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孝通:民主、宪法、人权——作之民(3)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489 次 更新时间:2010-12-25 2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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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孝通 (进入专栏)  

五 波茨坦·磨坊·宪法

  

上完课,和二哥一同回家。家里门开着,望去,小惠正陪一位朋友坐着,一起在看书。一进门小惠跳出来拉着我说:“爸爸,胡伯伯来找你,妈妈上街了。我在讲故事给胡伯伯听。”

“乖乖的,你在招待客人,能干了。”我拍着小惠的肩膀说:“你跟胡伯伯讲什么故事?”

我让了客人坐,一看桌上正翻开着那本已经破烂的旧片簿。这是小惠惟一的故事书。在乡下住,孩子渐渐长大了她妈妈忙着家务,没有哄孩子的玩具,就把这本相片簿给她乱翻;空下来依着这些相片编故事给她听。几年来,孩子快五岁半了,她把这些故事也听得烂熟。有客人来了,她会搬出来学舌。

“爸爸,我讲那里风车的故事。”她一面说,一面指着那张抗战前一年我和二哥一同在德国波茨坦无愁宫后拍的照片。照片的背景是那有名的风车。因为这风车的故事很有一点像童话,所以小惠也最喜欢听,讲起来也最有头脑。

  无愁宫的后的风车

小惠学舌的风车故事,据说是这样的:

“菲德烈大帝七年战争胜利后,要在波茨坦盖个无愁宫。地址勘定在一个高丘上。可是高丘的靠北面却有一个磨坊。这磨坊已经传了几代,一直很顺利,而且风景幽美。磨坊主人是Graevonitz ,他惟一的希望是终老是乡。可是这计划中的无愁宫却偏偏要包括这磨坊的地址。营造的大臣派了差人要磨坊主人搬家。

“我一生的志愿就是要死在这磨坊里。决不搬。”磨坊主人很坚决的回答。

“这是菲德烈大帝的命令。他要盖无愁宫,你怎能违反他的命令?”

“菲德烈大帝可以有这愿望,可是不能有这命令。因为这磨坊是我的财产,我有法律保护,菲德烈大帝没有权力没收我的财产。幸亏柏林还有个法庭。”

差人有一点窘,换了口气说:“和你买怎样?”

“哈,这还像句话!可是买卖是契约,要双方愿意的。我已经和你说得很明白,我决不离开这地方。我从小在这里长大。”他指着高丘下一带苍翠的森林,天边一抹斜阳,继续说:“这美丽的傍晚,我靠着风车,抽一筒烟,生活多有意思!菲德烈大帝要在这里盖无愁宫,也不是为了爱好这景色?他自然会了解我不肯离开的理由。”

无愁宫盖好了,法律固然保障了磨坊主人的宿愿,非但他可以享受他无愁的晚年,而且多了一个一点也不使人讨厌的皇帝作邻居。“小惠,你挑这个故事讲给胡伯伯听,倒是顶合式的。胡伯伯写了这许多关于五五宪章的文章,下次可以把这段故事写上去了。”我说了句小惠不明白的话,她看见窗外有小朋友在那里玩,一跳一跳的出去了。

“这个风车现在不知毁了没有?不然,在这风车影下开三巨头会议,实在是太够讽刺的了。”胡岡先生又细细的看着这相片,不胜感概的意思。这时我正忙着张罗烟茶,他接着向二哥说:“我以前也听过这故事,但是没有看见这风车。这是最现实的教训了。一个在法律之下的权力所兴起的德国,被那个超越了法律的权力所毁灭了。我觉得菲德烈大帝实在是了不起的人物。二先生,你到过德国很久,觉得看样?”

“这故事。大概并不是太可靠的,只是一种传说。比较可靠的说法是菲德烈喜欢这风车做点缀,有意把磨坊主人留下的,是一个风趣问题,不是一个法律问题。”二哥划了根火柴点上他得意的福寿圈烟。“菲德烈是一个有风趣的人,这点我倒是很相信的。他也喜欢这种淡巴古,浓而不辣的烟味。”他深深的抽了一口烟,继续说:“我还听德国朋友们讲起过一个关于他的故事。在七年战争中有一次菲德烈得胜回来,举行一个盛会。在宫门口一棵树上,不知那个不得意的艺术家有意捣乱,替菲德烈画了一张奇丑,而又奇像的漫画,很多人围着一面看,一面笑。菲德烈刚巧骑了马经过这地方,也上前来看。很多人担心要出乱子了,谁知道他拍手大笑,说:”挂得高些,让更多的人可以笑笑。“所以我说这个人一定是很有风趣的。没有风趣的人怎能请得到法国的服而泰?他在无愁宫里不是足足住了三年?”

