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维樱:药案三重世界:阶级、现实与情感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670 次 更新时间:2011-09-15 1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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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维樱  

药家鑫已死,张妙入土。从事发至今已有10个月,在法律程序上早已走完的一个简单案件。曾经张家和药家都试图以自己想象中最好的方式和对方沟通,失败了。对于被害者和施害人两方家属,一切的时间、机会、方式、环境、心情完全相反。张家是传统的长安农民,恪守村庄的礼法与人际交往之道;药家是普通市民,以为法律没有要求的事情就是行为的界限。彼此的误读,此后随着公众舆论的加入,变成各种心态交织抗衡的乱仗。双方家人乃至公众,现在越来越深地感受到了伤害。

受害者:所得非所愿

今年大年初九,张显来到王辉的家。宫子村的土路满是泥泞,张显把宫子村媳妇张妙之死的前因后果听了一遍,又看见王辉要往起诉书上按手印。“我立刻制止了。王辉都不知道那张纸写的是什么。”张显的母亲是过继给宫子村康家的女儿,康家是村里的大姓,张显弟兄不仅都考上了大学,而且在西安当教授、公务员,在村里算是非常光显的门楣。所有宫子村的长辈,都算作张显的“舅家”,因此尽管没有血缘关系,张显也觉得“义不容辞”。

张妙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农村妇女,她被害的地方,处在正被大学城和地产项目逐年逼近的村庄。26岁的张妙死亡之前的一个月,都去帮娘家亲戚照顾在附近大学城摆麻辣烫的摊位,这是孩子出生后解决家庭经济窘境的新方法,虽然顶着保守的婆家不愿让她出门的压力,她还是每天很晚回家。在婆家“和婆婆处得有些矛盾,老人爱叨叨几句”,张平选说。出事前一个多月,她才由自家叔伯兄弟做主,搬到宫子村另一处小房子和公婆分开住了一个来月。张妙和王辉的儿子毛蛋只有两岁半,现在由奶奶带着,是家里唯一的宠儿。毛蛋在床上睡得正香,电视机里母亲的葬礼乐声凄哀,这孩子丝毫没有受到干扰。

王辉全家都把张显视为恩人,对于极其务实的王辉一家,这件事随着这张光碟上的葬礼已经结束了。隆重的仪式在村外举行,因为“凶死”,不能进村,火化完了直接去河道边上的公坟埋葬。“听说药庆卫要告张老师?”婆婆非常气愤,“我们又没要他一分钱,他现在还占理了?”王辉作为毛蛋的法定监护人,得到了指定给孩子的网友捐款。而从8月开始,王辉父母开始给打算准备结婚的王辉弟弟盖新房子,对于王家,张显的鼓与呼,带来的是切实走出悲剧的力量。

宫子村大部分人是文盲,农民们只有极少数还在地里做活,大部分人做一些周边服务业的工作倒也容易挣钱。王辉在郭杜村家具城里卖苦力抬家具,从二三层店里到车上,再跟车装卸,一天好的时候一趟有100元收入,没活的情况也有,一个月千把元的收入。张妙有了孩子后总想干点什么填补家用,她上学到初一才停止,王辉却大字不识。“没有文化”是她订婚前对丈夫的担心,但按照王家的习惯,有文化的媳妇并没有优待,婆婆说:“我们从来不让她出去做活,媳妇就应该待在家,穷有穷过法。”

这话让给张妙安排了麻辣烫活计的娘家人陷入了被动。张平选从开始到现在,要的是药家父母来“给个交代”,但这交代随着事件演变,成了张平选心里无法填补的黑洞。“我一开始恨,要把那娃杀了,把他爸他妈也杀了。但是后来我觉得,那个娃,唉,你妈你爸来给我个交代,你赔礼道歉,我给群众给亲戚交代,我也就饶你一命。”张妙的父亲张平选算是北雷村里的先进人物,北雷靠近公路和大学,经济也强。张家的房子几乎几年就翻新一次,瓷砖花样都不俗气。“养不教,父之过,娃的事不是父母的事,但赔理是必须的,饶不饶在我。”

