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读过晚清历史的,大概就知道那位倡导“我手写我心”的“诗界革命家”黄遵宪。这些年,随着研究的推展,大家更多地看到了他作为思想家、政治家参与变法维新、救亡图存的贡献,可以说评价较前深入而全面了。
作为思想家,就免不了挑刺的。这不,一位年轻友人近日对我道:“看看黄遵宪对美国大选的观点,比比人家托克维尔同样年龄段、同样访美,那见解就不能比了。”
黄氏的观点,也跟诗歌相关。那是1882年,时年32岁,由驻日使馆参赞调任驻旧金山总领事。三年任期中他积极奔走,力阻排华事件,维护华工权益,大得好评。有争议的,是他收在《人境庐诗草》内的《纪事》一诗。此诗以白描手法,记述 1884年,共和党人切斯特·艾伦·阿瑟为争取总统连任,而与民主党人格罗弗·克利夫兰发生的一场竞选激战。
看惯了今日美国总统竞选之花样频出,回首百余年前,竟是如出一辙。两党鸣号击鼓,上街宣传政纲,什么一旦当政辄“通商与惠工,首行保护策。黄金准银价,务令昭画一。家家田舍翁,定多十斛麦”,自我吹嘘,天花乱坠,倒还罢了。最出奇处,在相互揭丑。此乃竞选通例,然美国为甚,连颇谙世情的黄遵宪也大吃一惊。“彼党讦此党:党魁乃下流。少作无赖贼,曾闻盗人牛。又闻挟某妓,好作狭邪游。聚赌叶子戏,巧术妙窃钩。”简直是偷嫖赌俱全,还能托付一国之重?况且,此党党魁虚假不诚,“隐匿数不尽,汝众能知不?”隐藏着重重丑事,“颜甲十重铁,说恐难遮羞”。总之是坏透。那么,反过来呢?“此党讦彼党,众口同一咻。”也是复制伎俩,拼命构造彼党党魁丑事。于是乎,不分彼此,尽皆坏透。
不要把黄遵宪视为19世纪愤青,以为他也对“美国梦”羡慕嫉妒恨。不。他是正视事实的,长诗结尾有他的赞颂:“吁嗟华盛顿,及今百年矣。自树独立旗,不复受压制。红黄黑白种,一律平等视。人人得自由,万物咸遂利。民智益发扬,国富乃倍蓰。”只是,紧接着,是他的惋惜:“乌知举总统,所见乃怪事。怒挥同室戈,愤争传国玺。大则酿祸乱,小亦成击剌。寻常瓜蔓抄,逮捕遍官吏。至公反成私,大利亦生弊。”
美国所见,刻骨铭心。争权夺利,天下汹汹,以公之名,行私之实,令这位维新运动思想家失望之余,坚定了自己的选择:“既留美三载,乃知共和政体万不可施于今日之吾国。”
(二)
比起这等消极之论,托克维尔的访美结论棋高一着。这位贵族出身的法国进步思想家是在 1831年,26岁时乘船赴美考察,9个月后回国。其代表作《论美国的民主》上卷于1835年问世,时年30岁。再过5年,该书下卷出版。这部走过170年依然影响力盛而不衰的著作,缘起于“欲找出一个使这场革命得最完满和最和平的国家,从而辨明革命自然应当产生的”。结果如何?作者欣慰地说:“我在美国看到的超过了美国自身拥有的。”在他眼里,支配美国民主制度和理念的是彼邦的民情,尤其是身份平等,它“赋予舆论以一定的方向,法律以一定的方针,执政者以新的箴言,被统治者以特有的习惯”。
托克维尔申言,考察美国不是为着去赞颂美国。果真,他笔下交织着热烈褒贬和冷静分析。有趣的是,他跟后来者黄遵宪一样批评过总统选举:“一个大国采用选举行政权首脑的制度时,其危险已为经验和历史学家所充分证明。显而易见,行政权越大,诱惑力也就越大:觊觎者的野心越强烈,就越有二流的野心家来支持他,因为这群二流野心家希望在他们的候选人获胜后分享权力。”然而,在民主社会的政治平等机制和观念下,终无大碍。他总结 60年来美国总统选举史,阐明因为总统职位是暂时且受制约的,那么“他当上政府首脑后,只能使他的朋友们分享到很少一点权力、财富和荣誉,而且他在国内的影响很小,不足以在他当权时左右本派人事业的成败”。
尽管对社会都具危害性,但是比起封建皇权制,美国总统选举制显属“两害相衡取其轻”,用今天的话可谓“最不坏的选择”。托氏见地,非黄氏可及。借用稼轩名句“事无两样人心别”(《贺新郎郎老大那堪说》),该问:同为先进思想家,何以访美感受大不同?
