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磬:这之前我也只是模糊知道一点林昭的故事,除了五分钱子弹费之外,对于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忍受着怎样的非人折磨,在这过程中她的思想又如何发展并不清楚。这次为了与母亲崔卫平讨论这个问题匆匆读过几篇文章,才逐渐开始有了一点轮廓。从对权威的盲信到后来连呼“受骗”,从在粗辫子上系着白色蝴蝶结,到头顶一方用鲜血涂成一个「冤」字的白布,林昭就是这样在我的脑海里一点点成形的。而在了解她的过程中,她前后几乎矛盾的形象又引起了我的兴趣,在这种不断变化中有什么东西是一直没变的?她吸引和感动后人的那种坦然与率真的基础是什么?她为什么会被称作英雄,或者更独特一些的——被称作一个“圣女”?带着这些疑问,我决定和母亲探讨,到底是什么一直充盈着她的身体,并且让她如此地誓死捍卫。
一 女英雄林昭
唐磬:关于林昭的这部纪录片,你写过一篇叫做《传唱英雄的故事》的文章。“英雄”这个词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崔:按照古代的解释,英雄就是说了一番伟辞,干了一番惊天的事业,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忍受了别人所不能忍受的痛苦的那些人。他们“开天辟地”,像神话或者史诗中传唱的那样开创了某个业绩,使得后来的人们都生活在他们开创的这种业绩当中。那些人都像是一个个巨人。这是一个对于英雄的基本含义。而一般来说,在从前的历史当中,这样的业绩通常是由男人完成的。男人体格健壮,意志坚强,能够忍受长途跋涉和泥泞路面,比如希腊神话中的阿喀硫斯、赫克托耳、奥德赛。
唐磬:这些事情并不适合女人去做。但是你在文中又写道“在近百年中华民族的历史上,可以数得出来的女英雄有秋瑾、张志新、李九莲、陆兰秀,林昭是她们并肩的姐妹。”,“女英雄”这个词又是什么含义?
崔:比较起来“女英雄”是一个比较晚近的概念。我们能够想起来的女英雄比如法国的圣女贞德,贞德首先的业绩也是率领人们打仗,法国和英国作战时她曾经率领上万法国军队去抗击英国人,这个确实不是一般人所为。在中国历史上可以算得上的还有花木兰,不过她的事情很少被传下来,我们能知道的只是她的替父从军,但是却没有她的生平事迹能够留下来,我们不知道她到底做过些什么,有没有一些常人所不能做到的事情。至于张志新她们这批英雄,她们的共同特点在于她们是用头脑来面对现实,是自己独立地、不人云亦云地进行思考。在人们众口一词,不由分说的时候,她们能够坚持一个自己看到的真理,而且把这种真理和自己的血肉生活结合在一起,最后都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唐磬:在她们当中,你又特别将林昭称为“圣女”。你是怎么理解“圣女”的?
