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的美国并不是不犯错误,相反,它的国家机器有时也会向公民无耻地展示它的暴力和血腥。讥笑别人总是容易,困难的是我们怎样学会它那套令人敬畏的反省和纠错机制
刺刀、坦克以及麦克阿瑟的奖章
美国陆军参谋长、少将道格拉斯·麦克阿瑟注视着眼前那一队队头戴钢盔、站得笔挺的方阵,明晃晃的刺刀直刷刷地刺向天空。麦克阿瑟满意地点了点头,在他前面是巴顿少校。他蹬紧着马鞍,战马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中嘶鸣昂扬,这等于是向后面的骑兵发出了进攻的信号。战阵的后面还有从马里兰州的米德堡调来的5辆雷诺坦克。1932年7月28日早晨4时30分,这支部队缓慢而坚决地前行了,完全一幅超现实主义的图景。
这不是阅兵,虽然数百政府工作人员放下手中的活拥挤到人行道上或者从白宫和国会山之间的宾夕法尼亚大道旁的窗户探出头来想看个究竟。军队面对的是一群疲倦的人,大多数人衣着破烂、精神不济,一身褪色的制服表明了他们也曾经服过役。这些人正满怀希望地等候在那些由一片片锡皮或者毛毡遮蔽的所谓“房子”里。他们已经听说政府准备采取一些行动,准备就准备呗,他们简直有点盼望。但直到军队开进营地的一刹那,营地里发出了一声尖叫,很多人立即懵了,谁敢相信这回事!
等到他们回过神来后,骂骂咧咧的人群开始向那支正规军投掷酒瓶和砖头,这对那些武装到牙齿的军队毫无影响,杂物只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了一声声清脆的不满,而那些骑兵和步兵仍抿着嘴,保持着良好的军纪。
一个记者事后报道:“麦克阿瑟将军胸前挂满了奖章,他在宾夕法尼亚大街上昂首阔步,一条马鞭在他那优雅的臀部后来回挥舞。”
还我补助金
1932年的夏天,华盛顿大约聚集了两万名老兵和他们的家属。华盛顿事件的直接原因就是经济大萧条。近于崩溃的美国经济给数百万人带来了难以言表的痛苦,而他们并没有任何过错。各种群体都认为自己应得到政府的特殊照顾,其中第一次世界大战老兵的呼声最高,并准备立刻采取行动。国会于1924年不顾柯立芝总统的反对,许诺给这些老兵补助金,也就是补偿他们因参加战争而失去的那份薪水。这些补助金按计划应该在持有人去世时或1945年支付。但由于失业和穷困,很多老兵想立刻得到现金。得克萨斯州的国会议员莱特·帕特曼提出了一项法案,允许这些人立刻得到现钱。于是名叫“补助金行军”就开始了。他们绝望地从全国的各个地方赶来,跳上火车货车、驾驶着破烂的飞机或者搭便车,他们的意图就是要给国会施压以便通过帕特曼法案。但是美国当局强烈地反对这种措施,他们认为在每年两亿美元的赤字下,这样做只会使得通货膨胀加剧。
行军开始于1932年5月,起先是小规模的,但很快就形成了一股浪潮,并引起了整个国家的关注。领头的是一个34岁的前军官沃尔特·沃特斯,这人来自俄勒冈西北部的波特兰。来到首都的老兵无处着落,于是他们占领了公园以及宾夕法尼亚大道边六七栋已被征用的大楼,同时还在废墟地上建起了肮脏的营地。其中最大的一个营地在波托马克河边一片废弃的烂泥地上,被称作安纳科斯蒂亚洼地。这简直就是一个境状堪忧的流浪汉之所,幸亏特区警察局长是佩勒姆·D.格拉斯福德,请愿者的处境多少还有点改善。
格拉斯福德本身也是一个老兵,34岁即成为准将。他骑着一辆大型摩托车在自己的辖区巡逻,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这些人按时送食物并提供医疗。在5月26日的一次会议上,格拉斯福德建议这些老兵正式称呼自己为“补助金远征军”。这个名字通常就缩简为“补助金军”,采纳了这个名字后,老兵们要求格拉斯福德出任他们的财务总长,格拉斯福德答应了要求。沃特斯和格拉斯福德并肩工作,他们设法保持整个请愿部队的纪律。格拉斯福德很显然是希望这些闲逛的请愿部队最后失去兴趣而返回家乡,但是沃特斯有着自己的考虑:“我们要呆到补助金法案通过为止,如果需要甚至呆到1945年”。沃特斯的这个想法吸引了更多的人,他们每天总是在国会大厦前和平示威并且浩浩荡荡通过白宫。但总统胡佛拒绝接见他们。
