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外婆家的米缸已经有些破旧,不知是谁把它从屋里搬到外面来,将之放在屋檐底下,用来接雨水。他走近一看,米缸已失去往日的光泽,里面有半缸水,也许长时间的日晒风吹,缸里的水有些发黄,水中还有蝌蚪,来回地游动。他站到缸的旁边,身体正好挡住太阳,他的影子覆盖了缸子的三分之二。蝌蚪看到了影子,犹如见到了希望,它们全从底下爬上来,以为他带来很多好吃的东西。爬上来的蝌蚪,向他摇摇尾巴,而他只是在那里观赏它们游动的姿势,没给它们任何食物。从他那里没得到一点点东西的饥饿蝌蚪,仍然抱着一线希望,在那里来回地晃动,在那里等待。每只蝌蚪对他都很友好,上来后,个个自然而然地向他摇尾问安。游上水面的蝌蚪,把头伸出来,看看他,他也看看它们,然而,它们吸到的只不过是空气而已,它们最后绝望地往下游动。不过,往下游比上来更费力气,因为后来居上者继续地往上涌,往下走者得花更大的功夫将它们挤开,然后闯出一条道来。他在那里仔细地观察,涌上来的蝌蚪真多,黑压压的一片。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喂蝌蚪。
外婆的米缸,在他脑海里记忆非常。那年,他家没有什么米吃,主要靠外婆救济。外公在泰国,每年要寄钱给外婆和舅舅他们作为生活费,那时,国家视外汇如宝贝,侨眷收到外汇,可得侨汇券,侨眷凭它可以购买粮食或其他某些紧俏商品。
家里已经好几天没掀锅盖了,他妈妈让他带着弟弟到外婆家借米。他妈妈是最爱面子的人,哪怕是跟她自己的妈妈借,她也不愿亲自去,面对自己的母亲,她也许更难启齿。他和未满八岁的弟弟,要走二十几华里的路,才到外婆家。
路上弟弟很饿,问:“哥哥,什么时候才到外婆家?”
他回答:“弟弟,再走几步就到外婆家啦!”他的肚子连发出咕噜响的力量也没有。
外婆把热气腾腾的稀饭连着锅子端到桌子上来,先用铁勺在饭锅里翻腾,然后仔细地搅拌,使之冷却,她知道两个小外孙走了那么老远的路,肯定饿坏了。他和弟弟对坐在桌子旁边,外婆站在他们俩的中间,不说话,只是边搅拌边注视着他们,整个屋子里只听到锅里的稀饭随着搅拌而发出的响声。弟弟和他都极度的严肃和专注,他们的目光全被锅里的热饭所吸引,它对于饥饿的他们来说是一个磁场。弟弟没吭声,他看见弟弟咬紧牙,腮部肌肉突起,口水慢慢地滴下来。弟弟没有控制能力,这一点是肯定的。他看清楚了弟弟的神态和目光,那是饥饿者的贪婪相,他不知道如何描述所见到的目光神态。
那顿米饭给他大脑皮层留下永久的记忆,他开始懂得饥饿是一种痛苦。饭吃饱后,他的眼睛也一下子发亮了起来,仔细看看跟前的外婆,觉得她很高大。在外婆的房间里,他看见了外婆家里的米缸,当时的他只比米缸高出一个头,伸头往米缸里一看,外婆家的米也不多了,底下的柚叶可隐现看见。外婆的米缸很黑很亮。她跟他说,她十五岁嫁到外公家时,就有这个米缸了。米缸用久了,就油溜溜的,而且发亮。那时,米缸的光亮,是表明这个家庭之富有的主要尺度。把柚叶放在米缸底下,是怕米发霉,家乡的人一般都这样做。
外婆救济的米吃光了,他家真的山穷水尽了,他妈妈把家里那条狗卖了,得来的钱到镇里集市买蕃薯,一家人饿肚子,活命要紧。
隔壁村的大人们来把他家的那条狗捆绑住,抬走。他堂哥跟去,半天后回来说,大人真的把狗杀了,而且先把狗的两只前腿反绑在狗背上,将狗的后腿死死地绑住,然后把活生生的狗倒着吊挂在一棵树上,让它流口水。这时的狗饥饿加恐惧,痛苦而困惑地把眼睛睁得溜圆,显露着难言的一种渴望,而口水一直地流。大人说流尽口水的狗,充满饥饿的狗杀了吃起来特别香。
堂哥叙说,他一边听,一边哭,满脸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