张平选十几岁就出去贩山货、搞小包工,除了80年代孩子们出生那几年,他做过一段时间大队长,其他时间都完全“待不住”。他的勤劳和聪明让三个儿女都念到初中,但近10年郭杜的发展也很快,说是市区,其实长安县改区也只有很短的时间。县里的主要建筑已经和市内相差无几,主要的支柱就是堂皇漂亮的大学城,每个学校的长安校区都极尽设计之能事。大量西安市内的高校在长安圈地,尤以郭杜附近为代表,近两三年修建的小片高层住宅小区,直接矗立在大片麦子和玉米的田地里。

张平选即使把女儿们嫁出去,也还是怀着疼爱,他让娘家兄弟去帮张妙处理婆媳问题,帮小女儿张朗带孩子,这和王辉家把媳妇完全纳入自家系统的想法有些矛盾。王家的房屋简陋,连里带外不过三间小房子,王辉和弟弟都因为太穷,媳妇说得算是村里最晚的了。有大约半年时间,张妙总是回娘家居住,但是经过娘家人调解分房居住之后,她又开始回到丈夫身边。“她也不太会处理矛盾,王辉来哄回去了,过一段又和婆婆闹了。”张平选说,“房子分开住她才算安生了。”

娘家和婆家从思维到诉求上都各有一套想法。“别说是嫁进来的媳妇,就是出去多少年的外甥,回来管每个人都得叫舅。”公公婆婆都很威严,他们把张显看做是“自己人”。“舅家的事,自己人来管是理所应当的。”张平选一开始通过长安县公安局联系了《华商报》,找到的公益律师许涛并不为王辉一家信任。很多人都以为张显是王辉的代理律师,其实张显是西安电子科技大学的副教授,只是王辉的民事代理人。张显的慷慨陈词和对药家的各种看起来言之凿凿的控诉,通过这个有效的表达渠道,王辉和孩子得到了强大的“民意”。

张平选对于张显的加入倒不大在意,他还是坚守父母之道。“我不在乎赔偿多少,但是一切事情都要经过我的同意。”法院一审判定经济赔偿4.5万元,3万元给孩子,1.5万元给父母做丧葬费。他说:“孩子抚养咋弄?老人咋弄?法院说我没到60岁。”张平选决定放弃:“不告了,一切都听国家的。你判到我心里,我不说啥,你判不到我心里,我豁出这条老命。”但他一直留着一块宽容之心:“还是在等,我还有两个孩子,有个依靠,药家老人也50多岁了,就这一个,重生也来不及了,留一条命,有个依靠。从一开始到最后,他们却一直没道歉。”

财富猜想的答案

药庆卫领我们从一楼的空调下面侧身快速走过,低着头丝毫不看二十街坊院子里步道上的人。那些人目不转睛直勾勾地投来目光,一直到我们上楼道还在仰望,好奇心没有丝毫掩饰。如果不是委托北京律师起诉张显,他的日子就一直这样过着。“如果不是网友鼓励我,我也没有勇气打官司。”开了微博之后,药庆卫觉得“骂我的尽管来骂,如果有人愿意听我说,我想絮叨絮叨”。药家来过一个外地网友,夫妻俩做了面条招待。“好多人对我说,他们想错了。我经常碰到有人专门来找我,关心我,我觉得好像我们也并不是要这样一辈子做活死人的。”

“他死了,为什么我们还在服刑?”药庆卫说自己再忍下去,“一家人也就完了”,药家鑫的母亲已经出现抑郁的病症。家里是三室两厅的屋子,客厅和餐厅较大,三个卧室都小。药家鑫的房间仅容钢琴、床和电脑桌之外一个人转身,墙壁还有浮雕的勾花,吊灯也是过去的花样,看得出来房子刚分下来时的精心装潢。“我家就算这楼里最不好的了。”家里所有的家具、电器都看得出是曾经的好东西,只是用了很多年。冰箱里是一罐罐腌菜熟食,厨房灶台和油烟机后的瓷砖缝隙都是白色的,光亮无尘。

华山机械厂曾经是西安东郊最大的几个国有大企业,所谓“街坊”就是几栋楼围成一个家属院,有自己的院墙和门卫。这个厂子有约30个街坊,几万人的生老病死就在里面,“逃都逃不掉”。上世纪90年代国有企业效益还不错,再加上是军工单位,很是兴盛了一些年。药庆卫1996年回到西安就来到了华山厂工作,此前他一直在外地部队工作,基本上药家鑫都是妻子一个人带着。药庆卫虽然对各种钢琴曲烂熟于心,但真心喜欢的是贺绿汀。“部队里培养起来的喜好,巴赫太难练了,弹好之前是很难听的。”无论年节,家里老人只要来了就让儿子去弹琴,母亲总是在一边忙碌。“他学琴一直是我爱人从小跟着上课,我爱人现在听琴对谱子、节拍、指法算是很内行了,只是不会演奏。”家庭表演没有掌声、表扬,对于一家人,培养一个弹钢琴的儿子,更多的是小环境里的良好感受。“他弹琴让我们觉得幸福。”

