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种吃苦也像享乐的岁月便叫青春。”

---------木心

致友人（代前言）：

千阳忆旧文字，乡土风俗画卷。

当年青春韶华，抛洒自有辛酸。

而今如此述说，隐约无奈调侃。

语气亦庄亦谐，信手顺其自然。

空间东西南北，时间先后数年。

人物李四张三，场景自由转换。

心绪情趣怀念，叙述铺排随便。

只想引玉抛砖，还望诸友帮添。

郝建民

2008年秋于鹏城

（正文）

转瞬四十年，何堪回首望？当年老三届，左右正彷徨。

忽然一声令，整装去下乡。惶惶过渭水，驱车往千阳。

千河悠悠下，插队北塬上。塬边有古堡，夯土垒厚墙。

历史存遗迹，难以细考量。昔日躲土匪，今人留念想。

蹒跚泥泞路，蜿蜒曲折上。古槐独盘踞，残柳不成行。

秋风扑面来，箫声也苍凉。炊烟徐缭绕，农户与村庄。

既过董坊去，龙槐塬在上。哞哞老黄牛，咩咩小白羊。

鸡飞猪突奔，叫驴嚎得响。村边有黑狗，对我吼汪汪。

沟头钻窑洞，下坡住瓦房。青砖伴红瓦，厦房还敞亮。

敦敦厚木门，实实土院墙。坑头余温热，毛毡粗又凉。

都是单身汉，不嫌屋空旷。夜半肚子胀，后院有茅房。

土坑长三尺，方砖立两旁。便后土掩埋，臭气难抵挡。

日积月累厚，施肥用得上。初到小山村，未尝农家忙。

兴来笑晨风，吹笛看夕阳。挑水大木桶，井深十多丈。

吱吜辘辘转，喳喳井绳长。临到半中腰，气急喘难当。

强支辘辘把，定息缓缓上。春寒秋雨急，冬雪夏骄阳。

始知生存艰，终年汗水淌。四月养蜂人，羡煞知青党。

自言江南来，逐花去塞上。塞上花未开，中途入山乡。

山坳循阳坡，树下撑布帐。集市沽酒回，鲜肉滚蜜糖。

春风苜蓿绿，暖气紫花香。相邀白云饮，逍遥度时光。

最是六月天，割麦吊山庄。跳蚤掮桩子，不眠到门响。

磨镰趁星星，吃饭就月亮。跪坡暑气蒸，背灼炎天光。

居易三百石，今人谁愧饷。天公降雨绳，高卧在草堂。

门后镢锨静，睡到大后晌。起来压饸饹，村童满厨房。

柴在大深沟，米是红高粱。油盐缺酱茶，醋水辣子汤。

温饱尚可足，说来也栖慌。补丁蓝泛白，冬夏两套装。

脚蹬解放鞋，胸佩纪念章。腰缠破麻绳，烟袋明晃晃。

钓钩鸡舌头，绊绳狗脖项。皮毛供土地，美味吃净光。

独轮小木车，起圈和茅房。钩挂两粪筐，崎岖小羊肠。

翩翩若雁行，飘飘瑞雪降。低低泌园春，浑浑歌声响。

桑木做扁担，藤条编箩筐。石头凿碾子，碌碌滚埸上。

场上摞麦秸，座座金山黄。擦黑睡麦垛，任务是看场。

脑袋都冲外，因有夜游狼。闻得我等味，血盆大口张。

阵阵热气传，心寒冷汗淌。头颅难啮咬，徘徊去怏怏。

至今还后怕，说起背犹凉。熬煮卤水香，豆腐出磨房。

沿村去叫卖，十里游八乡。夜起拉木头，抢得牲口壮。

摸黑上山路，寒气结冷霜。踏破河冰薄，水中抬与扛。

干到天黑时，无处把身藏。破窑烧破炕，上冻下火烫。

晨起忙套驴，归途坎坷长。牲口不识路，弓径走弦上。

车翻人滚坡，呼救无回响。同伙片闲传，早把孤家忘。

寻路回转来，我已把路上。回家脱鞋看，腿脚斑斑伤。

晴时放飞车，恰如大鹏翔。后面有同学，车飞下沟邦。

车轴弯如弓，队长气囔囔。生产小队长，经营派活忙。

一会邙上喊，一会场上嚷。张三去犁地，李四去放羊。

王五去拉车，赵六去扬场。晚上记工分，豆杆烧得旺。

烟曛火又燎，咳嗽都铿锵。队长会算帐，说来话便长。

老少有区别，男女不一样。胖瘦啥哈数，劳力论弱强。

偷懒要批评，积极要表扬。公社老书记，下放来队上。

奢谈红楼梦，众皆瞠目望。娓娓有教诲，谆谆语重长。

公社新书记，开会把话讲。青年看史记，发现难隐藏。

