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1980年代,我相信,整个国家从上到下的核心价值观,就是改革开放,就是致富。1990年代的国家核心价值观,我相信,就是“稳定压倒一切”。新世纪呢,“和谐社会”。现在,新的意识形态激情,新的价值追求,没有了,或者说,很稀薄,很暧昧。
大家好。很抱歉:我的意思可能会让大家失望的。我不觉得经济复兴与文化复兴是因果关系,是逻辑关系。我们会举很多盛世文明的例子,譬如唐宋,譬如欧洲的文艺复兴。但还有更多的例子不是这样的。魏晋的文艺好得不得了,可是魏晋是乱世。明末、清末,文化烂熟,文艺非常好,可是朝廷完蛋了。近代,譬如二十世纪的“五四”时期,还有1930年代,那种文化教育的状况,也都很好。可那是乱世,一塌糊涂的乱世。
我们讲复兴,其实,中国已经“复兴”了。中国目前的富强,是强到别人不敢惹我们,不敢动中国:从前的列强今天巴结我们,和我们做生意。最近据说列强混不下去了,要中国帮一把,不是听说世界经济要靠中国拯救吗?至于文化会不会复兴,再说吧。
每个时代价值观都不同
今天论坛的文件有两句话: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应该追问:什么是中华文明的特质?什么是当代中国的核心价值观?前一个问题太大了,我答不出,后一个问题,我有兴趣试着说说看。
其实,我们一直被告知许多核心价值,譬如我们这一代的核心价值,太熟悉了:实现共产主义,解放全人类,等等等等。现在呢,这些词大家都不大讲了。
到了1980年代,我相信,整个国家从上到下的核心价值观,就是改革开放,就是致富。1990年代的国家核心价值观,我相信,就是“稳定压倒一切”。新世纪呢,“和谐社会”。可是以上都是政府话语,我所听到的社会舆论,则痛感我们今天丧失了价值观。真是这样吗?
不是这样的——我们有核心价值观。不但有,而且非常明确,非常坚硬。大的不去说了,哪怕小小的文艺圈、美术圈,我都能触到这一鲜明的核心价值观。什么价值观?不是艺术,不是文化,甚至不是钱,而是:怎样做官。这是最最真实的一件事,牵动所有人。我的交际圈子很小,绝大部分都是画画的老朋友、老同学,回国后,我发现他们脸上的核心表情,是议论哪位同学从处长做到局长,从局长做到司长,或者,下一任的院长或主任是谁?底下有多少人盯着这个位子?毫无疑问,在所有圈子里,文艺界、大学、单位,我发现,真正兴奋的话题,严重的话题,是谁将做官,以及,自己与这位官员将发生什么关系,得到什么好处,或者坏处——这就是核心价值观。
我出国前是美术圈一个浑小子。新世纪回来了,过去比较聪明像样的老同学,几乎全部在做官。最低做到科处级,最高做到司级甚至副部级,都做得很像样,当然,对外的身份还是艺术家。现在我的好几位晚辈、学生,也开始当官。八年前我和一位70后女生聊天,我说长大了你想做什么,她说,陈老师,不瞒你说,我想做官。另一位70后男生临别给我敬酒,说:陈老师,五年后你再来,我,某某,绝对以美协主席身份迎接你!他一边慷慨激昂说,一边热泪流下来……我真的想不出以往任何一个时期像今天这样,中国人,无论是哪个阶层、哪种身份的中国人,非常清楚“官”意味着什么,官,在多大程度上决定我们的一切,从深处,也就是核心部位,决定一切。
许多人反驳我:不,现在大家只想挣钱。钱是一切,钱才是我们今天的核心价值观。我觉得不对。我从一个只想挣钱的国家回来,那个国家的核心价值观之一,就是赚钱,在美国,一切都是生意,美国的国家形态,根本就是一个大公司。所以当大家跟我说中国现在除了钱,不想别的,我就赶紧想美国人,仔细想下去,美国不是这个意思,他们人人想赚钱,但不是我们这么想法。不是的。
大家知道,中国最重要的国企老总,其实都是大官。我在清华教书时,很多孩子,又性感,又漂亮,18岁就入党了。我还注意到好几次社会调查的结果,越来越多的人毕业后不是去私营企业,而是想当公务员。
很抱歉:我说着说着就离题了。
民族主义价值观正在形成
我一直批评中国的文艺,得罪我的同行。但平心静气想一想,跟我出国前比,文艺大大进步了,所谓文化事业、文化空间,比三十年前好多了。可今天大家还是无法摆脱这个困扰,就是:中国的文艺不行,拿不出去,大家对此有焦虑。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确实丧失了核心价值观。换句话说,我们的文化、文艺,失去了大的意识形态。国外不去比了,老祖宗的艺术也不去比了,只说“文革”与“文革”前,我们的艺术多少还有个庞大的意识形态动力:革命啊,无产阶级啊……现在,新的意识形态激情,新的价值追求,没有了,或者说,很稀薄,很暧昧。
什么是我们的新意识形态?刚才好几位发言都提到了——“发展是硬道理”。很好。但“发展”是价值观吗?是意识形态激情吗?发展只是政策,不是价值观。
最后岔开一句,今天,真正强大的价值观正在形成,很简单:民族主义。这一价值观正在有效凝聚这个国家,尤其是凝聚年轻人的意识形态——你能说,民族主义不是强大的文化吗?你能说,无比精致的官场游戏不是文化吗?我看不能。
但我非常希望我说错了。就这样。谢谢。【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