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晚报)编者按:台湾著名作家柏杨先生寄来文章并来电,希望我们协助他寻找失散53年的义女。我们恳请读者朋友们读完文章后能多存一份心,帮助柏杨先生了却此生心愿。多谢多谢!
一九四八年二月间,我逗留在沈阳,东北初春的天气,比冬天还冷。
有一天,我和沈阳救济院院长于慕周女士聊天,她忽然提议我去参观救济院。
在救济院,我发现了一个小女孩,她赤脚站在枕头上,憔悴得像一棵凋零的小树苗。我不由自主地上前抱住她,她的手脚冰凉,冷得哆嗦个不停,那两层单薄的衣衫,遮不住她身上斑斑冻疮。
我把大衣裹住她,她脸上充满了畏惧和惊异。
于慕周沉痛地说:“经费有限,而苦难的人无穷,连稀粥都快喝不到了。”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孩子的小手搂得我更紧。
“你可以领养她!”院长说。
“可是,我没有家,怎么带她呢?”
“她仍然住在院里,但等于借住一样,由你负担她的一切费用,她可以随时去看你,你也可以随时接她走。”
这个小女孩,就是棣清,我的女儿。
那一年,她才八岁,但她似乎显得十分苍老,恕我用这“苍老”两个字,她那灰白枯瘦和黯然无神的外表,活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媪。八岁的孩子,她已尝尽人间的辛酸。
她爸爸姓邵、东北人,是个军官。母亲四川人,受过高等教育。他们在重庆结婚,婚后生下一男一女。后来作父亲的战死了,年轻的妈妈一个人回到四川,当我抱着孩子那个时候,据说她已在国立重庆大学研究所攻读,她读的是数学。
好心肠的人把这两个衣服还很华丽,但已饿了两天的孩子,送到救济院,院长辗转打听出作母亲的地址,去信询问,好多天后回信来了,说,她愿放弃监护权。
不久,作哥哥的被领养去了,等我领养了棣清,为她换衣服时,在她那小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那是她写给妈妈的———
“妈:哥哥今天跟人走了,我跟他到大门口,他连叫我一声也没有,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妈……”
这封信写好后并没有寄出去,一直在她口袋里躺了一年。是她没有邮票钱呢?还是她不晓得母亲的地址呢?我不知道,也没有问她。
我把她的名字改为郭棣清。她一直对我没有什么表示,很少开口。有一天,我们同榻而眠,她因为吃得太多,半夜里忽然喊肚子痛,我抱起她等医生,看她那发青的凸起的肚皮,不禁热泪盈眶。
只要我在沈阳,我们就住在一起,并且几乎天天带她上街游逛,看看电影,吃吃馆子。这样过了几个月,忽然有一天,我正在办公室看一个文件,她噔噔地跑进来。
“爸,”她伸进头喊,“我要一块钱!”
这是她第一次叫我,这一叫,给我无限温暖。
之后,我就一心照顾孩子,她走路是八字脚,我费了很多工夫,才把她改正。
她老是怕我不要她,三更半夜,会猛地坐起,睁着两个凄凉而害怕的眼睛,四下张望,必需等我把她抱住说:“爸爸在这里,爸爸在这里!”她才能倒头再睡。
我为她做了两套学生服,打算送她进学校。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一日,国民党军飞机来袭,整整一夜,我抱着棣清,在东北中山中学的操场上躲着。那一夜,是我们父女最后团聚的一夜,她安静地躺在我怀里,睡得十分甜蜜。
早上,我带着棣清,投奔救济院,院长哭丧着脸告诉我,棣清是有名字的,她可以住下,我必须走。当我把棣清留下的时候,她似乎预感到她的噩运又要来临,抱住我的脖子,凄切地说:
“爸,你什么时候来接我?”
“等我找好地方,就来接你。”
“我不信。”
“我一定来,棣清,你放心!”
“你千万来啊!”孩子哭了,这是我看到她第一次流泪。
我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给她,茫然地离开救济院。
好容易到了北平,喘一口气,我便发现心头上多了点什么———那是沉重的思念,我颓然地坐下来,想到即便再危险,也应该把棣清带在身边。随着岁月的增加,良心的咎责也随着增加。大概是年纪渐老的缘故,我一天比一天思念棣清:自从
领养她,到欺骗似的丢下她,不过八九个月。但她已全心的信赖我,我太辜负孩子了。
夜深人静,耿耿不寐。我对不起孩子,我在她弱小的心灵中种下父慈子爱的幼苗,却又硬生生地亲手摧毁。每逢想到她这些年的生活,有病谁管?吃得饱吗?她哭她的养父了吗?现在,她明白她这苦难一生的往事了吗?每一思念,都使我心如刀割。
我不知道她还记得我不?我愿她不记得,我将会像从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一样,但,假如她还记得我,我愿她恨我,诅咒我。悲愤比哀伤更会使人坚强,她的恨,她的诅咒,会轻减她的痛苦,也会减轻我心头沉重的负担。
五十三年后,再顾前尘,大哭失声,我只求在我有生之年,能见到她呼唤一声:“棣清,我的女儿!”
此生只有此心愿未了,苍苍者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