询问司马迁，是否已解放？词牌小重山，写上黑板墙。

何不九重山？我看更气壮。水库人落水，开会在岸上。

会毕下水捞，魂泣见闫王。上尚有父母，三儿依一娘。

队上木工活，就数何木匠。既做犁头把，还能割风箱。

柜比箱子高，凳比椅子长。张家打家具，李家做嫁妆。

油漆画工笔，名气播四乡。知青盖新房，全队来帮忙。

铲土的铲土，打夯的打夯。檩条柱子立，最后上大梁。

椽子胳膊粗，粲子尺八长。麦秸轧成段，跳水活泥浆。

抹泥在屋顶，青瓦铺在上。穿靴又戴帽，安的玻璃窗。

打砖村之头，最怕雨帮忙。坯子又成泥，忙活白一场。

烧窑填麦草，火燎尘烟呛。二十四小时，佴工直摇晃。

玉米成熟时，看田到山庄。坡顶小洞洞，是我好卧房。

蚊虫成群来，拍它几巴掌。野猪成群来，闭眼放一枪。

山中去砍柴，土豹爬后岗。眼前一小鹿，急急跑得慌。

老乡齐声喊，一齐都跑光。事后冒冷汗，只想烧柱香。

辣子串串红，包谷棒棒黄。秋后收成好，雨中去磨房。

淋漓一路去，回时无月光。泥汤深浅行，危崖生险象。

春来搞绿化，村边西坡上。去年种树处，今年挖坑忙。

细雨二月风，裹紧破衣裳。队长喊歇歇，社员冻得慌。

取暖盖塄下，柴湿火难旺。弓腰吹火星，浓烟泪两行。

手指未伸直，上工叫声响。吃水实不便，浇地看天上。

木桶打水去，井绳又死长。县上水利队，治理有其方。

店子沟里头，山吊庄子旁。夜叉母河去，修坝日夜忙。

窑洞深且大，虱子爬满床。冷泉洗筋骨，热锅炖蛇汤。

夜战寒浸衣，汗下眉凝霜。坑洼一陡坡，闪烁几灯光。

穿梭架子车，翻飞铁锨忙。炎阳当空照，焦灼火在嗓。

对准钢钎子，抡起锤八磅。石头冒青烟，火星点点亮。

虎口出血痕，石眼始凿当。炸药深深埋，引信曲折长。

噙烟点炮捻，霹雳震山响。急躲石崖下，石雨从天降。

引渠下塬来，流水满池塘。风调雨且顺，无须请龙王。

洗衣在涝灞，饮牛有水塘。套驴磨麦面，悠悠转圈长。

罗面出细粉，麸皮粗且黄。梨木做案板，胡基砌灶堂。

铸铁大黑锅，泡桐板风箱。擀杖指头粗，直溜五尺长。

手犁薄筋面，酸辣臊子香。麦面就是白，瓦缸锃锃亮。

张家巧媳妇，李家笨婆娘。手纳布鞋底，针挑花衣裳。

王家的球短，刘家的毛长。諞的是闲传，拉的是家常。

屋里黑漆漆，队里马灯亮。月儿园如盘，星儿闪微光。

村头老王汉，儿孙已满堂。昨日驾鹤去，今日摆灵堂。

八寸厚木棺，油漆闪黑光。亲戚披孝蔴，手持哭丧棒。

抬棺费力气，知青去帮忙。八人起重棺，瓦盆摔个响。

一路嚎啕去，直到东山岗。事毕回村里，方把长面尝。

晨起早请示，对照有太阳。晚上要汇报，黑咧补裤裆。

也常谈马列，共产是理想。国家与革命，哥达能领纲。

泊桑普希金，批判又欣赏。苏轼李太白，宋词诗歌唐。

蓝色多瑙河，深深的海洋。有时发小资，歪诗凑几行。

十天有一集，半月有一逛。教授喜货贱，干部把头晃。

知青斜眼瞪，葱蒜没商量。欣喜遇同学，自言在凤翔。

携手归土窑，案头灯昏黄。少年不知愁，各把胸怀敞。

海阔天空话，今来又古往。新月上西山，共眠一张床。

千阳小县城，碎碎一巴掌。东邙放个屁，西邙听个响。

北有笤秫社，南有动力厂。前头百货店，后头木器厂。

左边泡馍馆，右边面皮长。还有县剧团，夜夜吼秦腔。

伴奏有建潮，笛声还悠扬。电影大土院，圪蹴凳子上。

子荣阿庆嫂，来回作板样。战线看不见，姑娘卖花忙。

亲亲我屁股，第八是铜像。电影有新闻，西哈努克王。

去年过春节，白面肩上扛。奔走追汽车，火车赶陈仓。

手中没有票，工分本递上。车长难忍俊，笑把手晃晃。

知青皆起立，高歌大海航。今年回不成，留守看家当。

大年翻大沟，赴宴白鄯坊。夜来深闭门，残雪明月光。

初一邀农夫，端菜登我堂。既不沾荤腥，何敢称膏粱。

