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导正:深层次探讨邓拓自杀现象

——在(北京)纪念邓拓百年诞辰一个座谈会上的讲话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6406 次 更新时间:2023-12-22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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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导正  

我先说几个故事:去年春节和今年春节,我听到了两位刚刚退下来的省委书记和中央的一位部长与我咬耳朵的话。这位省委书记说:“我在台上的这几年,真话不敢说,假话我不说,只能不说话。”什么问题?第二位中央的一位部长说:“我从地方上回到中央来十年了,说话、说真话越来越难。”还有个同志已经逝世了,他是《人民日报》的领导人,跟我住在一个大院。有一天晚上散步,我问他:“《人民日报》你看吗?”他说:“我不看。”什么问题?这么高层的领导人,这样一种心理状态,这样一种行为状态,说得重一点,是我们执政党的统治危机。现在我们的官场上,套话、空话,有时候假话连篇。这对执政党来说是非常危险的。

由此我想到,纪念邓拓百周年诞辰,我应该讲点什么?我今年过了88岁了,当年是邓拓同志领导下的一位小记者。在座的陈春森是老朋友也是老领导。我想出一个题目:要研究邓拓自杀现象。我建议大家尤其是学者研究像邓拓这么优秀的文化人,为什么自杀?

邓拓是“文革”初期自杀的。在他自杀前后,有不少知识分子,有的也是我们党最优秀的文化人都相继自杀。像毛主席的政治秘书田家英,著名的作家、写《四世同堂》的老舍,写《阿诗玛》的大教育家李广田,大翻译家傅雷夫妇,历史学家翦伯赞,表演艺术家言慧珠、上官云珠,等等。思想文化艺术界自杀了一批人。这是什么问题?这说明邓拓的自杀不是个案,而是个群体案,所以我把他叫做“邓拓自杀现象”。

为什么会有这样现象?值得我们大家来共同研究,勇敢地科学地探讨。我建议有关的学者从深层次,也就是从理论上和制度上探讨邓拓自杀现象。总结深层次的经验教训,留给我们现在的报人,留给我们的后代。不然的话我们党、我们国家还会以不同形式重复这些悲剧。我们就对不起邓拓这一批同志。

对邓拓这位长者的评价,大家是一致的,他的历史我们也知道。他是“五四”精神熏陶起来的一位优秀的有才华的文人。当然,后来他也受《联共(布)党史》的影响,也就是斯大林模式的影响。我也是斯大林模式培养出来的典型的驯服工具。我是马列学院新闻第一班的支部书记,整整两年都是苏联专家上课。四个学期,一个月考试一次。我这个人记忆力不错,讲的很多结论可以背过。我们是联共党史也就是斯大林模式培养出来的人物。而在中共党内,经过延安整风,形成了毛泽东的权威,又加上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使一代人成为驯服工具,这也是我们这一代人基本上都走过的道路。

邓拓是大知识分子,参加革命是为了追求民主自由,后来接受了联共党史,接受了毛泽东的权威,是毛泽东思想的崇拜者、实践者。他在中国最先编辑出版了《毛泽东选集》。当然,这么多人对毛泽东的崇拜,是很多条件造成的。

我也是跟毛泽东跟得很紧的,战争时期,打仗很勇敢的。在和平时期,我整人也整得很狠的,当然后来被整得也非常狠。我们都是毛泽东思想训练出来的忠诚的、坚定的、全心全意的、有所贡献的因此也有很多失误的一批三八式。邓拓这么优秀的人物,也没有躲过这段历史。

夺取政权后,毛泽东同志放弃了他正确的新民主主义论。他马上幻想在中国搞个“乌托邦”,急急忙忙地要进入社会主义,比斯大林模式还要斯大林模式,所以发生了一系列“左”的错误。我的看法,毛主席夺取政权以前,是个很不错的毛泽东,夺取政权后到他逝世,应该是一个很不好的毛泽东。1958年“大跃进”造成几千万人死亡,文化大革命更是毁灭性的运动。我认为,文化大革命对中国的破坏主要不是物质上的,而是对我们整个中华民族精神的毁灭性破坏。邓拓同志忠诚于毛泽东思想,紧跟毛泽东。但建国后毛背离了新民主主义主张后,他跟不上毛泽东的步子,毛就骂他死人办报,占着茅坑不拉屎。他在政治思想上彷徨了,很苦恼,寻找出路,于是他和吴晗以“三家村”笔名写了著名的杂文,但是还是崇拜毛泽东的。“文革”灾难来临,邓拓精神上彻底崩溃了,所以自杀。田家英和他大体上是一样的,老舍一批人就更不用说了。

我认为,邓拓自杀现象浅层的因素很多,其中一个是毛泽东同志性格上的、个性上的、人品上的若干问题。我认为毛泽东同志个人从人品上来说,品格上来说,有不够宽厚、狭窄、报复性、刚愎自用的一面。肖克同志逝世前跟我有一次长谈,他说:“老杜啊,你们不知道,毛主席这个人啊,记仇心理很重,记仇的。”这就牵扯到第二个问题,为什么毛泽东这么个优秀的人物,为什么到了晚期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情?值得我们全党共同来深思,总结经验教训的。这是血和泪的经验教训,不是哪一个人的问题,我们都有责任。