电视坏掉已经有一年多了,药庆卫却没有修。“我们家没人看电视。”药家鑫的房间里有一个电脑桌,一个一两米宽的床,一架钢琴和一个衣橱,摆得满满的。药庆卫说自己转业后就在外面给人打一些零工,是自己所学专业相关的技术活。厂里在2000年以后精简得很厉害,大部分职工只能自谋职业,然而军队转业后的工资收入却有几次上调,在普遍职工2000元不到的收入行列里,药庆卫的退役金是已经公开的2813元,后面每年审核地增加,有些年份增加只有40元,多的几百元,大的调整不多,他2003年退役至今一个月的退役金可以领5000元左右。另外一笔就是自己的安置费20万元,确实比所在环境的人收入好。夫妻的卧室里也有电脑,他们自己没有驾照,给儿子买了辆14万元的车。

儿子之所以能够学钢琴和上音乐学院,跟药庆卫的收入较有保障有很大关系。药家鑫自小在华山厂的子弟学校上学,学费低廉,生活方便,学琴从小30块到150块钱的费用。“我们并没有送他去西安音乐学院的附小和附中。”在和药家鑫差不多同时弹琴的孩子里,追求中央音乐学院这样层级的学校,从初中开始,最晚高中的最后一年,都必须由家长陪同到北京租房子,找大学里的专业教师辅导和疏通关系。“没有想考中央音乐学院,我一直跟他说,要实际一点。”艺术类考生专业课分数完全是主考官的判断,但是药庆卫却没有选择这条路。“艺术类考生除非有特别雄厚的家庭背景,要不然普通人家只有两条路,一个就是快速进入音乐教育的范围,当个老师把之前的成本挣回来,要不就是一家人砸锅卖铁,朗朗的爸爸就是典型,朗朗不弹琴他爸要跳楼。因为对于老百姓家,自费出国比赛,那就是拿命去赌了。”

虽然在二十街坊,药家还算不错,但是和真正专业学钢琴的孩子比起来,这个家庭的付出也就是普通标准。药家鑫初中毕业时,有一个到香港参加亚太级赛事的邀请函至今保留,那是在他拿到了陕西省优秀奖之后得到的唯一的机会。“来回机票和住宿要9000元,我没舍得让他去,家里的条件没有那么好。”

无法参加大型比赛,注定了钢琴生涯的艺术追求的边界,对于药家,这就是钱造成的问题。药庆卫后来有一些想补偿儿子的做法。钢琴证书药家鑫从6级开始考,到8、9级就已经想放弃了。初中阶段他已经开始上针对考级的小课,一个星期一堂课学费150元。“一个小节过不去,这星期就算白花了,下礼拜还是同样的小节,又要150元。”无论金钱还是精力上的付出,使这一时段药庆卫对儿子都达到了极高的要求。“弹钢琴谁没哭过,都是从最难的阶段过来的,过去了就能走专业的路,过不去就一辈子是个业余。”在厂区大院相对优越的家境和儿子的艺术天赋,使这一家人在外人看来“很幸福”,“走出去谁都是要羡慕的”。但父母的满足仅此而已,艺考之路已经使亲情关系渐渐疏离了。

对峙期:错位

药庆卫来自于山西阳泉农村,17岁上大学参军离家后,他回村就是母亲在世时。“每年过年回一趟,就算完了。”母亲过世后他也回去得少了。家庭生活的真正开始是在1996年从部队回到华山厂以后的事,之前完全是军队生活。而妻子一家虽然是西安人,也都是普通人,岳父是退休工人,妻妹开个服装店,药家鑫的衣服都是没牌子但质量不错的休闲服,基本是他姨妈给买。丈夫融入家庭和城市的时间比较晚,妻子是仓库保管员,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家务事上,一出事,夫妻俩却都没了主意。