笑把酒来劝，菜蔬摆满床。中秋宰一猪，遍晓知青帮。

皆携酒浆来，笑语喜洋洋。传杯令猜谜，输时各引吭。

草原三套车，莫斯科晚上。青春正年少，前程难自量。

今日各东西，世事两茫茫。有圆大学梦，有入大工厂。

千里铁道线，搬运在货场。铁嘴刀笔师，雄辩在法场。

赳赳是武夫，弄枪演兵场。为人师表者，教室和考场。

赚钱不小心，自然入商场。究其条条路，难不通官场。

也有落了户，农夫农妇忙。浩浩是大潮，下海又漂洋。

精彩真世界，工农兵学商。车水马龙中，蒙胧众生相。

遥遥不可追，忆忆好时光。纵行千万里，千阳是故乡。

【注1】千阳：即千阳县，地处关中西陲，隶属陕西省宝鸡市。背靠 甘

肃平凉灵台县，南邻宝鸡陈仓区，东与麟游、凤翔毗邻，西同

陇县接壤。地属黄土高原区，地势从西南与东北两面向流经县

境的千河（渭河一支流也）谷地倾斜。地形明显分为山、塬、

川三部分，故有“七山二塬一分川”之称。据史书载，秦统一

六国后置“汧”（qian)县，治所在今陇县境内。北周天和五年

（507年），置汧阳县，据《太平寰宇记》：“以在汧山之阳为

名”。1964年，经国务院公布，改“汧”为“千”，自此，凡

中国地名中的“汧”一律使用“千”。历史上千阳与其西邻陇 县

（古也称陇州），自然地理相连，地貌特征气象条件相近，人员

经济往来频繁，两地行政区划建制分分合合，因而当地有“千

陇”并称之习俗用语。民谣“千阳陇州，十年九收”或“千 陇

好地方，十年九不荒” 即一见证也。

【注2】老三届：是指（19）66级、67级、68级高中三届及初中三届

（共6个年级）因文革而没有正常毕业的在校中学生。

【注3】驱车往千阳：1968年10月底，西安中学首批近二百人，“响

应伟大领袖”之“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很有必要”之号召，赴陕西省宝鸡地区千阳县寇家河公社（其

中四个大队：龙槐塬、坡头、孟家庄、白鄯坊）下乡插队。概

略统计，西安中学当年在校生约九百人：以高中每年级四个班，

初中每年级二个班，每班约五十人计。千阳之后，又分作若干

批陆续到凤翔、乾县、西乡等地农村插队落户。

【注4】古堡：塬边古堡年代久远，当地农民传言：为躲土匪而筑。

但据《中国文物地图集（陕西分册）》（主编张在明，西安地

图出版社，1998年版）转引《千阳县志》载，千阳有“古堡

四十一”，“系清同治初年避回民军所筑”。寇家河塬边的古

堡当为其中之一。前者是历史的真实，后者是真实的历史。

【注5】董坊：自然村也，是从寇家河公社前往我们插队的龙槐塬村

的必经之地。

【注6】鸡飞猪突奔：山里之鸡善飞，猪善奔而不肥。放养之故也。

【注7】跳蚤掮桩子：桩子，装满粮食的口袋的称谓，因竖立如桩子故名。睡觉时，跳蚤在下猛咬，搔痒或捏蚤时，人挺如弓，象被跳蚤掮起的桩子。

【注8】跪坡暑气蒸：山坡割麦，麦根高比人肩，必跪而割之。

【注9】居易三百石：参看白居易《观刈麦》：“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

【注10】醋水辣子汤：醋中撒入干辣椒面，有时加少许盐。此农家之家常菜。以干馒头蘸而食之，白开水送下。农民戏称“开水孱馍馍”，堪称催人泪下的黑色幽默。

【注11】夜游狼：乃看场事。睡在摞起半人高的麦垛上，农民让头冲外以防狼夜里偷袭。入夜果来，不获而去。

【注12】早把孤家忘：刚下乡月余，便往山里拉木头。回来路上，牵牲口的社员追着前面的社员聊天去了，只剩下知青一人拉车，在车绕湾道时，牲口走直线，车轮腾空，翻下路边，险些出事。“孤家”乃一人拉车之戏称也。

