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国家的最高权力，是世袭的。子子孙孙，无穷尽也。但，这并不意味着，专制权力的传承，是和平进行的。事实上，和平交接是极为少见的。血雨腥风、大开杀戒，才是常态。中国历史上，这种事情，数不胜数。清宫戏，上演的，也多是权力交接中的阴谋诡计、明争暗斗以及倾轧和屠杀，而这，都是在没有“阶级仇恨”的兄弟之间展开的。
不过，有一个例外。德川幕府，自1603年在东京开幕，直到1868年明治维新，265年间，下一任将军之选拔，以及权力交接，都在非常“和平友好”的气氛之中，平稳进行。
德川家康，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呢？我们从“御三家”说起。
下一任将军，首先，在将军之后人中产生。但是，很搞怪的是，由于，将军政务繁忙、贵体欠安、近亲结婚等等原因，将军有后人、继任将军的时候，并不多见。要是将军直系，无后，就要从“御三家”中，选择下一任将军。
御三家是德川家康一个家族的，分别是德川家康的七男（德川义直，封地在尾张，简称尾张德川）、八男（德川赖宣，封地在纪伊，简称纪伊）和九男（德川赖房，封地在水户，简称水户德川）。
将军一家，加上这三家，总共四家。事实上，最早的御三家是指现任将军家、尾张德川和纪伊德川，不包括水户德川。下一代将军，首先从现任将军之嫡系选任。可是，将军的繁殖力有限，经常出现没有“接班人”的尴尬局面。如果，出现了这种情况，就从尾张、纪伊两家之中，选择一个有能力的儿子，过继给现任将军做养子，以备将来担当将军的重任。
谁来主持这件事呢？水户德川。水户德川有一个世袭职位，副将军，也就是比将军低半格，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德川家康规定，绝不允许从水户家迎取养子。不过，水户家有决定另两家当中，谁成为下一任将军的权力。水户德川，还有另外两项职责，一，弹劾将军；二，负责将军和朝廷，也就是天皇之间的联络。将军自己，是不能直接和天皇接触的。
这种安排，别说是在江户时代，就算在今天，也是一种堪称完美的权力分割、制衡和协调机制。
在所有利益分割中，必须要有中立第三方，担当仲裁。依理，德川家所有男性后裔，都有资格成为下一任将军。本案中，是水户、尾张、纪伊三家。可是，要是三家都参与竞争，必将变成一场没有裁判的比赛；没有裁判的比赛，也必将成为一场混战。在竞争下一任将军的比赛中，运动员是尾张和纪伊，裁判员是水户。水户作为中立方，将保障比赛的公正进行。
裁判，决不允许上场比赛。光有裁判，也不行。必须在制度上约束裁判，决不能上场比赛，决不能运用裁判权谋取私利；要是裁判也上场比赛，结果只会更糟糕。水户家，要是也能继任将军之位，那么，既是运动员，又当裁判的水户家族，毫无疑问将永远“蝉联桂冠”。为此，德川家康规定，决不从水户家迎取养子。水户家想把将军之位，判给自己，也就不可能了。
裁判的权威，必须在道义上和事实上，得到保障。否则，裁判不仅保障不了公平，甚至，会成为竞争双方的出气筒。这种事儿，在甲A赛场，屡见不鲜，我们也见怪不怪。原因是，裁判涉黑、受贿，失去了道义上的公正性，也就丧失了作为仲裁者的权威，被运动员蔑视，实属正常。将军之位的吸引力，远大于一场足球比赛，因此，必须有道义上和实力上的权威，保障水户家族的仲裁权威性。
在道义上，天皇是水户家的后台。因为，尽管征夷大将军的俸禄、实力以及行政能力，非天皇所能比。天皇之一举一动，还要受将军颁布的“公家诸法度”之约束，可是，征夷大将军的名号，却是天皇授予的。没有天皇之授权，征夷大将军就名不正言不顺。而在武家一方，负责和天皇联系的，就是水户一门。水户一门，就是天皇的代言人。由他决定下一任将军，与征夷大将军之位，必由天皇颁发委任状，是一致的。
在实力上，将军是水户家的后台。水户家世袭的职位，是副将军。虽然是个虚职，但，其地位却是不容挑战的。对其权威的挑战，就是对将军的挑战，将军是绝不会袖手旁观的。这样，无论在道义上，还是在实力上，水户家族都有强有力的后台，使其在决定下一任将军这样的重大历史问题上，有足够的勇气、魄力、胆识和决断力。
