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北方人,麻雀算得上最亲密最富灵气的留鸟了,不像鸿雁,天一凉即南徙,它是一年四季都守巢的。它不怕人,喜在舍檐瓦片下做窝,甚敢扑到灶台上啄食,同时,麻雀又脾气死犟、性猛暴烈,很露“红尖椒”的火辣味,幼雀逮住了或许还能养过几日,成年雀则极少能挨过夜的,它会不吃不喝,硬闭着眼睛,直到气绝……传说它是“气死”。故笼养鸟中总没有麻雀。
麻雀活得简单、聪明、热烈又务实,尤其啁哳声,永远孩子式、吵嘴式的,纷纷攘攘、嘻嘻哈哈,满透顽劣和戏耍之气,酷似一群以叛逆为乐的“问题少年”………即使在最苦难和饥饿的光景里,其合唱也分明一部“欢乐颂”。或许正是这缘由,虽其嗜偷农食,但并不招人厌。
鲁迅先生《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道:“扫开一块雪,露出地面,用一枝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筛来,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条长绳,人远远地牵着……所得的是麻雀居多。”当年读书每至此总心醉神荡,近乎痴迷,因为这亦是我儿时的情景:小时候,家中庭院里养一株樱桃,春风起,粉白的花便遮住了半边屋檐,待嫩嫩的青果刚钻出,大队的麻雀便赶来赴宴了,专啄那青果,有时整个儿叼走,有时啃剩半块。初夏,樱桃熟后常见有坑凹的,像按了手印,那便是麻雀的杰作了。为预防,家里人还生出了一法子:在枝杈上栓些红布条,据说麻雀特怕红……十几年后,回乡探亲时,樱桃树竟死了,并非麻雀来啄(此物已很稀罕了),却是毛虫害之故,树身已被掏空。
回想起来,童年的种种趣乐,几都和麻雀有关,每一天的视野中、耳眼里,似乎总装满那灰蓬蓬的小影子,光溜的脑瓜,红红的三角爪,黄灿灿的啄,背书似的吵声……
成人后,麻雀便从记忆底片中消褪了。如今,雀影更是越来越难寻。就在前几天,突然从报上看到一则消息:由于农药滥施,以林业著称的四川省麻雀已经灭绝。
我开始打量起麻雀的命运来。它是怎样沦落到今天这地步的?
有时侯,动物的命运竟也和人差不多。
曾几何时,在波诡云谲的政治天空下,遭伤害的除了知识分子,还有无辜的生灵,除了地上的,还有天上的。
1955年,毛泽东组织起草农业发展纲要草案,在12月的《征询对农业十七条的意见》中批示道:“除四害,即在七年内基本上消灭老鼠(及其它害兽)、麻雀(及其它害鸟,但乌鸦是否宜于消灭,尚待研究)、苍蝇、蚊子。”(《毛选》第五卷第263页)翌年,在正式通过的《纲要草案》第27条中规定:“从1956年起,分别在五年、七年、或十二年的时间内,在一切可能的地方,基本上消灭老鼠、麻雀、苍蝇、蚊子。”麻雀赫然列“四害”榜眼。自此,伴随知识分子的“右派”浩劫,麻雀的噩梦也开始了,全国上下掀起了见雀即诛的高潮,毒、网、驱、打、惊、吓、射……据不完全统计,仅1958年3月至11月上旬,全国捕杀麻雀即达19·6亿只,平均每人三只多。
一则插曲或许更能印证其时诛雀之风的荒唐与惨烈:1958年4月21日,《北京晚报》在显赫位置上刊载了一首诗,《咒麻雀》——
麻雀麻雀气太官,天垮下来你不管。
麻雀麻雀气太阔,吃起米来如风刮。
麻雀麻雀气太暮,光是偷懒没事做。
麻雀麻雀气太傲,既怕红来又怕闹。
麻雀麻雀气太骄,虽有翅膀飞不高。
你真是只混蛋鸟,五气俱全到处跳。
犯下罪恶几千年,今天和你总清算。
毒打轰掏齐进攻,最后方使烈火烧。