让我们来做个实验。桌上摆放一张气泡室照片,学生看到的,是混乱而曲折的线条,物理学家看到的是熟悉的亚核事件的记录。须经过许多次视觉转换,学生才能见科学家之所见。这是库恩在其名著《科学的革命》中给出的实验。曾翻阅到哲学解释学中有一个概念,叫做“前理解”。大意是,主体要实现对于新事物的理解,须在理解开始前已具备某种观点、知识或信息。前理解,重要哩,我来类推一番:不会乘法除法,怎么学开方平方;不会哲学ABC,怎么理解黑格尔;不会造飞机,又怎么来造飞船。
前理解,托克维尔足够多。此前,由1789年起始,法国大革命狂飙突进,巴士底狱攻陷,《人权宣言》颁布,路易十六逃跑后被抓回处死,“天街踏尽公卿骨”,封建威权扫地以尽。再往前,启蒙运动思潮风起云涌,伏尔泰、孟德斯鸠、卢梭诸前贤力倡的天赋人权、三权分立、主权在民等思想深入人心。卷入大潮,耳濡目染,这是前理解;接触异邦,融汇升华,这就有了托氏的后理解或曰“后创新”。
前理解,黄遵宪却嫌少。尽管致力新学,识见超前,所绍介的和卢梭民约论及人权、民主、平等概念,令拖着长辫子的同胞感觉石破天惊。但是,他殊缺托氏历经的民主运动洗礼,相反,封建专制道统给与维新派士大夫沦肌浃髓的辐射要荡涤干净又谈何容易。中国人学习西方,经由器物而制度而文化的逐步升级,愈升愈难。轮到要倡平等、去皇权、行选举,最难。黄遵宪曾跨出了一步,建构起对民主选举的前理解,即他给梁启超信里讲的,初抵日本,见民权之说极盛,“取卢梭、孟德斯鸠之说读之,心志为之一变,以谓太平世必在民主”。可惜理论耕耘不足,就建构不牢、理解不深、经不起风浪。一碰上美国大选的负面表现,方寸大乱,前理解消退。“以为文明大国如此,况民智未开者乎。又历三四年,复往英伦,乃以为政体当法英……”效法英国,即行君主立宪,还是皇权甩不掉。
(三)
比较过一番黄氏和托氏,还该有点余文。就是能给今人启迪否?
对外开放,出国考察,成风成潮。但细思量,“又何能一概而论?有醒着的,有昏着的,有玩着的,此外还多。但是,自然也有要前进的”(鲁迅语)。学外国欲见效,既看客体,也看主体,考察者的素质至关重要。
有个笑话,当年听说南斯拉夫的奶牛养得好,一批批蜂拥而去,当地官员道,“你们来得多,连我们的奶牛都认识中国官员了”。到后来,认识中国官员的,更有欧美诸国的景点导游、品牌店营业员、歌场舞女甚至赌城门童,等等。这,属于“昏着的,玩着的”,且勿论吧。就是“醒着的,要前进的”,也务必提升素养,具备学习先进事物的前理解。
20世纪70年代末冶金部副部长叶志强率团访日,看到易拉罐饮料,不知从何着手。待东道主抠住拉环轻轻一拽,盖子揭开,大伙惊讶于人家能将钢铁轧得像纸一样薄。于是就有新技术引进,就有后来的易拉罐满天飞。考察冶金得懂冶金,知道对接“钢铁薄如纸”的高标准,这叫器物学习上的前理解。
制度和文化上的学习,更讲究前理解。听到老外介绍账户实名制,我们有几个会竖起耳朵?但“慕马”专案组成员丁玉学就会。他看到美国和日本,廉政机构对公务员存款实行完全微机管理,一有异动马上调查,就称好,就倡言财产申报应该上升为立法。盖因他深谙,国内腐败官员的个人账户出现巨额存款长达数年也安然无恙,“在这之前如果掌握并查处,一些大案也许就无从发生”。切中肯綮,经验之谈,亦即前理解。
俱往矣,百年前的故事,但它仍在新世纪新阶段余音绕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