【注13】钓钩鸡舌头：用缝衣线拴住大头针屁股，将玉米一粒穿针上，弯针成钩，甩于门外空地。一人牵线屋内，门半掩以窥视。待鸡食之，徐徐牵引入室，钩在鸡舌上矣。绊绳狗脖项：绊绳是拉车的绳子，用它结成活套，趁狗不备，套于狗脖子上，急拉至树旁，以一端甩树杈上吊起。

【注14】冷泉洗筋骨：立冬当天，同学仍有以泉水洗澡者。

【注15】热锅炖蛇汤：知青扒麦草堆，出二大蛇，有人奋勇斩毙之， 有人施展厨艺暗炖之（是公共集体灶，怕农民忌讳），众知青争食之。

【注16】教授喜货贱：69年西北工业大学在千阳上店公社办农场。当时教授工资为工人的数倍以上，他们的“购买力”使物价猛涨。农场后来没办成，物价随即回落。干部把头晃：当地干部一来因自身工资很低，二来认为教授们犯傻，均不以为然。

【注17】伴奏有建潮：建潮者，乃西安市第四中学67届学生，插队千阳县上店公社。因有吹笛之长技，被招县剧团以吹奏为业。知青有登门造访者，无不以免费食宿相待，而自己往往食不裹腹，席地而眠。

【注18】亲亲我屁股：当时上演的一部阿尔巴尼亚电影的台词：“为了我到另一个世界，亲亲我的屁股吧！”

【注19】手中没有票：临近过年，宝鸡车站内，找一知青占多的车厢落座。车开后查票，知青有递烟者，有让去队上扣工分者，不一而足。有一人拿出工分本，众皆大笑。车长也不能忍俊，只好挥挥手。再查，尽无票。车长无奈，便让大家起立，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歌毕，车厢里欢声笑语。

【注20】端菜登我堂：某大年初一，受邀的农村青年每人端一盘菜，都是素菜，如拌海带丝或萝卜丝，好菜如炒土豆或小白菜，加点豆腐则为上乘。

【注21】法场：用词不当，权作意会。

郝建民   蒲孟达

2008年岁末于南国鹏城暨北国京城

（后记）五年前，也即2008年的7-8月间，笔者起始草拟该忆旧文字。稍后与久居京城原先一同插过队的蒲孟达君取得联系，二人遂以电子邮件方式，往来推敲反复磋商，至当年10月，大体成此格局。掂其分量或有出彩处，多半出自孟达君之手。 回首往事，感慨万千，屈指来算，下乡至今已逾四十年，昔日翩翩少年，如今白发老汉。以上五言若干，如何能够涵容往昔岁月酸甜苦辣百味杂陈之万一？但毕竟是有感而发，聊作纪忆。按当初设想，此仍乃一未完成稿，还可再补充增添。不妥之处，还期诸君不吝指正。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那场涉及上千万人（及家庭）命运的“上山下乡”运动，虽与当年“文革”前后之中国政治经济状况有不可分割之联系，但若稍加探究，却也是深植于数千年“乡土中国”之城乡两元格局中的一次大的社会脉动。试想，在此城乡对立格局之下的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世代为农终日劳作而仅得温饱（如遇年馑还会挨饿）的亿万农民的心目中，当时的千阳农村，又会呈现出怎样的一幅光景？晚近数十年来的改革开放，对于中国特色城乡贫富两级分化格局虽有很大触动，引起诸多变迁，在有些地区甚至发生极大变化，但平实看去，想要在这数千年来都是自给自足农耕为主的如此广袤的中国大地上造成某种根本性的变化，也即切实打破城乡贫富对立以解决日见凸显的“三农”问题而谋求共同富裕，恐怕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希望被“千阳忆旧”这类文字所忽略（因所谓“｛时光｝距离产生美”的心理机制而引起的对于曾经的丑陋与困厄、迷茫与困惑的“遗忘”效应？）而现实的舞台中却仍在不断上映的种种人间悲剧，能够成为不再生发的历史记忆。

郝建民

农历癸巳年季秋

（2013.10）于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