我加入了谈话:“我是不喜欢考据的,这风车在人民眼里确是法律尊严的象征,而且这传说也教训了后起的执政者,不要把权力去超越法律。胡冈先生说得很对。让德国人民永远记住:开国的菲德烈和亡国的希特勒有一个最清楚的分别,那就是,一个是把权力放在法律底下,一个是把权力放在法律之上。明白了这个分别就可以治天下了。”

  另一个水磨的案件

“这点我自然同意的。我所要说的是:德国并不是因为偶然出了个混世魔王才闹得不可收拾。在他们的历史里,其实早就按下这根苗,那就是说,权力并没有服服帖帖的受制于法律。——”二哥说。

胡先生插口:“你是说风车的故事并不能代表德国早年的事实么?”

“风车故事只是传说,”二哥转向我说:“孝弟,你们人类学里不是有所谓补偿作用的说法么?大凡一种民间浒的传说,多少是一种事实上得不到满足的希望。德国人民和其他地方的人民一般是希望有安安逸逸的生活,怕权力被滥用来侵害人民的权利,所以有这法律不可逾越的要求。德国人民在事实得不到满足,也许就是发生这种传说的原因。”

“德国不是常被认为法治的国家么?”胡先生问。

“德国人民是守法的,但是德国的权力却并没有像英国一般被法律所拘束。”二哥回答。

我刚才在念一本Anspacher 的“自由的故事”,听了这话想起了这本书里的话来了。“不错,原因是在德国出了几个有能力,有眼光的君王,不象英国有那些花天酒地,又愚蠢的约翰王,查理第一和詹姆士第二。你想:在英国亨利第八和伊利沙白时代不也正是争取自由运动的低潮?德国先有匪德烈大帝,这个有本领把诗人们请到无愁宫里去的武夫,一定不是个平凡的人。后来又有个俾斯麦。——”

“你是说开明的专制是不好的么?连昏君都不如?”胡先生加了这一句按语。

“在当时的人民生活上,有这么一个爸爸式的权力自然不能说是坏,但是眼前的福利很可以使人不感觉到需要一个永久可以保障人民福利的制度——这方面说是不好的。”我发表了意见。

“我也很同意这说法。”二哥说,“菲德烈大帝确是个有风趣和有能力的帝王,可是在尊重法律这一点上,他实在并没有像那传说所描摹的那样开明。另外一个磨坊服他的本色。在他任内德国有一个著名的讼案。有一个磨坊主人Arnold经常是靠水流推磨的。可是有一天,上流的地主把水拦信了。他告到法庭里。按当时的法律,地主有权利支配经过他地面的水,所以,法官们判决了磨坊主人败诉。这事给菲德烈大帝知道了,认为不公平,把审判这案件的法官们都捉了起来,要他们赔偿磨坊主人的损失。当时的人民都觉得皇恩浩荡,把菲德烈大帝捧到了天上。菲德烈的风趣和机智获得了人民的爱戴。”

“这些法官当然不对,压迫平民,罚得好,痛快,痛快。”我说。

“问题并不在痛快不痛快。法官依法审判,是他们的责任。法律好不好不在法官,而在制法的人。菲德烈要法官赔偿磨坊主人的损失是不对的,他没有承认立法和司法之间的独立责任。”

“这点我是承认的,但是菲德烈不是改变了不公平的法律了么?”我又说。

“慢一点,菲德烈在这里却利用了群众的公平观念,篡夺了立法的大权。他用了权力随意更改法律,把法律放在权力之下了。”

