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感恩节前后,美国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率再创新高。当选总统拜登呼吁民众做出“个人牺牲”personal sacrifice,尽量减少外出和团聚。
如果说,一个世纪以前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曾引起过中国思想家梁启超对西方文明的反思,今年的大流行则是第二次反思西方社会治理的契机。不同之处在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东亚文明只能以一种抽象的精神价值存在,而今天,东亚国家的民主制度和社会治理的实践为反思西方的问题提供了实证的参照。在协调性方面,美国的联邦体制和各州自治导致迟至11月25日,仍然有十几个州并没有颁布强制戴口罩的行政令。
在当下疫情失控的美国,问题不仅仅是原教旨“自由主义”的先天缺陷和某种过时——过度注重防范政府在消极意义上对个人权利的侵犯,忽视国家在现代社会中可以承担,也必须得到正面认可的管理和救援功能,即“个人”和“国家”的关系。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是“自我”和“他人”的关系。拜登所呼吁的“个人牺牲”,不仅仅是指个人对国家牺牲,更是指个人对社区所作的暂时牺牲。这一点很多美国人难以做到,为了迎合过度强烈的个人主义心理,美国疾控中心甚至不得不在11月10日调整宣传策略,强调口罩的意义在于保护“自己”而不是“他人” ,因为只有“为我”,才能把戴口罩的积极性调动起来。
据皮尤调查显示,民主党人在公共场合戴口罩的比例比共和党人高出16个百分点。一些右翼共和党人公开抗议,呼吁“不戴口罩的自由”,但是他们并没有考虑到,追求这种不戴口罩的个人自由直接挑战了他人的安全感,破坏了公共防疫准则。一些美国人在商家已经明文规定必须戴口罩才能入内的时候,仍然坚持以种种借口不戴口罩,最常见的就是“呼吸困难”,甚至因此大量起诉商场。七月,佐治亚州州长就亚特兰大市长实施戴口罩令起诉这位市长。佛罗里达州州长一直下令不允许实施口罩令,并要求餐馆和公共场所在疫情下全面开放。在新罕布什尔州,保守的共和党议员计划弹劾实施口罩令的州长。在加州,州长被媒体曝光参加一个都不戴口罩的生日晚会。
在笔者所生活的宾夕法尼亚州,民主党人州长几个月前就以行政命令要求戴口罩,并适时下令学校从12月1号起再度关闭,回到远距离网课状态,但这种在笔者看来对公共卫生负责任的州长却受到很多批评,甚至一些医院里的执业美国本地护士也是在上级来的时候戴戴口罩,一旦上级离开,就恢复不戴口罩的工作状态。
这种我行我素的行为也并非绝对不能改变。笔者所在的学校刚开学时也发生过学生违令聚集的事件,在学校严令禁止,声明如果再犯就强制遣送回家后,这类事情就绝迹了。这说明,为了个人和公共健康做出暂时牺牲在美国是可以做到也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强制的,但是这种强制只能发生在学校这个对刚刚成年的学生有一定威慑力的地方,也得益于学生的顺从和配合。对其他成年公民,几乎没有任何人能执行任何可能的强制措施,只能劝诫之后悉听尊便,即使这样的命令也还要受到“保守派”的不断挑战。
在东亚社会中,人们不仅有更多对国家在正面意义上的信赖(笔者完全赞成防止个人权益被国家侵害这一原则),也明显有更多对公共社群和他人的责任感,由于对全能的“神”的信仰在东亚社会总体不如美国社会强烈,东亚文化更容易依据常识和理性行事,而不是像很多美国基督徒那样认为上帝赐予的容颜不能遮盖,或者过度寄希望于祷告的力量,甚至是索性死生同一,鼓盆而歌了。在公共利益和个人权益不得不发生冲突的时候,东亚社会的现代公民通常可以接受流行病监控和高科技追踪,但这一点在美国无法实施,因为隐私被看成至高无上的原则。
研究儒学的美国学者曾经指出,现代社会的三个特征是民主,资本主义,法治,但在规训机制(disciplinary mechanism)和建立基于“相互间的义务和信任”(mutual obligation and trust)的社会联结方面, 受儒家文化影响的社会有更大的优势。
从目前的疫情管理乱局也可以看出,在制度性的“民主,资本主义,法治”三个要素基本齐备和完善的美国,公卫危机中的社会治理(governance)并不成功。很多民众并没有对权威公共卫生机构如美国疾控中心(CDC)的信任,也没有对科学知识的敬畏,一些病人甚至到死都不相信新冠病毒真的存在。二战后的东亚文化圈注重现代教育普及,也明显有利于民众摆脱反智虚妄的风气,更为理智。也有很多美国人缺乏社会责任感,只要个人自由,与此同时,社会也没有相应的规训机制在紧急状态下对公民进行约束。由于缺少东亚文化中的某种家庭式温情,美国普通民众从地方政府那里除了得到简单的“通知”以外,也没有更多的心理支持,官员也起不到“榜样”的作用。
美国的确在高新科技方面遥遥领先,但这可能也助长了一种疫苗依赖心理,认为有了疫苗就万事大吉,在疫苗出来以前就听之任之,或者围绕一个小小口罩,把本该用于抗疫的社会精力和资源消耗在顾客起诉超市,州长起诉市长,议员弹劾州长一类纠纷中。经济学家,纽约时报专栏作者保罗·克鲁格曼(Paul Krugman)近期批评道:极端右翼人士坚持不戴口罩的“自由” (freedom) 的执念已经变成了“自私”(selfi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