带兵,一种需要特别关顾的不受信任的士兵。他死得很突然,而且根本不壮烈。他是爬山爬到一半时想歇口气,往路边的一根毛竹竿上一靠就碰响了地雷。他的死给这个三十年无光的人家挣到一块黄底红字的铁牌:烈属光荣。民政局的人来那晚上,他家里破天荒点起一支四十瓦的灯泡。过去从来不敢超过十五瓦。九翠被这闪电似的荣光击倒了,一病不起,喊着她孙儿的名字向西走去。
那小子硬是会死。村上人都这么说。一个地主崽子,轰隆一下翻了个身,就成了烈士。抚恤金有了,政府照顾也有了。要在早几年,他想这样死怕都死不成。是啦,青果老爹想,就是太细嫩了点儿。和五十年前在新圩,在光华铺,在脚山铺死的那些小伙子一般细嫩。可他比他们强。他起码有一张烈士证。清明时会有人给坟上培土,会有人送花圈,烧纸。过年过节还会有人到家里慰问,贴几张年画在墙上。他们呢?好多人的骨头到今天还撒在皇帝岭、美女梳头岭上晒太阳。没人问也没人收。想都没几个人想。让风刮,让雨浇,让雷劈电砍,让牧童们用鞭杆挑起两眼望穿成一对黑洞的骷髅头,在马尾松林里你追我跑,装神弄鬼。
青果老爹理不清这沧桑人事中的善恶忠邪,是非曲直,前因后果。他有时相信这一切都是命,有时又怀疑。一些人把那么多脑壳造出来,就是为了有一天让另一些人去砍?他也是这另一些人中的一个。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干了好事还是坏事。为九翠保住了九亩半水田,却叫她在日后吃尽苦头。让黑廷贵前半辈子倒霉,后半辈子却在水牯岭名符其实地当家做主。要不是他把事情做过了头,本不会戴上纸帽子死掉的。顶多靠边站站,几年后又东山再起,比先前还抖。这真叫他想不明白。一个人改变不了自己的命,好像倒能改变人家的命。他觉得那汉子就改变了好些个人的命。不过,再认真一想,人家或许本来也就是这样的命呢。那不等于说,还是谁也改变不了谁的命么?
想不明白也就不再去想。这些年人老了,心也渐渐苍凉。不愿总挤在人堆里勾怀往事,便独自一个跑到水牯岭上,承包下一片篾竹林,干起编制篾器的活计来。轻易不下一趟山。
那根吊着孝布的篾竹扁担被洪毛箐的一片青砖灰瓦遮断后,那汉子便又向水牯岭,向岭头的千年樟,向青果老爹走来了。九翠坟上的灵旗在他身后上下飞飘,带着响。他的背已经有些驼。头发也快掉尽了,只剩些残发像风里芦花在塘边摆动。他手里也捧着一只水烟筒。也是一枚四○火箭弹改做的。和老爹手里的这支一模一样。老爹这支是作为烈士遗物送回来的。上面刻着字:敬赠青果阿爷。那汉子呢?他那支上面可也刻着字?
青果老爹眼看着那汉子越走越近。已经能听到他沉甸甸的喘息和一步一顿的足音。老爹闭起眼,有几分倨傲地迎着那汉子。他能感觉到那汉子已走到了跟前,连那不大有热度的鼻息都喷到了他的脸上。他睁开眼,却谁也没看到。眼前空落落的。身后只有那棵华盖擎天的千年樟,依然满树叶片辉煌。那汉子呢?那个刚才还身矫体健转眼又风吹芦花的汉子呢?
他猛地闻到一股腥气。味儿冲得像狗血。这才想起好些天没洗澡了。从九翠死后就没洗过。今天他该去洗一次。跳进塘里去洗。还要用漂石在身上搓。搓出血道来。浑身都是血道。再用手捧起水来淋。从头淋到脚,从脚淋到头。然后用鼻子在身上嗅,上上下下地嗅。
他知道那股味永远也洗不掉。
1986年8月2日初稿
1986年8月14日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