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十力者,幼名繼智,少名升恒、定中,長而易名十力,號子真,晚署漆園老人、逸翁,湖北黃岡人也。光緒十一年(一八八五年)生,兄弟六人,父名其相,爲私塾,貧病交困,然視十力瞳有異象,強爲授習。嘗觀社戲,感中華衣冠之美,詢其父曰:“何不著此衣冠?”父云:“朝廷入關時令止。”複問:“漢人多,抑滿人多?”父云:“漢人千倍于滿人。”乃大不解:“何制于滿?”父不能答。未多年,父親俱亡,從長兄仲甫讀,且爲人放牛也。複從父儕何聖木讀,屢爲第一,爲富家子忌。十三歲深秋,登高遠眺,睹草木蕭疏,秋風卷地,竟至悲不自勝,遂“放蕩形骸,妄騁淫佚”,斯情懷終生不去。又慕古人不衣冠而處,裸居野寺,毆打菩薩。後遊學四曆,嘗讀明儒陳白沙《禽獸說》,“忽覺無限興奮,恍如身躍虛空,神遊八極,其驚喜若狂,無可言比,頓覺血氣之軀非我也,只此心此理方是真我。”斯一哲學家誕臨矣。
光緒二十七年(一九零一年),與何自新、王漢遊溯江漢,尋同道以反清。又從軍于武昌之凱字營,識宋教仁、呂大森、劉靜庵、張難先、胡瑛、黃興。三十年(一九零四年),與何自新辦科學講習所。有党人以爲武昌不易革命,十力等駁之曰:“武昌者長江之上游,南北之樞紐,天下安危之所系也,兼有張彪等庸才爲官帥,若能暗中策反軍隊,不數年大事可成。”次年,王漢刺鐵良於彰德,事敗自盡。語在刺客傳。十力爲之沈哀。時考入新軍特別小學堂仁字齋,於軍中宣傳革命。光緒三十二年(一九零六年),入日知會。二月,自創黃岡軍學界講習社,訂蘭譜爲組織,以每周開講壇,多孟子、船山、南雷之論。五月,力主聯絡四省舉義,事泄逃脫。越明年,回黃岡教書。讀朱子《近思錄》、程頤《易傳》、船山《周易內外傳》、《讀通鑒論》等。辛亥功成,爲湖北都督府參謀。年末,與李四光、吳昆、劉子通登雄楚樓,揮毫寄興,十力赫然雲:“天上地下惟我獨尊。”此之謂黃岡四傑。時何自新已病故。
民國二年(一九一三年),造《健庵隨筆》以斥佛,發表于天津之《庸言》。梁漱溟見之,作《究元決疑論》以駁之,十力不知。次年,與韓既光結婚。繼而南北大亂,於民國六年(一九一七年)赴穗投身護法,然睹政治黑暗,民生凋敝,有“党人競權爭利,革命終無善果”之喟,遂不復作事功之想,轉欲專力於學術,導人群之正見,爲求己之學。
次年,造《熊子真心書》,蔡元培爲制序。又次年,執教南開中學,偶讀梁漱溟之《究元決疑論》,乃赴京見梁,於廣濟寺滔滔辯論,十力本未明參佛理,故有敗相。遂于次年由梁薦入南京支那內學院,從歐陽竟無研習佛學,艱難潦倒,絝僅餘一條,而不奪其志。民國十一年(一九二二年),由內學院薦入北大爲特約講師,代梁漱溟授佛教唯識學。次年,造《唯識學概論》。然繼之愈加懷疑佛學,轉入儒家,遂致殫思竭慮,於十五年(一九二六年)重病,由衛西琴薦西醫延治得緩,然後遺症如神經衰弱、胃下垂等一生未去。是年,修訂《唯識學概論》,公開批評唯識學。十七年(一九二八年),于南京中央大學哲學系授課三月,唐君毅等從之。是年,其弟子高贊非綜其教誨四萬餘言爲《尊聞錄》。
民國廿年(一九三一年),上書林森,云當與倭人死戰而不宣。次年,日寇犯滬,十力抱病往見十九路軍陳銘樞,勸其死戰。十月,於杭州出版《新唯識論》,破佛立儒,爲境量之論,而量論未成。馬一浮爲制雅序,比之王弼、龍樹。馬當代名士,極少會客,卻爲此書親訪十力也。序論相惜,時論重之。南京內學院聞之不忿,劉衡如立作《破新唯識論》,逐條駁斥,歐陽竟無爲制序。十力乃造《破破新唯識論》。一時,太虛、周淑迦、印順等逐一登場爲駁論。實儒佛之爭,非唯識之辯也。
是年冬,十力返北大,日與湯用彤、錢穆、張東蓀、張申府、林宰平、梁漱溟、蒙文通、李證剛、鄧高鏡、馮友蘭、賀麟、張岱年、金嶽霖、沈有鼎、馮文炳、黃艮庸等逍遙談坐。牟宗三者,十力高足也。廿三年,馮友蘭攜《中國哲學史》來訪,多有爭論,馮欲合壁中西,而熊以西哲爲膚淺,如唯心唯物之論實無精彩。此中西之辯,亦人本物本之爭也。