同时，对水户家族放弃竞选下一任将军，德川家康也给予了充分的补偿，即：崇高的地位、无上的荣誉和优厚的俸禄，使德川家族的这一支系，即使得不到最高权力，也能享有最富足的生活。并且，世袭罔替，永无后顾之忧。比职位虽高，却不得不承担更大责任的将军，更逍遥自在。水户家，也就忠于其事，不得陇望蜀了。
有关江户时期之政治制度，还会有专文。这里，只就将军选拔过程，画一个示意图。
不难看出，五种势力形成了相生相克的“五行”关系——中国文化的死忠分子，又该兴高采烈，说：你看，小日本又在模仿中国，借鉴了我们的思想。但，千万不要忘了，在中国，从来没有对最高权力者约束的制度设计，只有毫无价值的道德说教。说教，对皇帝而言，不过是一阵风。除了让他感到大权在握之快感，全无意义。
在“五行”结构当中，谁也不能乱来。将军的权力最大，可是，任期只有一届。下一个将军，不是将军可以决定的。如果，将军在任期间，有不当行为，那么，一方面，水户黄门可以弹劾将军，另一方面，水户黄门也可以通过任命下一任将军，清算现任将军之错误。如果，最高当权者有所忌惮，被约束了，其他人，岂敢轻举妄动，胡作非为。
所有历史，都是现代史；所有外国史，也都是本国史。我写这本日本的书，也不是给日本人看的，而是给中国人看的。让中国人明白，我们对日本之了解，是多么的无知；特别是，我们并不认为自己无知。
和江户时代并行的大清王朝，如何立储呢？
不比不知道，一比真奥妙。
入关以后，满清统治者接受了汉族的皇权制度。册立皇子，作为一项最重要的政治制度，也在其中。方法有二：一立嫡长，二立贤能。可是，无论是理论还是实践，都让这两种制度，备受争议，并一而再再而三地诱发宫廷血案，导致兄弟反目骨肉相残。如唐太宗李世民之玄武门事变，康熙两立两废太子，均为铁证。
雍正继位，也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野史上，至今对其即位之正统，有怀疑。有鉴于此，雍正对延续两千多年的立储制度，进行了“最有想象力”和最大胆的改革，即：秘密立储。
办法是：现任皇帝，生前不公开立皇太子，而是，秘密写出所选皇位继承人的文书，一式二份，一份随身；另一份，放到“正大光明”匾背后。皇帝死了，由顾命大臣共同取下“建储匣”，和皇帝藏在身边的一份对照，核实后，再宣布皇位继承人。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四帝，都是按此制度登上宝座的。
这个办法的好处是，第一，太子不和皇帝争权了；第二，皇子之间，也少了勾心斗角、拉帮结伙和互相打架了。
坏处是：第一，暗箱操作；第二，皇帝自己说了算；其实，到了后期，多数皇帝都脑子进水了；第三，太子根本没有时间“预习”当皇帝；特别是，由于从数量众多的皇子中胜出，当上皇帝，随机性太大，概率太小，所有皇子，都失去了努力的积极性，都去风花雪月、江湖泛舟了。
有人、包括历史学家，认为雍正皇帝做了一项很创新的改革，我不以为然。
为什么这么说呢？
“秘密立储”，并没有摆脱皇权至上的历史传统。不仅没摆脱，还有加强。以前，大臣、皇族还能对立储发表意见。秘密立储之后，一切尽在黑暗中，当然，一切也都在不言中。连谁是下一个皇帝，都不知道，如何发言啊。所以，本质上，“秘密立储”是皇权专制进一步扩大，和日本对将军权力之限制，南辕北辙。
“秘密立储”，是一项单独的制度“冒进”，像“单兵深入”，没有其他制度和组织设计，为其“保驾护航”。与日本之“五行”权力架构相比，极为幼稚。
“秘密立储”并不能从根本上，杜绝宫廷内乱和兄弟相残之悲剧一再上演，只是，演出时间推后了。本来，是在现任皇帝当政时期，杀人显眼的。“秘密立储”之后，改到新皇帝上任之后，再对曾经的对手赶尽杀绝。“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根源还在于皇权无限，无法受到有效制约。
清宫戏，总是引人入胜的——不断的阴谋、不断的诡计、不断的仇杀和相互倾轧，流不完的鲜血，流干的眼泪，给我们提供了津津有味的历史大餐。日本江户幕府，则略显平淡——有分歧，不必斗争；有斗争，不必流血；德川家康及其后代，在265年的历史时期内，实现了幕府内部的和平以及权力之平稳交接，由此，缔造了日本近代之前，最长的和平时期。因为，社会混乱之根本，不在社会，而在朝廷。
2012年4月20日星期五，22:35
北京，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