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人跳水救人,与其说他认为这样做合乎道德标准,不如说他依乎本性行事
道德考量
你做出一个道德行为,例如,孺子落水,你跳下河塘去救他,是否由于你认为这样做合乎道德标准(“道德”这个词早已被用得遍体鳞伤,没剩下多少健康之处,这里姑妄用之)?
这个问题,无论回答是或否,似乎都不太合适。跳水救人前若先考虑怎么做才合乎道德标准,难免显得有点儿算计。实际上,跳水救人的义人,媒体的话筒塞到他嘴边,多半回答说他当时什么都没想——我相信大多数情况下这是真的。但似乎也不能因此说他这样做出于道德本能。本能是指人人都会做出同样的反应,可碰上孺子落水,有人掉头不顾,有人围观,并不是谁都立刻跳下去救人。
跳水救人的义人当时什么都没想,主要也不是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来不及考虑。那些有时间从容考虑的事情,说义人是因为某种做法合乎道德标准所以那样去做,同样有点儿奇怪。要不要为灾区人捐款?捐多少?母亲病重,要不要放弃提职的机会回家守护?这些事情我们有时间考虑,实际上也会考虑。但若我去考虑的是怎样做才合乎道德标准,我不像有德,倒更像个伪君子。古典小说里常把这号人物当成讥讽的对象。
我们要考虑些什么呢?我们是在自利和道德之间进行权衡吗?怎么权衡?如果我能获得更大的利益就可以放弃道德考虑?这似乎不大好。那咱们是不是应当总把道德放在第一位?这似乎要求过高,我们谁敢说无论面对怎样的强暴,自己都会说真话,或挺身而出来救助朋友或救助遭受欺凌的人?
我们这样思考问题,难免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因为我们一开始就把道德维度从生活的其他维度如利益、情感等等抽离开来,把它们都放置到我们的对面来比较,仿佛我们是在考虑投股,把种种选择摆到自己对面一一加以权衡。然而,碰到生活中的困境,我们并不是把生活按照道德、利益、能力、情感等等格式划分开来,而是每一次依照具体情况来把整个情境分成不同的部分;我们也无法把道德标准完全放到我们对面加以考虑,而总是连同我们自己是什么人一道考虑。例如,我们其实无法脱离开自己的能力来谈论德性。拯救自己的灵魂也许无需自己有什么本事,但跳水救人却需要,治病救人却需要。爱上帝也许无需另有本事,爱你的孩子却需要你会换尿布、煮饭、读懂用药说明。
义人跳水救人,与其说他认为这样做是合乎道德标准的,不如说他依乎本性就跳水救人了。来得及考虑的时候,与其说我们在考量怎样做才符合道德,不如简单说我们在考虑:我应当怎样做?怎样做才是依乎我本性的做法?“依乎本性”在很多程度上是与选择相对而言的——对这位义人来说,孺子落水的时候,他不是面对各种选择,孺子落水和跳水救人就像自然因果一样,自然而至必然,朱熹所谓“天之所以命我而不能不然之事也”。考虑我应当怎么做,并不都是在对象面前挑挑拣拣,仿佛我是谁的问题早已解决;倒不如说,在生活的困境面前,即使看上去一个人是在各种外部可能性中挑挑拣拣,他仍然是在透视自己的本性。谁达乎从心所欲的境界,事事率性而为,不再挑挑拣拣。
教化而后自然
本性、自然、率性,这些词听来悦耳,却也是藏污纳垢之地。难道嫉妒不是人的本性?似乎,贪财贪色也是人的本性,欺软怕硬也是人的本性。日俄战争时,大毛子到咱们东北到处烧杀淫掠,我们却不好说大毛子自然率性吧?