6月份,众议院勉强通过了帕特曼法案,但在参议院表决时以62∶18遭到了否决。国会计划于7月中旬休会,于是大约1/4的老兵接受了政府提供的遣散费回家了。胡佛现在看起来已经赢了,或许他可以集中精力去制定经济恢复计划以及准备即将到来的大选。但是许多老兵感到被政府耍弄了,他们的失望被华盛顿湿热的天气沤得发霉。由于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所以他们决定在首都留下。在这个节骨眼上,美国共产党凑了进来,他们派出了约翰·派斯去指导老兵怎样把事情闹大。约翰在此事中纯粹是一剂催化剂。没有人知道他到底起了多大作用。共产党的介入引起了华盛顿权力层的警觉。
7月28日,陆军部长赫尔利命令格拉斯福德立即清空那些被老兵们占领的建筑物,这些鹊巢鸠占的老兵觉得自己并没有造成任何损害,他们当然严词拒绝。
中午时分,警察前来夺取大楼,一场混战立即爆发了。格拉斯福德被一块砖头砸中,倒在了地上。爱德华·G.斯科特警官立即扑在他上面,试图保护已倒下的局长。斯科特也倒了下去,头骨被砖头砸成骨折。这场骚乱的结果是6名警察住院,其中两人重伤。两小时后又开始了一场暴乱,一名老兵被子弹打死,另一名在与警察的混战中被射伤。
格拉斯福德立即向特区专员寻求建议,很快这名反应过度的上司要求总统动用联邦军队来恢复秩序。专员把这次袭警事件描述为“严重的骚乱”,他断言,“动用警察部门来维持法律和秩序已经不可能,除非使用军队。”他们试图说服总统,而胡佛总统现在也为连续不断的老兵骚乱弄得心烦意乱,现在他找到了一个一直没有找到的借口,可以明目张胆地把这帮人驱逐出首都。他向麦克阿瑟下达了如下的命令:“你立即带领联邦军队赶赴骚乱之地,包围受到影响的地区并且就地清场,不得延误。一切妇女和小孩应该给予照顾和友好对待。请运用一切人道手段来执行这个命令。”
一名胆敢践踏美国公民权利的将军本身就是对美国政府的威胁
毫不奇怪,麦克阿瑟现在以一种经过设计以便尽量减少媒体关注的方式执行总统的命令。据称反对麦帅此行的副官,42岁的艾森豪威尔也被麦克阿瑟选中去阵地督战。这种做法非同寻常,但又符合麦克阿瑟的作风。让艾森豪威尔不安的是,麦克阿瑟决定亲自披挂上阵,他特意派人取回了最花哨的制服,上面满是勋章和神枪手缓带。
当部队到达安纳科斯蒂亚桥时,天色迅速暗下来。营地里来了一名使者,他请求麦克阿瑟给他们充分的时间撤出妇女和儿童。麦克阿瑟立刻表示同意,并让部队停下来吃晚餐。他们有将近两个小时在原地没有前进。
在这段时间里,胡佛没有听到关于大街上的任何情况,他怀疑麦克阿瑟是否收到了他的命令。他再派一名军官到那儿重复他原先的命令。因为总统认为,部队进入安纳科斯蒂亚洼地的营地将会发生严重流血事件的风险,所以他根本不会考虑这么干。然而,实际的决定要由将军酌情作出。
令人惊讶的是,这名上校花了3个小时才走完3英里(合4.8公里)路。当他到达安纳科斯蒂亚桥时,士兵们开始前进了。在使用了大量的催泪瓦斯后,士兵门开进了“补助金军”的驻地。里面的老兵们吓得四处逃散。
“一个士兵投掷了一枚催泪弹,”一位躲藏在附近自家房子里的妇女说,“我们全都泪流满面,赶快拿湿毛巾捂住孩子们的脸,大约半个小时后,我的孩子开始呕吐,我把她带到室外她再次呕吐一地。第二天,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我赶忙送她上医院。”不知道是因为老兵还是士兵,反正后来这片营地一片火海。
为了尽量消除对他的动机的怀疑,麦克阿瑟立即召开了一个临时性的记者招待会——这种工作留给文职官员更加恰当。在招待会上,将军是这样描述那些“暴徒”的:“他们为革命的气息所鼓舞,准备采取一些随行随意的方法直接控制政府,我认为如果总统再任其所为数周,那我们整个国家都会受到严重威胁。”这完全是场专横跋扈的表演。在赞扬了总统和陆军部长后,麦克阿瑟把自己的责任推卸得干干净净。
