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多年前的美国革命为英国在北美的十三个殖民地赢得了独立，颁布了美国宪法，树立了世界宪政民主的典范。这些共识我们已经耳熟能详，但是，假如换到一个非主流的角度，我们会发现，美国的独立，至少在他最初的阶段，对于印第安人和黑人来说，是一个完全不同于白人的经验。历史的多重性和复杂性，正在这里表现了出来。

印第安人是北美大地上最早的居民，他们在美洲大陆上定居的历史，远远超过了白人殖民者。他们生活，发展农业，商业，自己的宇宙观。印第安人社会建立在几大母系氏族基础上，女性负责耕作和家庭事务，男性负责狩猎，渔业。在公共事务中，女性也发挥着较大的作用。十七世纪，在面临欧洲殖民者侵扰的时候，这些大部落已经是一个个具备国家雏形的结构特点的大型部族了。他们稳定而平和的内部结构和传统文化虽然在技术上落后于欧洲殖民者，却是将自身内部紧密联系起来，成为加强自我认同的重要因素。

美国黑人的经历则不一样。他们来到北美大陆不仅晚于白人殖民者，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身份非但不是主人，而是白人的奴隶，这一点注定黑人一开始只能处在一个绝对从属的地位上，甚至没有明确的民族文化认同。在奴隶主们的强力统治和有意的瓦解下，黑人群体被分散地附属于白人庄园。很长一段时间里，在白人奴隶主的眼中，来自非洲的黑人奴隶不过是活的财产，心智水平仅相当于儿童的水平，根本没有自我管理的能力。

美国革命的本质是追求自由的美洲人民向英国宗主国政府要求独立和自由的斗争。当战争的风潮席卷而至的时候，黑人和印地安人这个两个背景和自我认知不同的族群面临着不同的命运。对于印第安人来说，美国革命以及随之而来的对土地的占有和扩张首先是对他们的生存和财产权的直接威胁。尽管印第安人明白，独立战争不过白人之间的一场“家族争斗”，而且起初也打算保持超然的态度，但现实却由不得他们逃避。首先，极具扩张野心的美国人根本不容许印第安人有任何中立的企图，决意要把打破一切现存制度，而其中必然包括印第安人原始粗放的生产方式和社会组织，而美国人对土地的渴求也必须建立在对印第安人领地的直接占有上。第二，英国人利用印第安与美国人在土地问题上的对抗，诱骗印第安人参加对美洲殖民地白人的战争。印第安人最终必须采取立场的时候，已经对北美白人居民的不可信赖深为不满，或许相信英国人可能会胜利，最终选择了与英国人结盟。这次结盟将印第安人推倒了后来的胜利者的对立面。一当北美殖民地居民胜利的时候，虽然美国人与英国人之间的家族争斗可以很快和解，无辜的印第安因为“通敌”而受到排斥却已经不可避免。到1779年，美国军队的主要军事行动都已经锁定印第安作为攻击目标，而印地安人的领地也开始被扩张的美国白人包围和蚕食。

在革命和征服的过程中，美国白人的文明与印第安文明之间爆发了剧烈的冲突。冲突的一个结果是对印第安部族内部造成了毁灭性的心理打击。失败阴影笼罩的印第安人开始绝望，酗酒，自相残杀。印第安人的自信和自尊与他们的物质财富一并被摧毁，原有的价值观和社会结构开始瓦解。许多人在自卑中开始质疑本民族文化的价值，觉得是不是应当完全放弃原有文化而接纳白人的资本主义和基督教文明。而白人则在面对印第安人的母系社会，巫术，酗酒的时候愈加表现出文化优越感。

在美国革命的风潮几乎毁灭印第安文化的时候，黑人奴隶却似乎成了某种受益者。与印第安人比较，黑人虽然被奴役，却与白人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对白人来说，印第安人是生存的竞争者和资源的抢夺者，黑人则只是工具和有用的人。革命时期承袭的启蒙主义意识形态提出了诸多对黑人有利的理念。例如“平等”，“自由”，“天赋人权”等等。正是在美国革命时期，黑奴的使用被第一次作为一个严重的社会道德问题提了出来。而美国清教徒信奉的新教也从神学的角度质疑了黑人作为人类一部分的不平等地位。同时，这一时期的白人知识分子还从文化多样性的角度出发，对黑人文化表现出兴趣。革命同时是美国北方资本主义工业的解放，北方的工业家已经认同在双方同意基础上建立自由雇用的现代生产关系，对黑奴的奴役表示不满。同时，美国宪法第八条修正案中反对酷刑的条款导致了北方施用死刑的急速下降，也为禁止虐待黑奴提供了一个法理基础。在整个社会气氛的影响下，南方的黑奴也获得了相对的一点自由和保护。在内战前，南方黑奴就开始参加教会礼拜活动，在音乐，娱乐，婚礼和葬礼等活动中逐步建立起民族认同和文化传承的概念。有的奴隶主则会用善待黑奴的方式来显示自己具有新思想和仁慈之心。黑人文化与白人文化之间也没有被突然推到一种针锋相对的境地。事实上，黑人在一个既斗争又融合的漫长的过程中逐步接受了白人的语言，宗教和文化价值观，更加认同建立一个混合型的非裔美国人新文化。用白人主流社会的价值观和方法向白人争取权利，马丁?路德?金和他所崇拜的甘地，就是这样的典型。

在北美白人一方面，革命是一次自己的独立战争，又是对印第安人的赤裸裸的侵犯和掠夺。不论在文化上，利益上，外交军事战略上，印第安人不幸一次次地站在野心勃勃的北美白人殖民者的对立面上。这场实力悬殊的对抗的结果是悲剧性的，作为曾经的巨大社会存在的印第安人最终成了扩张和报复的牺牲品。在文化剧烈转换的过程中，民族心理也遭受了巨大的损伤。而对于黑人来说，美国革命成为奴隶制度终结的开端，也成为黑人文化重塑的滥觞，正是由于被连根拔起，缺少固有文化遗产的束缚，非裔美国人更容易在一个和平的长期的进程中使自己适应美国社会的主流价值。

作者简介：伍国，男，1974年生。1995年毕业于北京语言文化大学英语系，现为美国纽约州立大学历史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近代思想史，文化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