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91年的历史一刻,“民主”与否,被认为是旧时代和新时代最具分水岭意义的标识。
但对西方国家民主的蹒跚学步,在20年后走到哪里,最终又会走向何方?
叶利钦时代打下“三权分立”的宪政框架,经过普京的大规模改造,俄罗斯现在实行的是一套被西方认为是倒退、在俄国社会则被认为是符合俄罗斯传统和文化的俄式民主之路。
1991年9月的莫斯科摇滚节,像是一场迫不及待为苏联提前“送葬”的狂欢,超过70万人(民间甚至称多达200万)在狂欢中尽情地嘲弄现场近10万之众的维稳防暴军人。它留下的不多影像资料中,有一幕让全世界记忆深刻,一个年轻人把脸靠近镜头高喊:“共产主义已成过去,让历史重新开始。”
历史重新开始,往往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
20年后的12月5日,莫斯科爆发多年来规模罕见的反政府示威,大约5000至1万名抗议者在寒风中打着“俄罗斯不需要普京”和抗议国家杜马大选作弊的标语走上街头。
政府驱散示威者后,抗议蔓延到俄罗斯全境。普京政府第一次显示出不稳定局势。
据莫斯科官方最新消息,俄罗斯第6届杜马(下议院)大选目前已统计90%的选票,支持普京的统一俄罗斯党超过半数,俄罗斯共产党获19%,进入议会的另外两个政党是公正的俄罗斯党和极端民族主义的自由民主党。被认为是自由民主思潮代表的政党,完全出局。
12月7日,俄总理普京正式递交2012年总统竞选参选文件,此前他明确表示,若当选,他将邀请梅德韦杰夫出任总理。总统大选虽未开始,但俄罗斯政治舞台上将继续“梅普二人转”已成定局。
苏联解体20年来,俄罗斯走过一个剧烈的U型曲线,是普京终结了俄罗斯的动荡、衰退、涣散,给了俄国人一个上升的10年,一路顺风顺水、挟极高民意支持。但是,普京帝国的未来,已被蒙上了一层浓重阴影。
即使按照官方公布的数据,被普京不断强化的统一俄罗斯党,此次杜马选举,其选票由上次的71.25%变成了48.5%(据12月4日统计数据)。
据目击者称,12月5日到6日夜,莫斯科街头有满载着士兵的军车驶过。这是自1993年叶利钦炮轰白宫以来的第一次。截至6日,莫斯科和圣彼得堡有500人被逮捕。
用炮弹确定的宪政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的民主实习摸索期,终止于1993年10月叶利钦炮轰白宫。
俄罗斯独立时,宪法是沿用1978年的《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宪法》,议会则是旧的最高苏维埃和全国人大。“新事物”,只有总统叶利钦。
旧制度与新国家处处不匹配:旧制度的运转,靠的是苏共一元化领导,没有了苏共,立法机关、行政机关、总统之间的权限划分,立即成为问题。而俄罗斯的转轨,史上并无可引前例,政治权限划分不明,必然导致无法收拾的意见纷争。
1992年,叶利钦推行的一揽子改革,无论从市场转型、财政政策,还是新宪法内容、政体等重大问题,均与以最高苏维埃主席哈斯布拉托夫、副总统鲁茨科伊为代表的反对力量尖锐对立。叶利钦靠换人却不换政策的方式予以妥协,到了1993年,俄罗斯实际上已形成两个政权并存的局面。
为打破谁说了都不算的僵局,叶利钦首先摊牌,3月20日,叶利钦宣布实行紧急状态管制,并让老百姓在他和议会之间做出选择。议会针锋相对,非常人民代表大会通过了旨在削弱总统权力的《关于维护宪法制度紧急措施的决定》。
但叶利钦拥有民意的支持。9月21日,叶利钦直接宣布中止俄罗斯人民代表大会和最高苏维埃的职能,直到12月12日举行新议会选举。
最高苏维埃也不含糊,宣布解除叶利钦的总统职务,由副总统鲁茨科伊履行总统职责。叶利钦则称最高苏维埃这一决定无效。
10月4日,叶利钦下令军队包围议会大厦,抓捕聚集在这里抗拒总统令的反对派。这就是著名的“炮轰白宫”(俄议会大厦被称为白宫)的“十月事件”。在动用炮和重机枪直接开火后,当日下午6时,反对派领导人向政府军投降。