“法律的目的不是在公平么?菲德烈执行了法律的目的。”我还觉得这位包龙图式的伟人是可爱的。

这时胡冈先生说话了:“法律一旦不能拘束权力,换一句话,一个国家没有了宪法,固然并不是说权力所做的事件件皆错,一切都违反人民利益,但是问题是在如果他做出了违反人民利益的事来,除了革命之外,也就没有其他力量可以纠正了。”

“我就是不喜欢你们这些学法律和政治的人,总是把人看成坏的。”我说。“不完全这样,法律不过是使坏人不能作恶。而且进一步说,一个人觉得做坏事不上算时,也容易做好人,是不是?”胡先生这样说:“宪法的目的就在防止权力会违反人民利益。若是不存心要和人民作对的,他也不会怕受宪法的拘束的。”

  出了槛的权力是灾难

二哥翻阅着小惠留下的确相片簿,想起了几年前在德国的生活,不胜今昔之感:“若是波茨坦风车的传说是真的话,德国也不至有今天这种悲惨的下场了。德国人民并不是是实现个Hechtstaat(法治国家),不幸的是在法治的潮流卷到中欧的时候,德国的政权刚在铁血宰相俾斯麦手上。俾斯麦给德国造下的却是个Polizeistaat(警察国家)。经了上一次大战,魏玛宪法把Hechtstaat 的理想实现了,可是除了军事学之外不念任何书的兴登堡最先庇护了纳粹党徒造成恐怖,又利用了这恐怖获得了紧急处置权,把魏玛宪法的精神一把捏死,给希特勒专政的机会。权力在法律之上是危险的。菲德烈的风趣和俾斯麦的权谋固然一时缓和了权力的滥用,没有使灾难降到人民身上,但是威廉的愚妄和希特勒的疯狂还是把潜伏的灾难放出了槛。”

“这样说,我们的社会里不是也有灾难潜伏着么?几千年来,我们从没有把权力关在法律之内,我们连风车的传说都没有。”我似乎有所警觉。

“这所以我们现在要求修改五五宪章!”胡冈先生高兴的接口,又拖上了他近来常写文章的题目。

“我是说中国没有风车的传说,和五五宪章有什么相关呢?”我觉得胡冈先生的话太牵强。

“我们说了半天不是在说国家权力不能超过法律之上么?我们并不单指每个人在法律之前是平等的,谁也不能拿法律当工具来放任自己,限制别人——”胡冈先生说到这里,二哥加了一句按语:“像我们的所谓统制。

“——最重要的是统治者和被治者之间,政府和人民之间,必须有一个契约,说定了治者在什么情形下可以使用权力。这个契约就是宪法。宪法的目的就在限制执有权力的政府,使他不致超越人民所允许给它的职权。政府在一定的职权内可以颁布命令和创立法律,但是他们绝对不能自己扩大职权,这个契约是不准违反的。菲德烈大帝在第二个磨坊故事中就违反了这契约。他不应当自己下令取消法律,而应当经过一定的立法手续,在获得人民的同意中,去修改一条不好的法律。菲德烈所做的,表面上是迎合了群众的公平观念,但是结果却把人民的基本权利给篡夺了。二先生,你是这个意思么?”胡冈先生结束了他对我的解释。

“是的,是的。”二哥说:“德国法学家,像斯坦姆勒,就特别重视这案子,认为这是德国宪政失败的转折点。”

我有一点性急:“这套我是明白了,但是你们说了半天,和五五宪章还是风马牛不相及呀!”

“五五宪章根本没有把权力加以限制。一切都是‘以法律定之’,而立法机关却并不向选民负责。最高的权力,大总统,又不实际向民意机关负责,这宪法并不是人民和政府订立的契约,而是政府自己颁布的组织法,名为宪法,但并没有现代的宪法精神。现代宪法精神就是要使政府向人民负责,人民指定有限的权力给政府去行使,要把权力放在法律之下。再说得明白一点,要实现波茨坦无愁宫后风车的故事。”胡冈先生又这样补充了一段。

