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贤治在辛亥革命研究系列之二里,说道马克思这样评论清代中晚期的中国:“正如小心保存在密闭的棺材里的木乃伊一接触新鲜空气便必然要解体一样。”读到这句话,忽然想起了一个文化大革命期间的往事,对于马克思的话,有了一个乡村版的理解。
1975年冬天,我们大队所有的劳动力,都在一座山岗上和一片河滩上学大寨。具体地说,是把山岗上的黄土挖下来,用架子车拉到河滩上,造出新的土地——大寨田。有一个人说:“我们撅着屁股挖土,撅着屁股拉车垫的土地,咋教大寨田?我们这儿叫木寨,就应该叫木寨田。”
民兵排长说:“我日你妈。毛主席叫学大寨,垫的土地,当然叫大寨田。毛主席知道大寨,肯定不知道咱们木寨。咋能叫木寨田?”
这个人很不服气,接着民兵排长的话说:“大寨人是毛主席的人民,木寨人也是毛主席的人民,咱们咋能跟大寨人不一样?”
民兵排长把这个人的话汇报到大队,革委会主任就说:“他破坏学大寨,斗争他这个鳖孙。”
一个很大的牌子就挂到这个人的脖子上,写上了“谁破坏学大寨,谁就是反革命”,在山岗上斗争这个破坏学大寨的家伙。
全大队的社员们都喜欢开斗争会,都喜欢跟着民兵排长呼口号。因为斗争会就是那个时代最大的娱乐,就是那个时代最伟大的文艺节目。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开斗争会的时候,要休息半天,比拉架子车好多了。
革委会主任似乎注意到了这个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也注意到了开斗争会就是休息会这样一个现实,把斗争会开的很短,马上取下了这个人脖子上的牌子,对着高音喇叭说:“日你们奶奶,你们看着,谁破坏学大寨,这块牌子就是谁的。现在斗争会结束,继续学大寨。”
就在这天上午,山岗上的黄土里,出现了一个土堆,是一个伪区长的坟墓。伪区长姓于,就在我们当时在叫丁河公社的地方当区长。死于1948年春天,那个时候我们这儿还没有解放,区长家人们请了个很有名气的地理先生,看上了这个山岗。并说这座山岗上有一处墓地,谁占住了,谁的后人就兴旺发达。伪区长自然就会埋葬到这儿,给自己的后人占住地气,让自己的子孙兴旺发达。
在我们的村子里,传说伪区长的棺材是很讲究的。他活着的时候,买了几棵柏树,专门选取柏树中间的木板作为棺材的板子。柏树中间的木板,被柏油浸透,红的透亮,散发着柏油的味道。在我们这儿,最好的棺材板子是柏树,最好的棺材是四五六。伪区长用的就是四五六的棺材,在当时很是轰动。所谓四五六,就是棺材的底部柏木板子是四寸厚,棺材两边的墙壁是五寸厚,棺材的顶部是六寸厚。
木匠打好了伪区长的棺材,又请来了当地最好的漆匠。用上好的土漆在棺材内外刷上厚厚一层土漆,在土漆的外边,铺上一层白布,在用土漆把白布渗透。阴干之后,在白布外边再刷一层土漆,再铺一层白布。这样来回刷上七次,棺材就成为一个叮当作响的魂灵房子,让伪区长死后享用。这个刷漆和铺布的过程,在村子里叫里外响堂。几十年,村子里也不会有一个里外响堂的棺材出现,伪区长算是弥补了木寨整个村子的一个空白。
于区长入殓的时候,穿着绸子老衣,带着绸子帽子,很是体面地躺在柏木棺材里。为了更加防水和防止尸体腐烂,棺材里填塞了水银和松香。棺材封口之后,盯上了几个钉子,又在棺材盖子合口的地方刷上一层厚厚的松香,不让水分进入棺材。于区长又选择了一个高高的黄土山岗,算是为自己的魂灵找到了一个上佳的地方。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于区长无论如何也不知道,他的几个孙子在1976年的时候,由于他的原因,都没有找到老婆。更不知道,1975年的冬天,他的坟墓被撅头挖掉。遇到这个坟墓的时候,人们问:“挖不挖?”