表面上,受害者与施害者的矛盾来自于阶级背景,尤其是张妙抄车牌号,和药家鑫“农村人难缠”之类的言论,使得药家后来被一再夸大财富背景。在双方家属和律师的认知当中,都说案发后自己非常想见到对方,但是表述的立场却完全不同。张平选第一次见到药家鑫,是在郭杜派出所,当时张平选看见警察带着一个“高高白白斯文”的“学生娃”进来,又很快出去了。去年10月25日,自己在派出所从上午待到下午,问不出消息,到下午很晚,警察才告诉他,“逮着了”。“当时是让他去指认现场的。”张平选不知道眼前的年轻人就是杀害女儿的凶手。

就在同一天早上,药庆卫送儿子去自首,他虽然签署了家属通知书,但实际上是糊涂的。“他告诉我他撞死人了。”父母就一直迷惑,“没有警察、法院告诉我们,我们怎么也不相信他那样杀人,没理由啊!”药家鑫杀害张妙的动机一直是民愤构成的基础元素:富人对穷人的轻视。而并不了解儿子内心的药庆卫夫妻,却难以用这个理由自我说服。对于张平选和王辉已经是家破人亡、满怀冤屈的境地,另一边,药庆卫却坚持“等待法律”。“法律没有规定,子女犯法,父母必须去道歉的呀!”虽然药庆卫这么说,其实他是担心,自己任何贸然的举动都会让已经身负罪名的儿子失去生命。作为父亲,他总觉得“他的命是他的,他的罪也是他的,我不能去影响他”。

这样的对峙离舆论尚远,然而两家已然各有侧重。“没有钱就无法建立沟通”的信条深植于药家脑海,这也让张平选的善意受到了轻视。首先体现在了双方律师的交涉中:两家的律师都基本从头到尾跟下来,张平选的代理律师是《华商报》记者给找的公益维权律师许涛,而药家找的是药家鑫外公家对面律师事务所的路钢。许涛的说法是自己一直试图让药家父母来道歉,而药家一直说在筹钱,“张平选从来没有说过要钱”。路钢的说法是药家一直在筹钱,生怕无法满足受害者的期望。“药庆卫一直都拿不出多少钱来,另外我也不希望去村里,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许涛一开始列出了大概的赔偿金数额,在53万到54万元,许涛说“这个数字是按照农村户口的标准,有20多万元的经济赔偿,还有30万元的精神损失费”。张平选和王辉都对数字表示了同意。过年前整整一个月时间,虽然有律师和赔偿金数额的打算,张平选却更期望和药家父母直接沟通。“我一个农民,祖辈在这呢,西安那么大,我到哪去找你,再说我女儿被害了,我为啥要主动去找你?”

基于这样的认知错位,前期的沟通不仅缓慢还激化了矛盾。过年前阴历腊月二十,张平选给药庆卫打过唯一的一次电话,他想让药家父母去看看孩子。“至于你拿啥,你看一眼孩子,就是宫子村要你娃命,你来过还是不一样。”“喂,你是谁?我是张妙他爸。啪,他把电话挂了,再打不接了。”这简短的两位父亲的直接对话,让张平选不得不想:“他家到底有啥通天的本事,农民就真的这么不值钱?”而药庆卫的解释是,自己当时接到很多恐吓骚扰电话,所以习惯性地对陌生来电一概挂断。药庆卫当时的真实想法只有一个:“他们到底要多少钱?”他已经把这套唯一的公房抵押,又到处借钱,到一审前他拿着30万元现金去了两次法院,都被法院拒之门外告知“无法调解”。

第一次去见张平选的时候他拿了3万元的现金,张平选说:“我保证他的人身安全,一定要见你是个啥模样?”2月底,药家夫妻终于找了一个韦曲的饭馆,张平选和村长一起到来。前后不过10分钟见面,在药家看来“见面沟通了”,但是张平选却更加生气。“一见就给我跪下,我说你快起我受不起,旁边还有记者照相。他说给这3万元把娃葬埋,至于国家咋判是国家的事。”张平选发了大火:“我看不上你的钱!你给钱给国家!”但另一方面张平选也看了出来,“药家看着就是一般人”。张平选走到路上吃了点饭,问中间人“人到屋没有?到了就放心了,怕我害他们”。这次见面把两家人推向了彻底的对立面。

