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名叫苏三的民间女学者,最近大大地冒犯了一回史学界。她提出的“中国文明脱胎于红海文明”论,新奇大胆,占尽风流。尽管那些见解遭到了正统学术界的鄙夷,但却获得了普通读者的支持,从而引发出新的疑古风潮。这是继大话、戏仿和“酷索”横扫文坛之后,自我封闭的史学界所面临的一种挑战。互联网、出版商和资本逻辑声援了这场学术叛乱。
但仅仅在30年前,这种声音却是注定要被毁灭的。北京建政后的第一代疑古学派的下场便是如此。他们由于说出对中华文明本土起源说的疑惑而成“千古罪人”,沦为集权国家主义的最鲜活的祭品。
顾颉刚、卫聚贤和谭介甫等人的著述,代表了背离大汉中心法则的史学异端,他们对由汉武帝钦定的历史图式的怀疑,充满了非凡的辩驳勇气。面对强大的大汉国家主义,他们指明了外部文明对中国文明形成与发展的重大作用,这无异于哥白尼或布鲁诺向教会说出“太阳中心”的事实。他们说出了这些,然后在嘲笑和失意中弃世而去,顾颉刚是这方面的范例。而使我们诧异的是,甚至像鲁迅这样的自由战士都参与到对顾的讥诮运动中去。在一篇有关大禹治水的小说《理水》中,他甚至被描绘成“鸟头先生”,并带有“口吃”的猥琐毛病。但顾颉刚所受的攻击,却使我们获得这样一个深刻的印象:这个人口吃,却试图说出历史的真相。
从中国古史研究领域的凶险图景中,可以看到帝国传统对史学和考古学的统治,它坚持把一种大汉中心论的历史模式强加给民众,此外,它还要消灭一切企图说出真相的个体。正是这样的压力塑造了“文化口吃”的形象,他们必须克服内在的惧怕和忧伤,断续、难以连贯和不可阻挡地挤出魂的声音。口吃就是话语讲述的困难性,就是语句产生过程的间断性,它导源于存在的紧张、境遇的逼迫和灵魂的颤抖。
顾颉刚们的“文化口吃”和学术恐惧,始于帝国史学的集权主义特性。除了符合官方的观点,它拒绝任何异端的声音。自范文澜和郭沫若开始,这种大汉国家主义就成为史学界的主流。为了打压非主流的声音,针对顾颉刚等人的疑古学派的批判和围剿,曾经是如此的声色俱厉,而顾颉刚的口吃也变得愈发严重。“文革”期间,郭沫若要把李白的故乡考证为碎叶城,也即今日苏联的贝加尔湖附近,以便证明苏联占领了中国领土,这种奉旨考证,正是国家主义史学的坚硬使命。顾颉刚没有获得这样的殊荣。他保持了缄默。而他的沉默就是最高的轻蔑。
人们已经注意到,历时5年多的“夏商周断代工程”,组织了30多个单位的200多位专家参与攻关,耗资巨大,劳民伤财,却仅仅用以证明一个被预设的政治目标,那就是汉族中心论。无论是黄河中心起源论还是本土多元起源论,都无权改变这个基本立场。这是皇家史学的又一个新的杰作。史官们在一如既往地编织着“皇帝的新衣”,尽管他们制作的衣服非常美丽,但聪明人太少,而寻常百姓是无福消受的。如今,这种被国家财帛包装起来的“宏大叙事”,却要被迫面对一个民间小女子的挑战。她向我们讲述了关于中华文明西来的迷人故事。这样的故事从前曾由疑古派讲述过,也曾由以色列学者推断过,但此刻却因三星堆文明而变得更加明澈起来。在它的背后,还有非洲基因起源学说的支撑。后者是比传统考古学和碳14测定法更“牛”的“学术”,并且构成了对国家主义史学的最大挑战。
苏三没有陷入“文化口吃”,她比她的前辈更加流利地说出了自己的信念,因为她是幸运的,她躲开了集权主义时代的学术迫害,成为新世纪的历史叙事者。苏三的观点可能有大量漏洞,却意味着一种顾颉刚式的“自由史学”的复兴。中国史学家正在开始重建独立的“疑古”立场。我们看到,在近代史(如茅海建的《天朝的崩溃》)和现代史(如高华的《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延安整风运动的来龙去脉》)等诸多领域,史学家在大力破解由旧史官编织的谎言。正是他们逐步挤开了窥见历史真相的门缝。
来源:南风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