“一个政府若滥用了权力,人民不是可以革命的么?”我说。

“当然,在美国独立宣言里,不客气的把人民有革命的天职都写上了。但是革命是社会的牺牲,要流血,要混乱。革命的结果也许值得赞扬,革命本身是没有理由可以引起万岁的欢呼的。宪法其实就是避免革命的,是人类维护文明和平的重大发明。英国自从一六八八年革命之后,有了人权法案,就没有皇帝上断头台和被赶跑了。你想,若是每个人都能像波茨坦那个磨坊主人一般,向差人说:‘对不起,我不想搬家’,都能和无愁宫做邻居的话,谁还会愿意流血和混乱,喊革命万岁呢?”二哥回答了我。

小惠玩了一阵又回家来,拉了我们要接她的妈妈去。胡冈先生告辞说愿意去翻印一张风车的照片。

“胡伯伯,你可别忘了多印几张,隔壁小毛他们也喜欢这磨坊老头儿的故事。”

六 人权·逮捕·提审

下了几天雨,今天一朝太阳光射到纸窗时,我不愿再滞留在床上了。我这样子起床,使我的太太也觉得惊异。“幸亏三嫂来帮我们了,不然,你起早了又要把‘我弄慌了。”

三嫂是我们在呈贡乡下住家时的邻居,我们有事时常找她来帮忙。自从我们搬进了城,几个月来没有见过她,想不到她会在厨房里喊我太太煮稀饭。“她昨晚来的,你回来时,我睡了,没有告诉你。她的命真苦,家里住不下去了,想进城找事。”我太太补充了这些话。

我洗了脸,拉了个竹椅坐在太阳里看刚才送来的报纸。报角上登着一段提审法全文,我随意的看了一半,三嫂端了稀饭走来。

“费先生,你家好。”

“你也好,怎么你也进城了。”我顺口问她。

她把稀饭放下,转身回答我:“命苦的人有什么好事呢?家里住不下了,有什么办法呢?”

  苦命的三嫂

“三嫂这样壮健耐苦的人,弄到家破人亡,真是没有天理!”我太太感慨的说。

经过的事情,我知道得很清楚。五年前我们因为城里轰炸,疏散到了呈贡,住在村子里。那时我们就认识三嫂了。她爽直的性格很讨我太太的喜欢。她结婚还不久。丈夫家除了一个年老的公公外还有个十七八岁的小叔。一家四口子租了十几工田,勤勤俭俭做人家,还算过得去。可是在中国做农民,平静的生活是意外的。不幸毫不留情的找到她头上,一家没有势力的佃户怎免得了兵役。三嫂曾来和我们商量,说是她小叔子恐怕会给保长抓去当兵,她公公整天发愁。我们那时只能劝她说,这是国家的大事。她家里有两个壮丁,依法是要被征的,当兵是责任。

三嫂心里转不过来,她知道保长的兄弟家里也有两个十七八岁的侄子,怎么不征?但是她没有和我辩驳。不久她的预料果真成了事实。在她,小叔子出了门也没有多大关系,除了老人家脾气愈变愈坏外,家晨少一个人也省她不少事。

她的小叔子进过小学,还能写几封不太通顺的信。每次来信,三嫂常拿来我这里,让我念给她听。她丈夫是一个粗人。每次信上,却没有一句好话,不是说吃不饱,就说有病没有人医。出外水土不服,身体又时常不好。过了一年,信也就没有了。她公公说这儿子一定不中用了。“死也得有个信呀!”他总是这样说。

这样又过了一年。有一天突然有两个穿军服的人到他们家里,把她丈夫抓进了县政府。三嫂吓得直发抖。我恰巧在路上遇见她直了眼睛说:“完了,完了。”我就带了好到县政府打听,说是她的小叔逃跑了,军队派人向县政府要人,所以把她丈夫抓了进去。我还安慰三嫂说这没有她丈夫的事,县政府不过问问他话,只要证明她小叔没有,这事不是清楚了么?三嫂相信了我,回了家。

事情却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简单。过了一天,她丈夫并不见回来,只是托人带了个信,要三嫂送饭上监狱去。我那时正有事进城,一住就一个多星期。回家的时候,我及及和我说:三嫂关到监狱去了。

“这可怪了,她犯了什么罪呢?我真是不懂了。”

“你不懂的还多哩。”我太太苦笑了。“三嫂的丈夫却出来了,曾来问我,说他家有两工菜园子要出卖,我们要不要。”

“我们那里有钱来买菜园子?”我也觉得好笑。三嫂的丈夫是个粗人,我一想,这可怪了:“他等钱使么?”