药家当时已经离开华山厂房子出去租房住,不上网、不看报、不看电视、不接电话。“我就是从农村出来的,我很怕去道歉再出点啥事。”面对轰然倒塌的幸福,药家不知道该做何应对,他们一开始甚至想瞒着老人。药庆卫一直试图不走“人情”路线解决问题,比如他委托路钢在陕西电视台念了一封公开的道歉信,把钱拿到法院而不是受害者家里,不对儿子犯罪的事实做任何调查,也不对任何媒体做出回应。而张平选说:“你先来把这礼赔了,我们再说。”他心里一直存着一个希望,就是自家院门大开,药家父母进来,该赔礼道歉,让乡亲们围着,把这个场面见证了,“堂堂正正的”。电视台公开的道歉信之类,根本就不是张平选的方式。“我们家连电视也不看的,就是娃一天看看动画片。”他们连最新一次“央视”的采访还没有看过。

药庆卫终于等来了传票。他对于药家鑫犯罪事实的疑问,在程序上有了明确的答案,然而他已经失去了取得张妙家人谅解的最好时机。“娃本来已经要不摆摊的,麻辣烫已经把学校的学生吃坏肚子了,不让摆了。出来她又和人分开走,撞了不管她一夜过去总也有人发现她,为什么要捅死她呢?”张平选经过这次见面,也开始了迷惑“你们有钱还是有势?我受害者要找你们去,还这么冷淡”。此时张平选坚持感情路线的方式,已经慢慢失去了耐性。“外孙两岁半还吃奶呢,妈没了谁照顾呢,你都不来看一眼,我咋能饶你?”

药庆卫的应对逻辑

药庆卫在电视上和观众一起看着儿子诉说自己管教太严。“原来他是这么想的。”他没有和儿子对话或写信,两个人本来交流也不多。他翻检药家鑫的书籍、相簿,却做不出什么说明。自从药家鑫迅速减肥之后,就不大照相了。上大学后双眼皮,“做好了回来我才知道,那他学的这个专业,要经常上台,外表也很重要”。药庆卫的解释不带个人感情,但是家里没有一张他大学时代的照片。

从小学高年级至初中,药家鑫的照片都是肥胖的少年,他的胖和发育有关,父母也从来没有督促他少吃或运动。作为上了大学还在家里居住的独子,一家人一起出游或玩耍的照片却不多,只有两三次,还都是以母子俩的合影居多。药庆卫的理由是自己很忙,也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运动。药家鑫在照片和录影里很少笑,动作表情都是腼腆和逃避的,但是少年的意识一旦建立,自残似乎就是一夕之间的决定。减肥方法并不是不吃,而是吃了之后马上就去厕所催吐,辅助大量的减肥药,使他减肥后半年天天必须喝调养胃口的中药。药庆卫对这一切束手无策:“那是他自己的决定,我也没有办法,他说他哪怕咽下去让喉咙过过瘾也好,我们就不忍心说什么了。”

药庆卫只对影响儿子前途事业的事情才会下心思管理,成绩和进步作为奖状和证书都被好好保留着,此外就是严格的管教。药庆卫2003年转业,正好是药家鑫的初中阶段,他没有工作。“我就天天盯着他练琴。”后来媒体报道的“小黑屋”也就是这个阶段。“有一段时间他染上了网瘾,连着3天不回家,老师打电话给我,我们到网吧去把他找到,他说控制不了自己了,一看见网吧就想去打游戏。”他们现在居住的楼下有半地下的房子放杂物,当时药家在里面支了床。“我都是陪他练完琴,再下去写作业,一直待到很晚我再上楼来睡觉,把他自己锁在那屋子里。那房间是有窗户的,不过是很小的半扇,我都陪着他,只有他睡觉我才上来。”

药庆卫觉得如果儿子在家睡,肯定半夜就跑了,有两年的时间没有出去工作。他从部队回来之后,专门给还在上初中的儿子做饭和辅导文化课,“刚下来也得适应一下”。父亲对于儿子的陪伴就是一起做作业,不说话,一夜不见面。药家鑫并不向父亲吐露心声,即使反抗也都在心里,父子不太交心。“说穿了就是我不信任他。”“我有个朋友也是孩子有网瘾,他托我拿着钥匙从外面每天晚上反锁他们一家人在里面,早上再去开。”他自己却说不好意思让人来反锁全家。