连同武器齐烧空,四害俱无天下同。
这样一首气势汹汹的打油诗,它的作者竟是时任中国文联主席、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的“天下第一笔”——郭沫若。其权威性、其号召力自不待言了。
可悲的是,麻雀夭亡,虫灾浩荡,逼麻雀吐出了口粮,而真正的饥荒却开始了。这期间,生物学家郑作新、朱洗等人曾苦苦上谏,为雀求情,替雀洗罪,并举出十八世纪腓特烈大帝诛雀的历史悲剧……终于,毛泽东在1960年《中共中央关于卫生工作的指示》中改口:“再有一事,麻雀不要再打了,代之以臭虫,口号是‘除掉老鼠、臭虫、苍蝇、蚊子’。”而“不要再打”的原因,竟不是“错打”,而是像1960年国务院副总理谭震林报告中所说:“麻雀已经打得差不多了,粮食逐年增产了……”(“粮食增产”?难道1960年不正是中国人最饥肠辘辘的年份吗?如果说麻雀的罪孽在于与人夺食的话,这节股眼儿正该好好修理它才是啊!麻雀活得累,整得冤,死得苦,赦得也委实蹊跷。)
“扫除一切害人虫!”(如今,当我供职学校的黑板上出现“下午全校卫生大扫除”之类的字眼时,我常想,莫非“扫除”二字即从那时落下的?)
但不管怎样,可怜的麻雀终于从万劫不复中获得了新生。除感谢政府感谢党,更要好好谢谢那几位敢触犯龙颜的臭老九,为了它们小小的命运,对方将要在随后的岁月里背上“反对伟大领袖”的黑锅,等待他们的将是比麻雀还要惨烈的命运(比如1962年病逝的朱洗先生,文革中竟被砸碑掘坟、曝尸挞骨)。
都是麻雀惹的祸。
倒霉的不仅麻雀,还有老虎。
记得中学语文里曾有一篇名曰《猎户》的文章,吹颂一位弹无虚发的打虎英雄,那肩背钢枪、大步流星的英姿,让少时的我羡煞了眼,连做梦都想着像他那样衣袂飘飘、游弋山林……二十年后,当虎崽降生的画面上了央视新闻联播,当闻知全球仅存30余只野生华南虎、35只野生东北虎时,我想,幸亏当年还有那些枪法不准的猎户,幸亏没请这武二爷到全国巡回献技,否则,今儿就真该照猫画虎了。
历史毕竟已走远,政治成为动物敌人的年代想必不会再有了。但同时,人类的经济活动却以一种更危险的方式威胁着其它生灵……麻雀自首当其冲,因为就习性而言,它离人类最近,它的家和孩子离人类最近。其真正威胁是:瓦舍的消失,农药的滥施,树木的减少……这比政治诛杀更致命。
日前媒体报道:某城市正式颁布条例,严禁以任何方式伤害麻雀,否则施以处罚;同时,某城市街头以麻雀为原料的“炸雪鸽”生意火爆,据查实,原属“假冒伪劣”,被炸的并非麻雀,而是人饲雏鸽或鹌鹑……
眼皮扑扑直跳,我悲哀地觉出:麻雀剩下的日子恐怕真不多了。
按说,这两条消息都对麻雀有利,该庆祝才对啊,可我却心凉的很,凄然的很:你想想,按国人习惯,啥时候才想起重视和善待什么?一种事物到了被大声疾呼着要“关照”、要享受“特护”的地儿,那也只能说明:太晚了!它实在已不行了……就像那些曾被领导到医院“探视”的知识分子,那些被封授这称号那荣誉的“春蚕”和“蜡烛”们,哪个不意味着大限将至?哪个不是最后一次被“照亮”?再看看以美肴著称的国嘴吧,他们在油锅前可曾真正怜惜过什么?那油锅绝非念麻雀之不幸方做此“盗版”生意,若可能,是一定会排除万难捉来炸的。唯一原因即:雀影难觅,再望眼欲穿也白搭。
我倒真想听到“正版炸雪鸽”的消息,那至少证明一点:此物尚存,且具一定规模罢。
因此,吾愿中国的食客们能永远享受这一美味,愿麻雀与人类同在。
我绝非气昏了头。我醒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