“是了,县政府里放他出来,让三嫂去替他,就写了这个。要钱。”

“可是,他们犯了什么罪呢?她小叔子逃了役,是她小叔的罪,怎么要三嫂坐到监狱里去?要罚款,也罚不到三嫂的丈夫!”

“我就说你是个书呆子,一点也不错。这也不是罚款,说是军队里要制服费。这还是讲了面子。我为了这事,去和保长讲了一番道理。不然,谁知道要多少钱,方弄得出人来。孝通,你也不必管这事了。保长这样说的。他会去想办法,不太严办就是了。”

保长的话是不错是。三嫂进了有十多天,也出狱了,可是她回来时,菜园子,她的一些值钱的东西都完了。三嫂到我家里哭了一场。她说这都是她的命不好。她的命是真不好。跟着孩子死了,丈夫病了一场,公公残废了,她一个人工作,小产了一次。我在乡下,过不了多少时候必然会听到一件关于三嫂不幸的事。丈夫抽上了大烟,家里更不成了样子。这一切都是三嫂命硬,丈夫天天寻事,打她,踢她,有一次踢伤了腰部,几天站不起床。三嫂在我都成了一个不祥的象征,一见到她,一想到她,我没有法子觉得中国还有希望。

  盎格鲁萨克逊人的贡献

三嫂虽则又回了厨房里去了,可是我朝上给阳光所引起的一点兴致却不知消失到那里去了。我望着碗里的稀饭,没有一丝胃口。在我书桌上翻开着一本Charles A. Beard 的The Hepoblic。在一二六页上有这样一段话引起了我的注意:

“一年多之前,从欧洲法西斯魔手里逃出来的两个朋友,在我家里闲谈,问我说:‘那些死样怪气的盎格鲁萨克逊民族对于文化空间有过什么贡献?’我立刻接口说,盎格鲁萨克逊民族至少曾经创始了提审法Habeas Corpus 。因为这两们是念文学的,所以我得把这名词解释一遍。他们听了之后,也认为这应该承认是盎格鲁萨克逊民族的重要贡献。”

我刚想继续看下去时,我太太从厨房里端了我喜欢吃的卤菜出来,看见我搁了筷子在看书,就说:“孝通,我最不高兴你这脾气了,吃饭就吃饭,看什么书。”

我抬起头来:“不要说话,今天让我破一次例罢,为了三嫂。”

“这书上有三嫂么?”

她坐了下来,“吃了稀饭再说好了,我也正要和你商量,怎样帮帮三嫂的忙。”

“三嫂的命运就害在人权没有保障上,我觉得Beard 这书很重要,前天我没有看完,今天报上又公布了提审法,让我看完了这段书再说话好不好?”

“我就不相信你们这一套。人权保障?中国还早哩,我们这种社会里要靠面子,靠地位,靠权力。没有这些有什么保障?蒋主席的诺言说得多好听,现在什么样?空口说保障人权有什么用?还有那些人权组织什么人权保障会,更是做戏给谁看?像三嫂一样的人不是满处都是?”

我把书搁在一边,“是呀?我就在想这问题,人权不能用口头来保障的。蒋主席尽管真心真意的要保障老百姓的身体自由,可是天高皇帝远,有人把你抓去了,找不到主席来伸怨,有什么用呢?”

“我不是也这样说么?”我太太开始吃她的稀饭。

“所以要有提审法。提审法不能实行,人权是得不到保障的。”

“你说了半天提审法,空间是什么一回事呢?”

“提审法是英国人想出来的,说起来又有一段相当长的历史。你爱听的话,我说下去。”

“好罢,你说罢”

于是我开始说了:“在一六二八年的时候,英国的国会通过学习了个法案叫Petition of Hight 。这法案保证英国政府不经过国会同意不能向人民征税,不经过法律手续不能逮捕或处死任何人。这时的英国国王叫查理第一,他很会使钱,钱愈使愈不够,弄得没有办法时,他不顾法案,没有得到国会的同意,恢复一种旧有的船税。这时有一个名字叫Hanmpden 的乡绅,却偏不晋纳这十二先令的税,因为这是不合法的。他被告到法院里,判决他败诉,可是全车的民意都支持他。国会和国王从此发生裂痕。国王屡次解散国会,可是国会总是不肯批准他要钱的法案。结果国王和国会间武装冲突了。查理第一上了断头台。克伦威尔摄政,到一六六零年才由查理第二接了王位。王位是恢复了,可是从此英国人民更不放心让国王去独执政权了,从此英国国王也不敢和国会去争执了。为了要实现Petition of Hight 里面的保障人权的条文,于是在一六七九年国会里又通过了提审法案。”