十月事件后,叶利钦完成了一切权力归总统和政府的任务。1993年12月12日,新议会如期选举。苏维埃制度残存的最后一个权力名称也被废止:俄罗斯建立新的联邦议会,上院称“联邦委员会”,下院即“国家杜马”。
1993年12月12日,俄罗斯全民公决通过了《俄罗斯联邦宪法》。新宪法具备了宪政精神的要素:主权在民、全民公决和自由选举是人民行使权利的最高直接体现、立法权、执行权和司法权分立。
但这些成就到底是停留在纸面,还是成为一种习惯性约束,要靠叶利钦和普京的自我克制。
炮轰白宫后,俄罗斯已无法阻止叶利钦推进的改革,但惊人的失业率、通货膨胀率和犯罪率让叶利钦迅速成为孤家寡人。1996年大选前夜,他的支持率已低到3%,而俄共久加诺夫的支持率则为20%。叶利钦的班底毫不含糊地建议:解散国家杜马、取消大选、命令军队动员、取缔俄罗斯共产党。
叶利钦选择了按规则出牌,让选票决定自己的命运,最终在大选中艰难获胜:第一次投票,叶利钦和久加诺夫票数太过相近,且都不足半数,经由第二次投票才决出胜负。
从苏维埃那里借灵感
苏联高度集权的僵化体制,带来的是个人失去自由和全社会失去活力,而叶利钦时代俄罗斯的民主化实践,带来的则是混乱和无序。普京开出的药方,则是重建一套中央集权体系。
统一国家意志和司法系统,成为普京整合国家的重要突破口。
普京通过加强法官地位,剥夺地方立法机构和行政长官对法官任命、晋升的否决权,切断司法与地方的关系。
政党制度成为普京维系国家的另一重要工具。普京认为,俄罗斯尚未形成真正的政党制度,主张在俄罗斯形成2-4个全国性政党,禁止地方性政党的存在。
通过一系列“看得见的手”的整合,俄罗斯实现了政党左、中、右的格局,只留下7个政党。更重要的是实现了政权党统一俄罗斯党的一党独大,保证了总统意图被有效贯穿到联邦的每一个地方。
政治权威离不开整合国家的意识形态和理念。于是,俄罗斯特色的“全民族国家思想”、“国家自主性”、“主权民主”以及“普京计划”等概念不断被制造出来。
普京扶持的统一俄罗斯党,将“主权民主”定为指导思想,并以此为基础提出“普京计划”。普京借助这一手段来统一国家的思想。
有了党,还得有“团”来影响年轻人。格鲁吉亚、乌克兰等国的颜色革命,带头闹事的都是年轻人。
2005年2月,俄罗斯成立官方背景的青年组织纳西(俄语意为“我们的”)。该组织的使命是抵御西方意识形态对俄罗斯青年的渗透。俄政府此后还成立了青年组织“青年统一”社会运动,此后更名为“青年近卫军”。
上述两个组织主要成员是大学生,都由总统办公厅直接领导,并获国家财政大力支持:当年3月,俄罗斯教育科技部宣布,联邦财政在《2006青年政策》联邦专项计划名下增加20倍开支,总金额高达200亿卢布,其中80%将用于创建“具有积极社会意义的青年组织”。
纳西除在高校集体组织学习“普京思想”外,还经常上街大游行。反对派上街对这次杜马大选表示不满后,纳西立即组织了上万人游行,表示这是“干净的大选”。
苏联时代,东正教饱受打压摧残,但如今的调查显示,超过70%的俄罗斯人认为自己是东正教徒。自然,宗教也成为一支为普京保驾护航的力量。东正教不但全力支持总统和政府,其诸多民族主义、反西方发言也与政府高度吻合。而基督教新教、天主教、耶和华见证会等教派都被认为受到打压,传教和宗教活动受严格限制。
凭着苏联时代的记忆,普京重建了俄罗斯的社会和政治秩序。
一个看似自由民主,但又有人们熟悉的苏联影子的、被控制的社会逐渐成形:有多个政党,但由一个主要政党统治;有独立媒体,但多元化被控制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有群众示威,但被控制在一定程度内;有反对派,但不构成挑战能力……安全部门开始重新渗入社会的各个角落。
超级总统的诞生
叶利钦通过的宪法,让总统拥有非常广泛的权力:可以经国家杜马同意任命总理,而内阁名单又由总理提交;总统可以主持政府会议、解散政府、解除总理和政府成员职务,还有权暂时中止联邦主体(州、加盟共和国等)的执行权力机关所作出的决定。
而普京则将俄罗斯强势总统发挥到极致,成为名副其实的“超级总统”。
普京执政之初,除了地方势力,另一大挑战是寡头势力对政治的巨大影响。寡头们控制了全国最主要的媒体,力量已足够左右总统大选,叶利钦的第二次当选就是寡头们操作的典型案例。