胡佛也在第二天发表了一份声明中说,希望能够快速地对煽动者绳之以法。为了保护自己,麦克阿瑟和胡佛都宣称共产党控制了这个组织,而沃尔特只不过是它们手中的一枚棋子。胡佛认为骚乱分子中老兵还占不到一半,而麦克阿瑟甚至更低——他认为只有10%。但是有证据表明共产党所起的作用是微乎其微,一份退伍军人管理局的事后调查表明94%的示威者有着海军或陆军的服役记录。
胡佛和麦克阿瑟不恰当的做法终于使得他们在后来的日子里饱尝苦果。阿拉巴马州参议员雨果·布莱克严正指出,“作为一个公民,我公开抗议这种以军国主义的方式来对待那些失业和饥饿的游行民众的行径。”西莱姆·约翰逊参议员直称它为“美国历史上最黑暗的一页”。他指出,仅仅十年前,退伍老兵们还作为英雄和救星而为大家所欢呼,而现在“总统动用联邦军队来镇压这些面有菜色、衣不蔽体、手无寸铁的老兵”。
舆情立即倒向了布莱克。麦克阿瑟也开始意识到了自己的历史地位问题,他动摇起来了,至少在公众场合他开始以更加同情的眼光来看待那些老兵。起先,他称呼他们为“邪恶的暴民”,但在后来的回忆录中,麦克阿瑟标榜自己曾经送过他们一些帐篷和移动炊车,并且称呼他们是“一支饥饿的先锋部队”。
如果他是有意挽回自己的形象,那就太迟了,他的英名已永久地蒙尘了。麦克阿瑟的传记作者威廉姆·曼彻斯特把麦氏的所为称作“臭名远扬及无可辩驳的专横跋扈”。另一个历史学家批评他行事“过分热心的果决以及不计后果的冲动”。 就像历史学家预见的那样,20年后杜鲁门总统终于解除了麦克阿瑟的总司令之职。将军的个性和野心在此后成了一个永不消退的污点。
除了罗斯福,谁也没有赢
伴着麦克阿瑟,其他两位参加过行动的军官将继续在历史上大写自己的名字——艾森豪威尔和巴顿。在讲述这件事时,艾森豪威尔将比他的上司遭受更加富有戏剧性的转变。作为一个坦率而又喜欢记日记的人,艾森豪威尔在日记中仅仅提到了那次事件的时间“7月28日”,30年之后,他在出版的《自由自在》里,艾森豪威尔把自己描述成那种经过磨难的英雄,他说自己曾努力劝说麦克阿瑟不要亲自上阵,而且他还老生常谈他的上司忽视了白宫的命令。有趣的是,艾森豪威尔的这些话全都是在麦克阿瑟逝世后才出笼的,即使它歪曲历史,麦氏也不可能加以申辩了。
对每个参与此事的人来说,它都是一道刺手的荆棘。巴顿,一个担当着受人尊敬职责的人,谈及此事也感情复杂,称它为“最讨厌的差事”。事后的几个月内他批评了军方的处置方法,认为它粗暴地干涉了处理社会骚乱的一切规则。当然,他一方面表扬了那些坚持一枪不发的军人的高贵品质,同时也寄予了那些老兵们以公正的同情。他承认许多老兵是“清苦和绝望的人,他们没有什么邪恶的目的”。最令巴顿感到沮丧的是,请愿老兵当中包括约瑟夫·安格鲁,就是这个人在14年前曾经救过巴顿的性命——他把受伤的巴顿从散兵坑里推到安全地带。
这件悲剧事件尾随着胡佛进入1932年的秋季大选。总统曾经调动联邦军队镇压国内骚乱,但这是他第一次调动军队对付老兵,这在选民嘴里特别不是滋味。一封写给《华盛顿每日新闻》的信表达了大部分人的观点。“我在1928年投了胡佛,”一个愤慨的妇女写道,“请神宽恕我,让我至少活到下一年的投票之日!”
胡佛的竞选对手、民主党的罗斯福懂得总统使用武力的政治含义。虽然作为纽约州长的罗斯福也拒绝支持支付老兵的补助金,但是他发现胡佛的对策确实令人胆寒。“他应该邀请一个代表到白宫去喝咖啡,吃三明治。”罗斯福细读了早报后对其助手说。
11月罗斯福以压倒性的多数赢得了竞选的胜利。政府以盛大的哀荣在阿灵顿公墓埋葬了两位被警察枪杀的老兵。一年之后,另一个请愿团来到华盛顿要求补助金,罗斯福不是派出了军队而是派出了他的妻子埃莉诺,更加重要的是,罗斯福创造了民间资源保护队,它为人们提供了工作。3年后,国会通过法案完成了对补助金的支付,最终解决了美国政治上一个相当棘手的事情。
(原文转载《看世界》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