在父亲的想法里,“就业”是一切学习的最终目的,药家鑫高考成绩近500分,差20分可以达到“一本”线,和西安音乐学院260分的文化课录取线比是“吃亏”的。上大学以后,他唯一向父亲表示过自己对于钢琴的梦想,就是结识了一位日本外教后,想去日本进修的想法,然而在父亲看来,“你自己的决定你就去自己赚钱实现吧”。对于精研琴艺,药庆卫觉得:“在酒店弹琴和在学校琴房都是一样的,都要练习的。”至于给幼小的孩子带课,“那也是为将来实践他的教育方法,以后他还是得当老师”。

儿子开始给专门的艺术学校代课是“成熟”的表现,药庆卫从儿子开始把琴艺转化成收入开始,才认可了儿子。“我真的很佩服他。以前我从来没表扬过他。”一开始在酒店表演,一晚上300元,后来就是自己去各辅导学校应聘求职。“我因为他这个做法,觉得他这条路真的走对了。”药家鑫的大学生活迅速进入了职业化的阶段,他明明是钢琴表演专业,而不是教育专业,却走上了短平快的培训教师之路。在西安大量围绕艺术高校生存的艺考人群中,一个月挣3000多元对他这个“大二”学生来说轻而易举。

一审之前,媒体每天守在药家居住的小区里,谁都没有能得到这家的声音。自从送药家鑫自首后,父母再见儿子就是在行刑的那一日诉说遗愿时。药庆卫夫妻在一审、二审都没有出现在法庭,只有药家鑫一人面对指控审判涕泪交流的场面。“想有啥用?我去有啥用?特写镜头比我看得清楚多了。”

公众:对不公平的恐惧

一审之前所有的舆论都在追问药家背景,而药庆卫从未露面还可以解释为怕影响对药家鑫的判决,张显的出现,让这时本来就已经摇摇欲坠的“不信任”彻底爆发。两家律师之间的沟通本就脆弱,而此时,张平选“要交代、要道歉”的做法,这种实际给药家留有生机的做法,也被渐渐地放弃了。王辉本来就不大信任许涛,许涛的所有意见都要张显决议。从大年初九张显来到王辉家,第一件事就是把许涛写好的起诉书要回来,自己看过再让许涛递交。许涛很肯定地说:“我递诉状的时候,路钢才打电话给我。在递交诉状之前有谈的余地,从递交诉状那一刻起,就没有协商的余地了。”

一审时的大学生旁听本来是西安中院的决定,药庆卫说自己完全不知道学生的事。到底这400人的组成如何,张显说除了200名音乐学院学生,其他都是凑数的二类院校学生,而药庆卫说只有40人是音乐学院的,其他大部分来自西北政法大学。路钢在一审辩护用到的“激情杀人”字眼,和央视邀请的专家李玫瑾对于“钢琴式手法”的解读,播出的药家鑫在看守所弹琴的画面,都使得舆论更倾向于张显的怀疑——“买通司法”一直是张显最大的担忧。

“我们害怕法律不公正。”张显说,“我猜测,我质疑啊,他们做的这些事情让人能不怀疑吗?难道我作为原告代理人连质疑的权利都没有吗?我质疑的效果是什么?我张显的两只眼睛看不过来,让大家都来监督。假如真是一个有背景的人,他就不能作为了吧?公布出去有什么坏处?”张显这样解释自己在微博上“转载网友的话”,诸如“药家有四套房产”,“军代表是掌握采购权的蛀虫”,“药的外公是高官”。仅被药庆卫的律师兰和列出来要起诉的就有11条。

不仅公布猜测和质疑,张显还有一些更简单有力的做法,比如他把法院的调解过程录音公布出来,主张调解的检察官和法官都受到了网络谩骂。张显去事发现场做调查,对药家鑫怎么撞,到第二次车祸的受害者,被谁拦下来,并一度在网上怀疑药家鑫撞人后出来阻挡过村民围着药家鑫的一个1.8米的“黑衣人”是药庆卫。至于药家的权贵地位,张显说:“我去二十街坊问过一个除草的人,她说军代表的房子也是有区别的。”这些显然都跟事实出入甚多。张显作为王辉的原告代理人,虽然没有打官司的经验,但是一审因为有许多摄像机在庭内,电视画面上播出了张显说“娃还在吃奶……”。

