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接一刀,面对200多人的拆迁队伍,在自家平房屋顶上,山西朔州市朔城区居民吴学文用最激烈的行为抵抗强拆。
最先上到屋顶的49岁的朔城区城建局长刘志秀第一个倒下,紧接着49岁的局监察大队队长钟伟被连刺数刀,身上有血浆涌出,送往医院后不治身亡。
冲上来的拆迁工作人员将吴学文制服,并制服了吴的妻子。吴的妻子一度被从房顶下倒吊下来,脸和头部鲜血横流。拆迁者认为,吴刺人的举动和她的示意有关。
此后吴被戴着手铐送往医院,同样戴着手铐的吴的妻子和大儿子则被带往警局。
第二天,警方传出消息,吴的妻子当天晚上在接受讯问之时死亡。
吴学文的以命相搏,没有挡住自己房屋被拆的命运,平房迅速被轰鸣的铲车推平。
“这一家算是完了,女人死了,男人捅死人,留下两个儿子还有一个是双腿残废。”邻居们感慨。
在拆迁者方面,刘志秀刀口化脓,钟伟的家庭陷入悲痛之中,一线拆迁人员亦感心悸。
随着今年初旧拆迁条例废止,《国有土地上房屋征收与补偿条例》(以下简称《征收条例》)实施,政府站到拆迁一线,大陆首次有公务员在强拆中身亡。
血案发生第二天,已经进行了5年旧城改造的朔州市,第一次刹住了拆迁过山车。拆迁序列中尚有1万多户的民房,与此前5年拆掉的数量相当。
数万户民房的拆迁,是朔州打造“塞上风情”宜居城市的初步。2011年6月23日中午,这一片风情被吴学文用两把刀血淋淋地捅破,裸露出了眼下拆迁体系脆弱的神经。
在此之前,邻近的大同因数百人夜袭居民楼恶性事件,在“铁腕市长”耿彦波强力主导下的拆迁进程已经被上级叫停。而在7月中旬,山西吕梁市委书记杜善学在太原宴请所有在晋媒体,介绍上任以来“三项整治”成效,强调在拆除上百万平方米违章建筑中,无一例强拆。
《征收条例》出台之后,政府失去了开发商充当缓冲,行为必须检点。或许,压力将达临界,强拆拐点即将到来。
困难户的“非分”需求
吴学文来自大同市浑源县农村,2003年买了朔城区府东巷的一院平房,这是80年代当地政府修的“干部院”。吴家进城的机缘来自于小儿子的悲剧,90年代后期吴的小儿子被汽车轧断双腿,得到一笔赔偿。
带着70多岁的老母亲和两个儿子,吴和妻子开始城里生活。吴花11万元所购的院子共有8间平房,其中三间正房,5间厢房。吴学文将大儿子和残废的小儿子送进了城里的学校,把两间厢房租给一家理发店,余下三间一间做库房,两间开了小超市。收入稳定的吴家渐脱农民色彩,大儿子考上山西农大,残废的二儿子今年进了高考补习班,准备再度冲刺大学梦。
吴竭力融入城市,邻居对这个外来户的印象是“瓦滑”(圆滑),与邻居关系处理得很好,热心帮忙。
2010年5月底,政府的一份拆迁通告,打破了吴家渐入佳境的生活。通知下达半个月之后,朔城区城建局副局长赵胜去了吴家里。“第一次,吴学文提出就地安置住宅一套,商铺一套的要求。”
“因为我们主要是政府在盖拆迁区的回迁楼,所以只有住宅,没有商铺。”未能与吴达成共识的赵感觉“他要得过高,不好谈”。
其后半年多时间里,拆迁人员每隔两三天去吴家一次,得到的回复完全相同。
吴的坚持来自于谋生手段的担忧,失去商铺门面,一家五口的生活将成为问题。此外,全家今天的生活是小儿子用残废换来,全家要给小儿子留下足够维生的财产。这样的实际困难,显然是政府回迁规划中没有虑及的。
