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刚先生读近年出版的《袁世凯全传》,赞其新史料“征引详博,足见功力”,又叹其不出旧调,“在比较传记学上着力甚微”。他将书中评袁之辞中“袁世凯”三字划掉再读,发现若代之以“蒋介石”,仍然贴切入微。
有一例如下:“在×××的封建法西斯统治之下,人身自由毫无保障。在北京,有权逮捕人的机关有10余处,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京畿军政执法处、京师警察厅和北京警备司令部。侦探密布,军警四出,人人自危,稍一不慎,即罹逮捕杀头的惨祸。在‘二次革命’期间,×××更是百倍千倍的凶狠,对反对者恣意杀戮,整个北京一片白色恐怖,暗无天日。议员伍汉持、徐秀韵,工党领袖徐企文皆被处以极刑。一般人惨遭杀害者不计其数”。
唐氏认为,这种“可以互换”的现象,显示近代中国政治转型史中,独裁的民族领袖原是一母所生。“这在现代社会学上,便叫做‘次文化’。……你我升斗小民,如果忽然黄粱一梦,做起了主席、总统或大元帅,恐怕也要依样画葫芦”。(见《晚清七十年》第482页)
唐先生这样说,当然不是为袁世凯复辟帝制开脱,而是站在大跨度历史视野上,对历史人物行为逻辑的理解。中国是一个升斗小民都在做着独裁梦的地方,登上权力顶峰的人大行其独裁术,便不是什么反常事。
然而,如果单以“做梦”而论,我想不单中国人的梦是“登上权力巅峰时要唯我是从”,哪一个民族的人做起登极梦来,又会是“卧塌之侧且让他人酣睡”呢?如果真的有哪一个民族优秀到了人人都在做着这等“优秀梦”的程度,那么在那里民主自由便无须由制度来保证了,所谓“绝对权力意味着绝对腐败”也就不是一个普遍的规律,接受洛克、孟德斯鸠学说的民族,便无异于宣布自己是不优秀的种群。
德国作家海因里希·伯尔在一篇文章中,自省有着独裁的微量元素:“假如走累了,我希望正好在我累的时候有一张长椅,并且希望能叫过一个人来;我不仅希望在走累的地方有张长椅,同时也希望有杯茶或咖啡,并且刻不容缓,要立竿见影!”他在接受某个平易近人的“人民领袖”接见的返程路上,注意到沿途空空荡荡,没有一辆车,一个人,甚至一只鸡,从而为自己享受到的待遇不悦,而且从中见出独裁的证据。(见《伯尔文论》第177页)
评袁文字中的“袁世凯”三字尽可以中国近现代其他大老的名字替代,这或者可以说明传记不是很成功,对袁世凯的评论没有达到“精确得当”的水平。然而,若要在此使用姓名的替代法,仅仅只拿中国近现代的其他大老来替代,还是思路不太开阔,以任何国家任何时代的独裁者来替代,不也是“贴切入微”吗?中国古代的朱元璋,俄国近代的尼古拉一世,德国现代的希特勒,智利当代的皮诺切特,哪一个独裁者不同样能够改换时间地点以后,替换进上面那段评价袁世凯的文字之中呢?
袁世凯要“开历史倒车”,还是昭告天下的,而且表示要“洪宪”(弘扬宪法)。公然“窃国”,总比鼠窃狗偷要好,至少也便于人们去鸣鼓而攻之。蒋介石这路“只做不说”地搞独裁,乃至指着独裁说“这才是民主”的大老,命运就比袁世凯要好得多。
人人心中都有一个独裁者,人人都可以做做皇帝梦。然而做梦是一回事,去当皇帝是另一回事。古代只有帝王体制,自然别无出路。有了民主体制后,还要出现独裁帝王,虽然往往会被说成是特殊的文化与经济基础使然,其实根本不是这样。葡萄牙与西班牙的文化如何、经济基础如何,却直至六七十年代还是独裁统治。尽管文化与经济原因乃是独裁最常用的自辩理由,但独裁的实现无不是靠着一整套制度去恐吓威逼。
“侦探密布,军警四出,人人自危”,唐德刚先生说是中国近代的独裁“次文化”,其实是一切独裁的次文化,不特为中国近代所具备,也见诸世界各国,而且不分古代、近代和现当代。
来源:世纪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