民兵排长问:“这是谁家的坟?”
一个老头说:“于区长的坟。”
民兵排长说:“***毛区长,是个伪区长,挖掉他的坟。”
人们对于挖坟这类的事情,一般都是不愿意干的。民兵排长说:“一个伪区长的坟,就能挡住咱们学大寨的步伐?谁挖坟给谁两天的工分。”
不想挖坟的主要原因是人们迷信,怕晦气落到自己的身上。民兵排长就喊:“把伪区长的四个孙娃找来。”
四个伪区长的孙娃,在当时叫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他们很快来到了祖父的坟墓跟前。民兵排长说:“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也就是说,你们是不可以教育好的。咱们大队,有几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教育好了?还没有一个。你们能不能教育好,就看你们的表现了。现在你们挖你们爷的坟,谁挖的快,挖的彻底,谁就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谁不挖谁就是顽固不化的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
于区长的几个孙娃,没有享过于区长的一天福,却因为于区长遭了罪,他们就一声不吭的拿起撅头,挖自己祖父的坟墓。别人看他们挖,忽然想起伪区长的坟墓里,可能有银元之类的东西,就都主动地拿起撅头,挖了起来。
时间不长,棺材露出地面,人们惊讶万分,柏木棺材完好如初,外边的土漆还没没有风化,封口的松香还也没有脱落。挖开的黄土上,还粘着柏木被埋葬后的味道。棺材被彻底挖出来之后,从开挖过的几米高的黄土断崖上滚下来。
人们拿起撅头,在松香封口处敲砸起来,十几分钟后,棺材盖子被砸开了,人们看见棺材里的于区长还跟刚刚死去的人一样,脸上还带着一点红润。身上穿的绸子大褂,还和刚刚穿上时一模一样。大概过了两三分钟,尸体的脸色变黑了,身上的绸子大褂开始变为五分钱那样大的斑点。离开尸体,从棺材里飞出来,随着风被吹得很远。
人们为了看看棺材里到底有没有银元和金条,就齐心协力把棺材推翻了,很快腐烂的尸体倒在地上。伪区长的棺材里只有四个角落里各放五块银元,其他并无陪葬物件。当时每块银元的价格是三块钱,谁也没有得到,在银行换了钱,割了些猪肉,大家在工地上改善了一次生活。当时人们说,尸体一旦见到空气,就会很快腐烂,一个读过高中的人说,那叫化学反应。也有一个读过初中的人说,叫物理反应。
伪区长的四个孙子草草挖了个坑,把尸体简单的埋葬了。在那几天里,工地上的广播表扬他们四个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过了几天,他们就被广播忘记了,继续当他们的教育不好子女的角色。挖出伪区长尸体的那天,还有一个新闻,工地上的广播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一个男人悲哀的说,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光荣的反修战士康生逝世了。
最后,伪区长的棺材,让木匠老许解成指头厚的木板,为每家箍了一只粪桶。两家合为一担。用来担茅房的屎尿,作为山岗上的红薯地里的肥料。我曾经担过伪区长棺材板子做的粪桶,很重很重。走在山岗上,担两桶屎尿,一不小心,就会把屎尿溅在身上。1978年,我参加全国统一高考,出来工作,那只粪桶还在我们的茅房里放着,一直到上世纪80年代末,粪桶凌乱为木板,才被我伯扔掉。我曾以此写过中篇小说《浪漫的汉柏》,发表在东北的杂志《鸭绿江》上。
前几天看见电视的画面里,有把卡扎菲的尸体拉来拉去的镜头,也忽然想起那个时候人们拉着伪区长的尸体找银元的细节。虽然根本连不到一起,或许是不可同日而语,但是还是看到了一些相似的东西,让两个尸体,穿越时空,联系到了一起。
有的时候,一句话,会激起记忆的火星,点燃记忆深处的东西。看见林贤治的文章里马克思的一句话,就想起了这个往事。乡村版的验证,有一种感觉隐隐约约,让人惴惴不安。 注:康生,1975年12月16日,卒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