“当时已经营造出来一种氛围,就是只要药家鑫不被判处死刑,那么一定就是司法黑幕。”路钢说。因为“激情杀人”的辩护词,路钢每天都要接到无数个辱骂电话。“上来就骂人,我就给人解释我说的只是一个学术上的词,只有很个别的人听了,有些明白我的意思,大部分人都是骂完就挂电话。”网上洪水般的喊杀声和所谓的“废除死刑”的论战不断升级,张显提供的受害人方的未必正确的信息使一切有了讨论的原点,冲突的焦点于是集中到了“阶级”,亦即贫富差别之上。

张平选和王辉都不识字,不上网,电视也看得很少,他们得到信息的渠道大部分是听张显和许涛说的。一审判决下来除了死刑,经济部分只有4.5万元赔偿。“带血的钱”成为那一段时间王辉和张显对药家可能支付的54万赔偿金的称谓。“要命不要钱”的言论一出,4月6日网上有了对张妙孩子捐款的行动。早期发起人周斌说:“张平选希望在审判后再决定是否接受捐赠,我们尊重他们家属的意愿,但是我把一句话放在这里,如果他们真的拒绝药家赔偿,那么这个20万元的张妙孩子成长基金,我就是上街讨,也帮他们讨来。”

周斌很快意识到这样的话有问题。“捐赠的人,初期的想法都是帮助张妙的小孩。我不想逼着张妙的家人去要求判处药家鑫死刑,除非他们自己愿意这么做。我自认没有能力背负这样一个十字架:那就是以正义和公平的名义去要求必须判处另外一个人的死刑。”但是言论此时已不如行动有力量。

“张妙孩子成长计划”募集善款22万多元,深圳市慈善会为此开设专户,每月20日定期支付1000元至张妙丈夫王辉账户。另一笔网络捐款54.5万元,来自于傅蔚冈微博上“转发一条捐一元给张妙的孩子”的发起。这些钱一开始遭到了王辉拒绝,但经过傅蔚冈的劝说最终落实。“一共捐款的人不超过三人。”傅蔚冈说。王辉当场表示捐出4.5万元,其余的按照原来诉求里的约定,10万元给张平选,但先放在王辉账号里,40万元就买成给孩子的基金,可以按月领取。

许涛说:“我已经没有发言权了,张显怀疑我收了药家20万元好处费。当然后来证实我没有,但是我也不能再有调解的说法。张平选还是比较冷静的,后面很多事情他都不知道,尤其是二审维持死刑原判,法院外人山人海,王辉放起鞭炮的时候,张平选就愣在那里,完全不知道还有这样的计划。”

永恒的伤害

听说药庆卫现在要起诉张显了,张平选给路钢打电话,路钢第一反应就是自己已经不管这件事了。“时间长了,电视上说呢,我也有你的电话号,我向你问一下。”老人说完就挂了。他已经看透了一切。到他家时他不说对外孙的思念,先给我们算了长安农村的“会”。“农忙完了就是会,每个月的会都要走动亲戚。”但是张妙下葬后,“会”已经过了两个,王辉和孩子都没有来张家。“不见孩子也好,见了我难受。”他语调平静,条理极其清晰明确,愤怒、怀疑、仇恨全都消失了,他在意的是“这事对得起谁了,又对不起谁了”这些最基本的为人道理。

张妙在药家鑫死刑执行以后终于被火化,王家托张显组织,举办了在当地看来相当盛大的葬礼。“光花圈就买了80多个,2000多块钱,一共花了2万多元。”公公说:“娃入门才4年。”张朗一直扶着姐姐的遗体和照片痛哭,母亲更是从肢体到行为都极其激动。长安农村丧仪,先要把祖辈的照片放在家里摆个供桌,张妙的遗像可以和王家爷爷、奶奶摆一下,接受家人行礼,然后就吹打着搬到了村外去。“死在外面的人,又那么年轻,绝对不能进村子。”婆婆说。张平选明白这个道理,“别说是凶死,就是死在医院里,丧事也不能进村子办,只能在村头上”。村头上的人员并非都是村民,除了张显,还有很多网友,张显作为主办人慷慨陈词后,有一位从邻县来的陌生人拿着大喇叭也说了几句“张妙精神永垂……中国法制……”之类的话,一直在遗像前痛哭的母亲就扑过去摆着手说:“你别再说了,别再说了……”迅速被众人拉走后便消失了。