崔:首先我想到了圣女贞德。圣女贞德是一个少有的女英雄,她被宗教法庭审判,被处死刑,并不是因为她率军打仗,而是因为她认为有天使在她耳边说她就是上帝选中的那个人,是上帝让她这么做的。她不通过教会把自己直接和上帝联系起来了,她认为自己的精神是和上帝直接沟通的,从她的精神出发才产生了她那些率军打仗的行为。因此教会所处置的是她的灵魂,是对她独立的灵魂做出惩罚。她身上有两个东西,一个是非凡的勇气和毅力,另一个就是她独立的灵魂和精神。
林昭同样有一个独立的头脑和灵魂。在当时高度的精神压制和言论压制的环境中,她独立的头脑就是此后她一系列行为的开端,当然这个行为不是说开创世界的行为,而是和专制力量做斗争、经历磨难、经历痛苦的行为,她的灵魂是这样一个过程的起点。在最开始她只是帮朋友说话,后来被打成右派,她是在甩出这个轨道之后才看清了更多东西并且逐渐觉悟的。实际上她后来办和朋友合办《星火》杂志才是她更大灾难的原因。和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办一份志同道合的杂志,写写诗,表达自己的想法,这何罪之有?林昭就认为在这点上自己一点儿没有错,不能退。一般来说,对错是我们能够分辨的,我们缺少的是为自己坚持的真理付出精力和勇气。在她坚持真理的过程当中,林昭显示了常人不拥有的勇气,忍受了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和磨难,用生命的鲜血写下了她对真理的热爱和对黑暗的谴责,因为这种对真理的忠贞不渝,所以我称她为“圣女”。
二 收五分钱子弹费的人
唐磬:你刚才说人们是能够分辨对错的,那么那个收五分钱子弹费的人呢?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如果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意味着什么,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
崔:这个问题很有意思,也比较复杂。在一种极端特殊的情况下,由于环境的封闭或者信息的误导,人们太有可能对事情做出错误的判断。这是一个认识层面的问题。除了认识层面,还有一些生存的问题,生存的恐惧。出于生存的恐惧,或者某些利益的诱使,使得某个人不能公开地表达他对某个事情的看法,所以我们不敢肯定这个收子弹的人到底知不知道。而大多的情况是由于某种环境原因,人变得在良心方面很麻木,很迟钝;人们习惯性地躲避自己,习惯性地不动脑筋,习惯性地不去接近自己的良心,使得人的『心灵感知』这一块被切除了。当他给对方施加痛苦的时候,他一点儿对这种感知所导致结果想象力也没有。也许,这个收子弹费的人无法感知到他的行为会让一个母亲晕倒过去。但是。这个细节主要说的是当时那种制度的野蛮,不是这个人的问题。
唐磬:林昭是一个个人,收子弹费的也是一个个人,他也应该拥有和林昭一样独立的判断能力啊。
崔:你想想看,假如人在日常生活里每天做一点不大不小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他就习惯性地按照别人给他安排的轨道去走,而不再去拷问这件事情,这样的一个个人可能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个人。他没有想过自己思想感情的出发点,他要什么,他想要过哪一种生活,他的生命应该怎样打开;哪些东西是他独特的,哪些东西是他用生命去捍卫的,他没有体验过生命的力量,没有体验过一个人要为自己负责任,需要自己给自己做出交代的那种责任感。林昭是独立的,有个人的灵魂,而这个人却只是一个机器的工具。
三 生活中有些撒谎是没有理由的
崔:现在的环境不像林昭当时那么极端,但是人们也是随时随地干一些不大不小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这似乎成了一种不加思考的习惯性的行为。比如我在电影学院教艺术概论的课,有些学生不喜欢这些课,我认为他们不来上课是可以理解的,来考试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至于在考试前拼命琢磨我的意图,想方设法考高分,结果大多数都考试到80分以上我就很难理解了。你可以考60分嘛,多出来的二三十分完全可以不要,这属于是在没有压力的情况下撒谎。有些撒谎是有理由的,有些撒谎是没有理由的,这些谎言就是一种习惯性行为。
唐磬:如果按照你刚才的说法,英雄是做一些常人不能做的事的人,那么和过去相比,现在的英雄不需要和别人打仗,他们更多是和自己打仗,是和自己的愚昧无知进行斗争。
崔:你这样说很有道理,但是你说的与自己打仗,在我看来还是和一种比自己更强大的社会的力量做斗争。认同你的愚蠢行为,支配你的愚蠢行为的仍然是大于个人,高于个人的社会力量。
唐磬:林昭之所以能一直坚持这么做,是不是和她的基督教徒身份也有关系?