普京通过再国有化整合以及控制经济命脉,加强了中央权威,剪除了寡头们的财源;同时,通过司法机关定罪乃至直接派出特工上门搜捕,逼走和监禁了可构成政治威胁的寡头。
威权政治必须依赖强力高效的官僚集团。俄联邦国家统计局数字表明,截至2008年10月1日,俄各级国家权力机关工作人员总数84.63万人,比1999年1月1日增加了74%。
普京执政8年,基本上确立了以总统为核心的垂直权力体系,它植根于俄罗斯传统的权威主义和专制文化,是特定历史时期的一种现实选择。叶利钦时代那种公然挑战联邦中央和总统权威的现象,再未出现。
成功消灭了一切潜在政治对手后,普京又成功利用俄罗斯国民对帝国的怀念、对获得西方尊重的渴望、对西方压力和挑衅的合理想象,让大多数国民从情感上团结在以普京为核心的中央政府周围。
尽管始终保持高支持率,但普京从未获得国民“一边倒”的支持,从未被抬高到“神”的高度。支持普京的人,通常是因为普京能给自己带来明确的现实好处,比如增加福利,而不是来自强制。
虽然政府掌控了几乎所有主流媒体,俄罗斯媒体对政府的批评大为减少,但媒体并非铁板一块。反对普京的媒体依然艰难存在,即使是被整编的独立电视台,对政府的批评也得以延续,只是降低了调门。有关影射普京、梅德韦杰夫的漫画、海报、广告,还是经常出现。
观察人士称,媒体批评普京的底线是,不允许触及其家庭和个人生活,否则可能立即关闭。
反对的声音始终存在。除了一直在伦敦坚持咒骂的别列佐夫斯基,普京在国内还有一批“铁杆反对派”,包括前国际象棋世界棋王卡斯帕罗夫、前总理卡西亚诺夫等人。虽然反普京游行时常遭暴力驱散,但2010年10月在莫斯科的游行却得到了允许。这被解读为普京对反对派的容忍度提高。
但互联网上要求普京辞职的请愿至今未有停止。在普京宣布继续竞选总统之后,俄罗斯共产党等各色反对派均严厉批评。毕竟普京已经待得太久。
普京式民主
普京时常被批评为不懂民主的“新沙皇”,普京式的民主通常被称为“可控的民主”。他与众不同的“主权民主”屡遭诟病。
2005年,官方赋予“主权民主”的定义:俄罗斯的民主是依据本国历史、地缘政治、国情和法律,由本国自主确定的民主。如果套用中国大陆的官方语系,它可能被称为“俄罗斯特色的民主”。
“主权民主”被描述为“俄罗斯国内制度的精髓”。它显然是一种有限民主,对民主的限定包括:适应俄罗斯的国情与传统,民主模式必须由各国自己决定,民主是一个过程,言论自由受适当控制是可行的,俄罗斯境内的政治活动应该保持最大限度的透明度等。
“主权民主”从提出之初,就在知识精英阶层存在批评声音,在政府内部亦不乏反对者。普京的经济顾问伊拉里奥诺夫即因政见不同辞职,甚至扬言要走上革命道路。
为落实“主权民主”,普京对有关选举等制度进行系列调整,比如大大提高政党和个人进入国家杜马的门槛。此外,普京通过一系列法律法规,对用于非政府组织的境外资金做出严格限制。在邻居那里发生的颜色革命,在俄罗斯几无可能。
梅德韦杰夫担任总统后启动的政治体系现代化改革,落实了不少民主内容。但总理普京依然牢牢控制俄罗斯四大权力基础:中央执行权力,政权党,强力集团,地方势力。
梅德韦杰夫提出发展多党制,放宽对非政府组织的限制等主张,均遭遇明显阻力:政党进入国家杜马的得票率提高到7%的标准没有动,司法部门依然拒绝为反对派政党登记。
尽管被批评为不民主,但普京在历次讲话中从不否定民主,经常表态支持建设公民社会,而梅德韦杰夫则表态,俄罗斯要追求民主,但绝不能超前。
其实,俄罗斯国民容忍甚至接受普京的民主倒退,来自普京时代的两大成就:国民财富与社会福利的大幅增长,社会秩序和国民信心的恢复和重建。
前者,容易受国际能源价格影响而大幅波动,后者,则会随着时间流逝而被人遗忘。2008年以来,受油价影响,俄罗斯经济的“普京奇迹”已大幅受挫。普京政治威望被连及,在刚结束的国家杜马选举结果中已显露无遗。
若未来两种效应一起叠加,那时的俄罗斯人,还能容忍普京在总统位置上再呆4年,甚至是8年吗?来源: 《凤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