张平选一直跟着送葬队伍的末端,几乎没有被摄入照片或摄像。而到了入土的时候,王辉瘫倒在地。地下被砌出一个工整的坟穴,公公说“水泥就买了两袋半”,让人把张妙的骨灰盒放了进去。这片坟地是宫子村公坟,死在外面的人只能埋在那里而不是自家祖坟。有人把报纸点燃塞住坟穴口,然后举起一瓶白酒,用嘴巴喷上去,一片火焰。张妙的弟弟只有21岁,他跳进坟穴怎么也不肯出来,最后被人硬扯上来。一边是填土的村民们,一边是更加激昂的张显:“这是一场被全国人民关注的葬礼。”几个网友不断地为他鼓掌和喊话,村里人围了很松散的一大群。村里悬挂了两幅从电线杆上垂到地面还要再拖出来的对联,公公、婆婆说:“那上头是北京老师写的,很好很好,我们没文化,一个字也不认识。”

在巨大的舆论压力下,药庆卫说其实一审时,自己和妻子一直躲在法院外面,但是始终没有露面。“我说啥?我啥也不知道,案卷也不可能让我看。去还是想去,咋见?去哪儿见?法庭不是有个直播。”药庆卫说自己心脏不好,他再一次说“孩子也不想让我去,不想见我”。从药家鑫自首后,药庆卫一直没有坚定的信念,任何来自于社会、狱中儿子、受害者家人的信息都让他做不出决定。药庆卫这时担心激怒张妙的家人,“人家说一句,我要是出来顶一句,说我没有那么多房子,没有权势,岂不是成了为我自己辩护了?”药庆卫夫妻的懦弱想法是:“宁可被冤枉着,也不能害了孩子。”可是他们又说:“按照法律该咋判咋判。”这样带着一丝希望的绝望,在药家鑫死刑执行前才彻底结束。

药家继续沉默着,5月20日二审维持死刑,5月26日药庆卫夫妻第一次站在了北雷村张平选家的院子里。“你们收下了,他要是活,我们活二十几年以后也许还能见着他出来,要是死,我走在大街上,想起你们我也好过一点。”20万元没有被张平选当面拒绝。“我旁边这几家住的人少,我这个位置稍微偏一点,要是在那儿喊叫推搡,四邻八舍看见了,太不安全。”但张平选的内心已经彻底拒绝了这笔钱,也拒绝了药家的道歉。经过了一审、二审,张平选已经不用再去向任何人交代解释女儿被害的事。“既然药家坚持要走法律这条路,事事都要按法院说的办,那我们也这样,你判4.5万就4.5万元,我也不要了。”张平选在之后按照判决书上的地址、身份证号码,把20万元原封不动地寄回了药家。

“钱是好心人捐的,但是事儿不是这么个弄法,我从来没有想要谁的命。”尽管事情失去了控制,张平选一直把网络捐款的10万元放在王辉那儿没有去拿,他也坚持在死刑复核期间依然拒绝签署谅解协议书。“钱我不管,原谅不原谅还是得来问我。”张平选的小院很干净,从里到外的装修都讲究。“以前我坐过大队长,后来又做生意,说句实话,都是这个社会风气太哈(坏)了。我见了药家两口子也知道不是坏人,可是人就是会往坏处想,我也一样,你不来道歉、这么硬气你肯定是瞧不起我,他们把我咋想的,觉得农村人拿命换钱呢。”药家鑫执行死刑之后,张平选却丝毫没有减轻痛苦,张妙的母亲极力回避女儿的一切。“我很伤心。”这个一直有礼有节地讲述事情经过的老人突然说,“妙妙生下来的时候太瘦,吃奶粉吃到朗朗(妹妹)都出生了她还吃奶粉。我现在还得出去打工挣点钱,等到过年时稍微宽裕点了,我想和药家他们两口子坐一坐。”

在药庆卫心里也没有让一切结束,他把家里的花儿全换成了儿子最喜欢的朝天椒,阳台上都堆满了。我们聊了很久后他送我下楼时突然说:“有两段事情我不想再说,你们也没有问我。”但是他主动地强迫自己回忆起来:“就是这里,他站在这里说,妈妈我还想吃一次你做的饭,我说你说什么呀,赶紧走来不及了。”这段关于自首的回忆成为药庆卫的泪点,还有就是药家鑫被行刑之前,叫父母去见,说自己要捐献眼角膜,药庆卫后来在微博里叙述:“你把你的罪恶带走吧……”这两件事无法变成药庆卫的语言讲述,却成为眼泪和悲哀的神情,站在楼道里谁也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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