吴的要价其后被他自己屡屡突破。因为消息灵通,不断听到某户要到远高于评估价补偿的消息,吴陷入了纠结之中。赵胜说,跟吴谈过有几十次,不是越要越多,是变化无常。
2011年5月,经朔州区政府申请,朔城区法院下达了司法强拆公告。6月19日,双方在吴家进行了最后一次谈判。吴对自己的8间平房共要求补偿两套住宅与两套商铺,或者300万人民币。
“我们只能按评估价补偿,吴的8间平房评估为34万多元,就地安置的话可以分到一套120平方米的回迁房。考虑到他有残废儿子,我们多给了他一套70平方米的住宅房。”朔城区城建局党委书记王大海说。
在赵胜看来,绝大部分拆迁户都是在拆迁中得益的。“安置了的人绝对满意。一拆迁,(他们)就发了财。”
但吴学文和邻居们不这样想。
在朔州,府东巷属于真正的黄金地段,房价节节攀升。一个消息在拆迁户中流传,“干部院”拆掉之后,除了修一幢低层的回迁楼,剩余土地将全部建成高层商品房,楼价已达朔州最高的4000元每平方米,“都卖给有钱人”。
在旧城改造中有一种理论,因为城市改造带来的房价升值,“每个人其实都是强拆政策的受益者”。但对吴学文和他邻居蒯老汉来说,这样的理论却不符事实。
蒯家获赔两套房子,但蒯老汉有6个儿子,现住平房院子虽然不大,正房加南北房却有六铺炕,“一家人住一点也不挤。如果搬到两套楼房里,肯定会乱了套。”
实际上对吴学文和蒯家这样的大多数拆迁户来说,房子只是满足居住和谋生,房价升高同时也就是他们居住消费价格的提高,稍不留神还带来谋生的困难。
失去商铺,吴家将成为住着楼房的农民,于是吴学文拒不签字。政府也觉忍无可忍。
6月22日晚6点,朔州区政府开会决定第二天在全区来一次大行动,吴家是其中重点对象。
6月23日,吴远远望到政府拆迁人员的身影,即在房顶上拉出大意为“政府非法拆迁,誓死抗争到底”的条幅,事后看正是悲剧序幕。
拆迁人员的新风险
意外的死亡令钟伟的妻子陷入了巨大的困难。女儿刚上高中,儿子方才7岁。此前几年,钟的大儿子因白血病身故。事件发生后,钟伟的妻子情绪失控,政府派出专人24小时陪同。
公开信息显示,钟伟是大陆强拆进程中死亡的第一个公务员。这或许是开发商失去拆迁资格后,政府直面拆迁矛盾的代价之一。
不同于之前开发商暴力拆迁—拆迁户声讨—部分暴力拆迁人员被处罚以稀释矛盾的循环,如今政府身处暴力拆迁一线,回旋余地减少,风险加大。政府强拆人员对极端个案有着深深的戒心。
6月22日晚,决定第二天强拆之前,刘志秀带队去吴家踩点,“看看他们家有什么东西没有搬”,另一方面,是看看吴家里有没有汽油、炸药等危险物品。
强拆之前检查汽油、炸药等危险品,以防止自焚等行为,是因为朔城区之前经历过类似事件,只是被拆迁工作人员控制住局面。
此次血拆事件之后,拆迁人员面临的人身危险完全暴露。
“出了这次事情以后,整个城建系统,那个心理素质就不行了,不敢让队员喝酒。不管任何场合,只要闻到喝了酒,马上就让他回家。”赵胜说。绝对禁酒,是为了防止现场失控。
在辽宁本溪的拆迁中,曾经发生过居民张剑杀死入室拆迁者的事件,但彼时身受利刃者是开发商聘请的社会人员。如今这样的方式已被禁止,公开的拆迁中,拆迁队由城建局职工、公安和法院人员组成,“雇佣兵”只能暗中行动。
朔城区全区的拆迁进程停顿下来。“有一家在开发南路的拆迁户,公告已经贴了,就剩他这一户了,吴学文事发后,他却正在抢盖,我们不敢去,就怕他再拿刀。”王大海说,“现在一旦接到任务以后,手还颤呢,真胆寒,没法做也不敢做。”