探讨邓拓自杀的现象,第一,当然要从毛泽东说起。建国后,毛泽东想在中国搞个“乌托邦”,因而有了两个基本的理论:一个是“以阶级斗争为纲”,一个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的理论。这两个东西都是为他的“乌托邦”理想服务的。所以毛泽东至死也不认为文化大革命有什么大错误。这两个理论,就成为迫害知识分子的武器,也成为像邓拓、田家英这样的大知识分子无法理解的东西。中国知识分子自古以来是讲气节,讲正义的。“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士可杀,不可辱”这些古训,千百年来深深烙印在那些坚持真理、正直刚烈的知识分子身上。当他们遭遇不公平待遇的逆境时,那些不愿奴颜婢膝、见机色变的人,就把人格尊严看得比生命还重要。

第二,还要从制度上来说。在毛泽东晚年,我们国家可以说没有民主法治,党内本是民主集中制,但最后都是一人说了算。党内但凡有一点民主,“大跃进”是搞不起来的,文化大革命会被多数人否决的。我们这个党内民主集中制,最后发展成个人独裁。毛主席一个人说话算数,别人的都不算数。二把手刘少奇都没有民主,刘少奇被斗的时候,手里拿出来宪法,宪法对他已经没有用处了。遗憾的是这种个人独裁制,刘少奇也负有责任。1943年中央的会议上定了书记处第一把手是毛,刘少奇提出来书记处决定问题时,毛主席有最后决定权。赵紫阳同志逝世前,也给肖洪达和我讲了类似的话。说在政治局会议上有不同意见,一到常委会上,常委一说话,大家就不说了。常委会上有争论,到小平同志那里去由小平同志拍板。这由小平同志拍板的重话是赵紫阳同志说的。紫阳同志还亲口跟我说过,党中央实行的是大家长制。因此我的老朋友,中纪委的副书记肖洪达,在我俩和赵紫阳同志下台后那一次谈话中,肖洪达同志当面批评赵紫阳同志,说你这句话在历史上是要承担责任的。所以我们党啊,叫做什么无产阶级专政,无产阶级领导,哪里有那么多无产阶级啊。结果变成共产党专政,共产党是代表大会——中央委员会,然后政治局、常委会,最后是毛泽东以后是邓小平个人决断。所以我们共产党这个权力机制是个金字塔形的东西,这种领导体制和封建社会基本上是一样的。所以有一次我给紫阳同志说,我也是研究历史的,经历也比较多,我只是在你们中南海的这个边上活动,你呢是在核心里面活动了这么多年。我说了一句话很重,我说现在我们这个中南海啊,比封建社会当然进步了,但是你们中南海里边这个权力运作和你们的结构体制、机制基本上和封建社会差不多,和历代王朝差不多,有时候,简直是尔虞我诈,阴谋诡计,你承认不承认?紫阳同志点点头笑了。

邓拓自杀现象,值得我们从理论上和制度上进行深层次的、大胆的探讨。要对我们后人负责任,要敢于承担这个责任,敢于抛头颅。这也寄希望在座的年轻人。我觉得你们要有点我们当年战争时期那种抛头颅洒热血的精神,为了追求真理脑袋搬家都可以。现在,不怕丢官,就能够追求真理就能够说真话。就为了保这个官,从知识分子来说这是卑鄙的可耻的,但是现在是流行的。为了这个官可以伤害别人,为了这个官可以不敢坚持真理,不说真话。我们的官场上,我们的宣传上,我们的主流媒体,现在威信为什么这么低?

我觉得邓拓自杀现象说明了非常多的问题。我建议,学者要有一点胆子进行研究。中国历史上这样优秀的知识分子多了,学习谭嗣同,追求真理,为真理牺牲一点是应该的。人这一生就是一晃而已,七八十个寒暑,有什么了不起,要对自己的民族负责,对自己的人民负责,敢于追求真理。

我们国家现在一方面确实有很大的进步,另外确实问题应该说很严重很严重很严重。多说一点这样的话,大家清醒一点,对国家有好处。但是,中国现在要大踏步地进行政治体制改革,也是不现实的,我们党、我们国家也承受不了。中央的口号是对的,政治体制改革要在党的领导下循序前进。我给起了个名字,碎步前进小步前进。我对党和国家的前途,是谨慎的乐观派。

邓拓在一首诗中说:“莫谓书生多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岂止是血斑斑?是“落花无数水流红”啊!邓拓同志年轻时就佩服明代的于谦,背诵他的诗:“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他以死明志,以死抗争,以死洗刷自己清白之身的壮烈行为,是值得人们永远钦敬的。

我今天就说这么一点心里话,也许有错,请大家探讨。

(2012年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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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炎黄春秋》2012年第4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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