廿六年(一九三七年),日寇華北,十力返黃岡,次年入四川之璧山,譯《新唯識論》爲語體文,凡六年方成。廿八年(一九三九年),往嘉定爲複性書院講學,馬一浮爲院長焉。是年八月,日寇轟炸嘉定,傷左膝。九月,演講《複性書院開講示諸生》,針砭書院辦學,遂爲不容。馬重德行、興趣、精讀,而熊重學識、體系、博讀,故不能相容。此非人格之爭,實新儒與舊儒之爭也。遂與弟子韓裕文偕去。時北大諸賢多赴西南聯大,而十力以一代哲人,竟因講師之身份,任憑流浪,弟子輩多爲不平也。
三十年(一九四一年),講學于重慶勉仁書院,次年,牟宗三來投。書院乃梁漱溟所創,弟子輩皆親梁遠熊,十力故常詈罵。次年,歐陽竟無逝世於四川江津,十力往吊唁。先此欲謀絕晤,內學院諸君不許也。是年,徐複觀師從。
三十五年(一九四六年)春,返武漢,省主席萬耀煌贈資百萬,助辦哲學研究所,不受。六月,徐複觀呈十力之《讀經示要》於蔣公,蔣遂令何應欽撥款二百萬與十力,以辦所用,十力亦辭不受,云不願如章太炎受資講學爲士林唾棄也。未幾,複入川,于黃海化學工業社謀辦哲學研究部,因經費不足,未果。次年春,返北大。是年秋,之上海。又次年二月,攜牟宗三往浙江大學講學,居漆園,造《漆園記》,取莊周避世之意也。校長竺可楨與之白眼,故鬱鬱不得志,乃於秋末赴廣州,蟄居幽憤,時與錢穆等書信,罵盡天下名士。
三十八年(一九四九年)十月,共產黨之董必武、郭沫若邀其北上,遂赴武漢,葉劍英爲之餞行。次年元旦迄武漢,林彪、李先念爲之接風。十力語人云,林彪恐不得善終。三月,返北大,董必武、郭沫若、徐特立、陳銘樞、李四光、張東蓀、張申府、梁漱溟、林宰平等俱曾歡晤。然卓然自立,拒不參加中國哲學會。時馬一浮來書,云己確乎其不可拔,十力欣然回書,亦雲己之不可拔。蓋當時士人,皆多少改造爲馬克思主義,天下確乎不可拔者,唯十力、一浮、漱溟等寥寥數人也。
是年夏,造《與友人論張江陵》,云張居正禁學毀庠,故新政不成,以刺時也。又上書毛澤東,欲成立中國哲學研究所,恢復南京內學院、智林圖書館、勉仁書院,以興國學、佛學,皆未獲。次年,造《論六經》,爲唯心論伸張。四十二年(一九五三年),刪削《新唯識論》出版。次年始造《原儒》。弟子輩多攘臂運動,不復奉教矣。\r
是年秋,赴滬定居。四十五年(一九五六年),赴北京參政協會。次年,造《體用論》。越明年,造《明心篇》。又二年,始造《乾坤衍》。是年,煤氣中毒,幸得脫,然體質日下。五十二年(一九六三年),造《存齋隨筆》。方其於滬上也,市長陳毅多與眷顧,故宅居錢糧無憂。嘗泣對陳毅道,學問無人可傳云云。
文革肇始,造《先世述要》,惟其精力虧竭,已不堪提筆,至爲艱難。時習傳裕往滬見之,灰衫麻繩,狀若病僧。浩劫卷至,爲紅衛兵抄家批鬥,手稿焚毀無算,尤作屈子之吟遊,喃喃自傷惟“中國文化已亡”一句而已。民國五十七年(一九六八年),精神崩頹、肺病磨人,於五月二十三日逝世。
十力幼年時,嘗突兀云:“舉頭天外望,無我這般人。”父兄異之。及其棄事功而就學術,汪洋恣肆,遂不可遏止。其一生雖貧弱,卻不復有乞人之態,反是憑陵自許,不可一世,此所謂不有睥睨風雲之姿,何來洞悉宇宙之論。其以帝制湮沒,個性張揚,惟我獨尊,故雲造書。又以玄爲高,以易爲歸,睥睨科學,排淩西哲,斥佛教而非舊儒,發空論道,別一境界,新儒家之聖也。綜其著作,有《新唯識論》(文言文與語體文本)、《原儒》、《體用論》、《明心篇》、《乾坤衍》、《佛家名相通釋》等,其學有牟宗三、徐複觀、唐君毅、高贊非、劉公純、周朋初、韓裕文等繼之傳之。
贊曰:國家病矣,玄玄豈藥。六合之內,惟我先覺。天才神會,始複先剝。不有憑陵,何來握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