我太太放下饭碗,很不耐烦的说:“你还是没有告诉我提审法案是什么。”

  对专制的一个革命

我随手把今天的报纸递给我太太:“这里是今年三月十五日起施行的提审法。大体上也就是一六七九年英国创造出来的对于人类文明的大贡献。这法律施行后,譬如说今天罢,我吃了饭,突然有人到家里来抓我,被抓的时候你就可以向抓我的人要一张书面的证据,它说明抓我的原因,那一个机关来抓我的。你拿了这书面的文件,就可以到昆明地方法院去声请提审。若是法院认为没有理由抓我的,他就可以要那抓我的机关在二十四小时以内释放我。若有理由的,也得在二十四小时以内把我解到法院里,我就可以得到公开审判的机会了。”

“不要我、我、我的,我听了就不舒服。这年头,还得取个吉利要紧,谁保得定,尤其是你们那些姓费的。你说了半天抓人,和保障人权有什么关系呢?提审法能保得住没有人非法来抓你么?”我太太摇了摇头表示还是怀疑。

“提审法并不能禁绝非法逮捕人。保障人权的是法律,提审法不过是保障任何人被抓之后,一定能碰得着法律,可以向法律要求保障他的权利。你要知道和法律碰头是不容易的,譬如说三嫂的丈夫,他在监狱里住了十多天,三嫂自己又在监狱里住了十多天,他们夫妇两个,受了苦,卖了地,弄得破产不和,家破人亡,可是始终没有和法律碰头,他们是冤枉的。因为按法律,他没有替他弟弟受罪的理由,他得不到法律的保障,那是因为县政府把他拘禁了,在法律之外敲诈他,若是他有权利要求法庭审判,法官找不到定他罪、罚他款的法律条文,就得放他出来。他一个钱都不必费。”

“你这样说,这县政府有一点像上海的绑票匪了。”

“是的,可是绑票匪还有巡捕房去对付他。一个有权力的政府,尤其是有权逮捕人的机关,若用了他的权力来绑票时,人民有什么办法呢?提审法就是用来对付滥用权力的官吏。”

“你这样说来,一个冤枉的人至多吃二十四小时的拘禁之苦了。二十四小时之后,他就可以得到法律的保障。那自然是好的。可是假期逮捕机关不放这人呢?”

“你看提审法的最后一条,逮捕机关的负责人就得坐二年以上的牢。”

“抓人的不肯说出他是那个机关里派出来的呢?”

“你可以叫警察。没有机关负责的人滥抓人,那是绑匪,警察有保护的责任。若是警察不管,警察自己就负了这责任。”

“这样说来,天下就没有特务了。”

“是的,提审法的确在法律上取消了特务制度,换一句话,它把特务归入了绑匪。绑匪和政府混在一起的现象至少在法律上是不存在了。”

我把手边那本书拿了过来,“你听我念一句Beard的话。他说:‘若是提审法应用到了任何现代的国家,若是法官能有独立行使的司法权,这提审法单独就是专制制度的一个革命。’Beard 的意思是如果一个政府不能在法律之外去损害人民的自由,这政府也绝不能成为一个专制的政府了。”

我还想念下去的时候,我太太打断了我。“好了,稀饭都凉了。你吃完了再说罢。我怎么不希望中国少一些像三嫂一般苦命的人?可是,我还是不太相信你们这些书呆子。把法律当真的看成了一回事。你看,假如英国有了Petition of Right 而没有 Hempden,有了 Hempden 而没有克伦威尔,不是还是不会有今天的英国?”

我点了点头,没有话。三嫂在院子里打扫,我望着她后影默默地翻转了手里的书,我还是没有胃口碟子里的咸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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