崔:即使是基督徒,把自己交给信仰也是一种过程。信仰给了她支撑的力量,忍受痛苦的勇气和坚持下去的毅力,但是从我们这个角度看来,她并不是为信仰而斗争,她为之斗争的是她所认定的东西,即人应当是按照自己良心说话的,不能歪曲事实,她是坚信人的基本良知,而基督教的信仰加强了她的力量。在这点上林昭给良知是给加冕,是赋予了人类良知以荣耀。她之所以令我们感动,正是因为她触动了我们的良知,在面对她的同时,面对自己的良知。
四 唤醒了的良知还会睡着,怎么办?
唐磬:但是似乎我们很多人只是在读林昭的故事的这一瞬间良知得到了唤醒,一旦背过身去又去做一些不大不小违背自己意愿和良知的事情。我们似乎只会大问题上奉献我们的良知,可回到日常生活,良知就又睡着了。
崔:良知不是只有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或者有关国家、历史的问题上才能体现出来,它化解在我们日常生活的所有细节上。良知实际上是一种自我视察,是由自己来审定自己。有时候甚至不是道德上的是非,而仅仅只是分寸问题。一句话是不是说得太夸张了?一个神情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表述一件事情的时候是不是按照它真实的样子,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地把它说出来?包括某句话怎么说,在什么时候说,怎么更有分寸地来说,这都是些衡量的问题,尺度的问题。良知是使一个人获得自己不大不小的尺度:他不比自己多,不比自己少;不比别人多,不比别人少,恰如其分地正好就是自己。无论是鄙薄别人、蔑视别人还是自轻自贱,都是失去分寸,都是在有意无意地涂改着事情的原样。
唐磬:也就是说良知作为一种普遍尺度,存在于日常生活的每个角落?
崔:对。比如人们都林昭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她是个很有美感的人,她穿衣服很好看,这都说明她在日常生活中就是一个知道尺度的人,而不是“荒原中的英雄”。再比如朋友们都说她有情有义,并且不止一个男人对她产生爱意,又说明她也是个很自爱的一个人。只有一个自爱的人才能去爱真理。在她身上我们看不出矫柔造作之气,她是一种天然质朴的美,她一贯如此,在做那些常人不能做的事情之前,她的个人生活是比较结实的,较少漏洞的,她对自己始终有一个较高的评价,而不是只有在重大事情上才交出自己的良心。如果我们说她心气傲,那是因为她谨慎而完美地完成了日常生活中的所有事情。
唐磬:而并不是只有英雄才能这样做?
崔:当然。我们可以一辈子也遇不到让自己当英雄的惊天动地的事情,也不可能要求我们每个人付出非凡的勇气或者精力,但是我们有权,也有义务拥有一个比较结实的,不那么前后不一致,不那么漏洞百出,不那么互相矛盾的人生。这是林昭带来的一个很好的启迪。
(唐磬:和母亲的讨论因为要去吃午饭只好就到此中断。尽管时间很短,但是我想在我们的讨论中我已经得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是的,她平静的高贵是任何人都能在她的故事中感受到的,她透明的良知是任何人都能为之感到震撼的,她用自己的生命发起的对专制的责难是任何人都会引起共鸣的,但是如果仅仅在此停留,那么林昭的死就仅仅变成了一种对于历史的反省和为了后人的教训而作出的牺牲,变成了一座高高悬挂的明灯,这种明灯却还是只有在我们想打开开关的时候才会发光。不,她不仅是在质问和敲打那个扭曲的社会,更是在质问和敲打造成那个社会的所有人,以及,现在像我们这样阅读她的所有人。她激起的不应该仅仅是对极权统治的怒气或者对她逝去的惋惜,还有我们以她为镜对自己的反省。更关键的是,这种反省并不是一时兴起,并不是在一种激昂的情绪中所产生的冲动,而是即使背对着她也能一直保持的清醒。
关于林昭产生的感慨已经太多了,我只想在感慨之余补充一句,不要愤慨那收五分钱子弹费的人,因为如果我们不能保证自己的良知始终明亮,那么我们自己也就和收五分钱子弹费没什么区别。甚至在这种良知的忽明忽暗当中,比那个人还要可笑可悲。)2005年4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