当然,通过软硬兼施和穷尽手段,绝大多数拆迁户可以被搞定。“不同意就找子女做工作,子女不行就找朋友做。慢慢耗,60多个拆迁片区一万多户,都是这样下来的。”吴学文的一家邻居的子女,受到了“做不通父母工作就调去山区”的威胁。
但在强弱悬殊的博弈中,拆迁户心理的不安和受损感,最终会反映为他们的要价,加大了签约难度。一旦遇到特殊户,冲突就走向激化,而现在政府已经缺少回旋余地。
压力的传导
以往的拆迁中,身为区城建局局长的刘志秀本没有必要走在前头。
但是6月23号的强拆,是由朔城区主要领导到场督促的一次大行动。拆迁队员又是清一色的政府工作人员,面对吴学文的尖刀,无人以身犯险。在陷入僵局的情形下,刘志秀和钟伟只能带头。
今年5月16日,国土资源部在大同暴力强拆事件后坦陈,《征收条例》实施后,违法违规拆迁呈增加趋势。这与当初修改条例的初衷相反。开发商出局、政府作为征收主体、司法强拆“三部曲”,没有化解拆迁冲突,类似抚州连环爆炸案这样的事件,使得被推到拆迁一线的政府压力空前加大。
按照《征收条例》的司法强拆精神,法院应处在拆迁一线,但实际上各地多数采用了法院批准申请、政府自行拆迁的方式。6.23当天也有法院人员到场,但主要拆迁力量仍来自城建局。据介绍,当刘志秀登上吴家屋顶的一刻,朔城区法院院长看到情势危险,向区领导建议撤退。但此时屋顶之上,悲剧已经发生。
虽然有体制的强大保护,吴学文事件这样的危险,亦成为拆迁一线官员们不得不直面的现实。“压力全部都集中在我们身上了。”王大海说。
这种压力,显然还没有传达到上一级领导处。此次朔州血拆事件,并没有导致市、区官员下课。翻遍公开信息,尽管山西近年来拆迁事故不断,却少有人被累及仕途升迁。在缺乏严厉问责制的情形下,官员将城市建设作为“短、平、快”的政绩。大同“铁腕拆迁”市长耿彦波的一路升迁,成为一种官场成功模式。
国家土地政策趋紧的背景之下,各地为继续城市开发,大举通过旧城改造要地,朔城区十二五规划中写明,“要向城中村要地”。
在大陆的拆迁体系中,旧城改造的合法性广受争议。为使其理由充分,近年来地理条件先天不足的北方城市,普遍涌起一股建设生态城市、人工改善水环境的风潮。在山西,长治市评上了国家园林城市、国家卫生城市,大同市打造古都,朔州也不甘掉队,提出了“北欧风情”的口号,要建立生态水系。这扩张了原有的拆迁压力。
但种种迹象表明,政府直接出面拆迁后遭受的压力,终究会从一线向上层传导,带来政策变化。在山西太原,去年因暴力拆迁打死上海复旦博士生孟建伟父亲的事件, 免去了晋源区副区长和住建局副局长职务。今年大同夜袭居民楼事件发生后,市长耿彦波的拆迁铁腕也第一次被上面遏制。邻省河北,力主推进“三年大变样”的省委书记张云川,最近严辞批评了冒进求快,迷信进度的工作方式。该省省会“北方水城”的构思,或许正是朔州“塞北风情”的灵感来源。
遭遇激烈的反抗之后,朔城区政府的补偿方式悄悄发生了改变,据称多户居民经政府做“工作”后,已经不再对补偿过少与不公等情况有异议。
学者于建嵘等认为,开发商出局之后,政府不能坐视民心合法性在一线急剧流失,出局的传导链由开发商传递到政府。随着大陆调低GDP增速,大规模城市拆迁的步伐或将步入拐点。(作者:夏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