一开始就不能把本性等同于人一生出来就有的东西。出于本性,与出于本能有别;本能是对环境的一一应对,而我们说到本性,说的却是首尾相连的整体性的东西。我喜欢举一个粗俗例子:尿憋了要撒尿,实在本能之至,你却一直憋到你找到厕所。除了本,还有性,惟把种种本能、感觉、欲望加以协调,才称得上本性。真性情人不是朝三暮四之人,率性不是颠三倒四。惟为事能执之一贯,才算有性格。
本能、感觉、欲望怎么才得协调?它们在与周遭世界打交道的过程中逐渐协调起来。幼儿想要糖果而不得,自然而然哭闹起来,我们哭闹却一点儿都不自然。成人的自然经教化而来——画画得天成,平衡木上旋转自如,对着麦克风谈笑自若。我们通过教化变得优秀,通过教化而有德。
既然是教化而后得,怎么能够说是“本”性呢,怎么能够说是本来既有的东西?这要从“教化”说起。
人们常把教化刻画为外部规范系统的“内化”。有权势的人,成人,用指令的形式把种种规范加给我们(例如不得酒驾)和孩子(例如不要骂人),我们由于惧怕警察或家长的惩罚遵守这些规范,日久成为习惯。这些习惯充其量是“第二天性”,还说不上是本性。但我们并非只从指令学习规范,指令之外还有说理——为什么不要骂人,为什么不得酒驾。无论什么道理,要让我们理解,就得连在我们本来就懂得的道理上。说理与我们的“本然”有着密切的联系。
不过,我们都知道,说理在培养德性方面作用有限。德性上的学习,主要不靠在书房读书或在礼堂听课,而主要在向身周的典范学习,“就有道而正焉”。在德性领域,典范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而典范主要是通过默会方式起作用的。
然而,说到向典范学习,我们面对一个要紧的问题:我们身周有种种人种种行为,有的优秀,有的不优秀,我们怎么开始学习那些优秀的而不是去学习那些不优秀的?这显然首先依赖于我们大致都能分辨什么是优秀的什么是不优秀的,同时,依赖于我们认识到别人优秀就是认识到自己的阙失。分辨优秀与否不像分辨红和绿,优秀与否总是跟我们自己是什么人一道得到衡量的。达不到优秀,人就不是完整的自己,通过学习而变得优秀,是一个完成自我的过程。我们通过教化把东一个感觉西一个欲望塑造成整体,塑造成能够整体地自然行事的人。
亚里士多德说,一棵橡树的生长并不是茫无方向的,而是橡树本性的实现。人的生长也一样。我们并非靠一成不变保持本性,而是靠生长达乎本性。这个道理有点儿绕。为了教化朴素的头脑,古贤人往往取简易之法,把本然说成时间上最先摆在那里的东西——人之初性本善,最本真的人格是伏羲上人,最完美的政治是三代。其实,无论三代政治制度是否完美,我们都无法照搬,因为历史生活已经变化了。
本真不是现成摆在那里的东西,它倒毋宁是某种新鲜的东西,我们搜集各种历史线索把它创造出来。只不过,这种创造与科技创造不同,它从来不是单纯的进步,而是在不断变化的情势中创造出与以往的优秀卓越尽可能坚实的联系。
有德之人与道德行为
鲜明起见,我们可以区分学习阶段和成人阶段。在学习阶段,我们的确需要常常考虑怎样做才合乎道德标准,而在成人阶段,人依其所成之性行动。对有德的人来说,德性是他的本性,是他的存在。跳水救人不是由于这样做符合道德规范,而是依乎自己的本性——惟这样做才是自然的,就像马燕红在高低杠上这样转身才是自然的。依乎本性行事即是真,依乎本性行事之人即是真人。
我这样做,因为这样做合乎道德标准,这不是道德行为的动机,而是学习有德之行的途径。如果它不是学习的途径而成为行为的动机,那么,这样做即使不尽是虚伪,至少相当虚伪。我们在一时一事上学习何为德行,是为了学做一个整体有德之人,做一个真人。若说科学之真在于合乎客观事实,那么真人之真,真性情之真,只能是合乎本性。有真人而后有自然的道德行为。
在这里,行为者的角度和评价者的角度是有区别的。义人跳水救人,从他自己来看,并不是为了符合道德标准,而是本性使然,行其“不能不然之事”;而从评价者来看,这个人是有其他选择的,他也可以溜之大吉,也可以围观。我们会说,他在诸种可能的做法中选择了有德之行。义人成为典范,但他不是为了成为典范做事情,他只是为了解决他的问题而已。想着怎么把自己做成典范,这颇有点儿古怪。
近代英国的政治方式成为后来很多国家学习和效仿的典范,但英国人不过是在解决自己的政治问题而已。性情中人并不是自己要率性,要真,他只是依乎其所是做他手头的事情。成心率性倒做作了,恐怕难得率性之爽。但在我们眼里,他是真性情,因为我们自己未达乎纯真,我们还在真真假假之中,要学着从真假莫辨的东西里挑出真的东西来。
当然,只有圣人才能完全率性,从心所欲而不逾矩。我们凡人从来不曾达到自我与有德的完全融合。我们总还在学习。碰上孺子落水,或碰上比这更为紧急的事例,如突发地震,我们的确来不及考虑,你是跑跑,还是去援救他人,全系于你已经修成什么。而在较为从容的处境下,我们却会去考虑自己应如何行事。这并不是在权衡道德标准和其他如自利、感情等等,而是在整体地审视自己是个什么人。我们不是圣人,我们的存在,作为整体,对我们自己并不总是通体透明的,我们并不总知道自己的本性是什么。
不过,尽管我们凡人一直达不到自我与有德的完全融合,由此我们可以说,人的一生是不断学习成长的过程,然而,我们大体上还是要像古人那样区分学与立。少年时期,人的主要任务是学习。我们向典范学习,以求能够学得像典范那样。成年之后,人的主要任务是做事。尽管我还想成就更高的自我,尽管这是个可嘉的愿望,但我大致就是这个样子了;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不是我愿成为什么,而是就我的所是来做事情。
性有品,分成三六九等。与其强努着去做那些自己的天性够不到的事情,不如依你所成之性,解决面对的问题。实际上,成年以后,我们进一步的成长几乎只能以做事的方式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