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协商·争执·智慧
假如各邦拒绝批准这一个宪法,最可能的是从此将不会再有一个在和平中销毁另一个宪法的机会了——下一个宪法势必将要用血来写成。
以上是一七八七年九月十七日美国宪法草案经三十九个代表签了字之后,华盛顿先生所说的话。一个国家能用墨水来写成宪法原是上帝的恩典;可是墨水写成的宪法却要人的智慧和慈悲去赋予它生命,偏见和自私可以使它无过于黑字白纸。人还是要生活下去的,管理众人之事的政治还是要依着大家愿意遵守的轨道运行,宪法,不论是成文的,或是不成文的,还是要确立的;只是在那个时候,要有一部不是偏见和自私所销毁得了的宪法,这宪法却可能必须在一叠血案的方式中出现了。每个国家似乎都不会没有一个用墨水来写定宪法的机会,在美国这机会是在一七八三到一七八八的五年中,可是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美国的命运还徘徊在未不定期之中,艰苦争取独立的国父,不能不在这最严重的关头,向人民提醒这一个历史的原则了。
一百六十年后的今日,美国人民经了多少次人类的厄劫,非但不衰,而且蒸蒸日上;享有普天之下最高的生活水准,担任着民主和平的卫士,以盟主的地位号召全球,——这些没有人能否认的事实做了当时制宪诸公智慧的见证。可是我们不应忘记的,那个成为美国人民幸福磐石的宪法,它的草案最后协议是在五对四的狭缝里完成的。一票之差可能在历史上造下午的距离,真是难于想象。我们固不必在这狭缝上多作消遣性的推测,但是这却也说明了美国宪法的诞生并不是一件瓜熟蒂落的自然礼物,它是一件人类智慧的创造,它是在惊涛险浪中争得的成果,这段历史是值得一百六十年后,在地球另一面的大陆上,被一个新的宪法难产引起着烦躁,甚至颓丧的朋友们重温一遍。谁也不能保证上帝的恩典一定会降到我们的身上,但是要避免历史的残酷,道路也许也只有一条。
和平团结的道路
战争带到人间的,即使是胜利,果子总是酸苦的,不论它瞬息即逝的表皮是怎样鲜红夺目。美国的独立战争岂是例外?当北美的十三州宣布独立,向大英帝国挑战,八年的岁月里有的是艰苦。但是为了自由,为了胜利,团结的精神维系着生活日益下降的人民。他们“为了共同防御,安全的自由,和相互的幸福,缔结一个坚强的友谊同盟。”这个同盟为了战争的需要,在每州一票的会席上有权宣战、定约、铸钱、举债和统率军队。可是这是一个应付危局的各州政府联席会,不是一个各州人民共同的政府。独立一旦获得,共同的敌人一旦消灭,问题也跟着发生了。“坚强的友谊”并不够担负在共同作战中所引起的共同责任。在战争期间共同发行的公债,各州虽也不太认真的想清理了,于是债券的价值一落千丈,吃苦的自然就是各州持有债券的人民。更严重的是那些为独立而出生入死的士兵们,战争结束,各州各自为政,士兵的抚恤——复员的问题落到了没有实权的邦联机构肩上,无法解决。一七八三年六月里叛兵竟冲入了费城的邦联会议厅里,把代表们轰走;若不是华盛顿出来镇压,局面可以闹得不可收拾。又像麻省的乱事,散兵打这劫舍,四处滋事,很久才平复。这一类事情使每个人民都在恐惧不安的紧张里期待一切可能的事变,人心浮躁,秩序混乱。美国当时的社会贤达,感觉到这样下去,祸变叵测,可能把八年苦战的收获,全部丧失。在他们相互的通信里充分的表现了局面的危急和他们的责任,感觉最深的自然是华盛顿自己。他在疆场上看见多少忠勇的人民流血牺牲,他在村舍里目睹妇孺老幼的流离颠沛,他的良心上要能受得住这些印象,只有负责把自由和幸福实现在国土上,使这些代价得到报酬。
和平、统一是当时美国安定民生的惟一道路。各州必须要放弃一部分的主权,组成一个有实权的联邦政府;可是要使各州愿意放弃他们一部分的主权,必须要保证联邦政府决不会侵犯各州人民所必需的自由。这个平衡若是找不到,联邦政府不能建立,各州各自为政,必然会延长混乱的局面。
就美国当时一般人民说,他们虽则已身受社会秩序混乱的痛苦,但是他们刚从大英帝国统治中解放出来,对于一切权力都深恶痛绝。华盛顿那些领袖们所认为必需的中央权力正是一般人民所不愿接受的方案。两年很快的过去了,混乱的情形只在加深中。在一七八五年的春天,华盛顿才得到了一个机会,那时候Virginia 和Maryland两州因为航运发生了争执。这争执表明了各州各自为政会限制经济事业的顺利发展。在实际利益上人们容易使用理智来面对事实,所以华盛顿就请两州代表合作办法。他在协商会里提出了统一税额、币制的基本建议。这些具体的建议引起了代表们的兴趣。可能要实行这些大家有利的方案,两州是不够的,于是又把附近两州请了来参加。结果四州代表决定了在翌年九月里召集一个十三州的商业会议。一年又这样过去了。到那时候,到会的只有五州。可是这会议却没有流产。哈密而顿在会里提出一个建议。到翌年五月里再开会,同时把会议的范围扩大了一些,将讨论一切有关十三州联合的问题。到会的代表经了多次的恳谈,已逐渐了解联邦政府的重要;他们不但赞成这建议,而且各自把这点认识带回了家乡。这样又是半年多。耐心,耐心,时间是不能吝啬的,只要是身着一个目标在移动,速率自会在时间里增加。
可怕的争执和伟大的折衷
独立宣言发表后十一年,一七八七年五月二十五日的费城会议终于开幕了。这一次会议中,十三州里只有一州没有代表。五十五个代表包括着美国当时各地的领袖人物:律师、法官、州长、医生、地主、商人;有八十一岁的老翁富兰克林,有二十九岁的小伙子Charles Pinekney,真是济济一堂。华盛顿所盼望已久的集会终于实现了。他在开会前夕发表了一句话:“很可能我们所提议的计划不会被接受,也许还得经过另一个可怕的战争。假如为了要讨好人民,我们提供一个自己所不赞同的方案,此后我们怎样能够为我们的工作而辩护?还是让我们提高我们的标准,使智慧和平得以实现,至于成就与否,原是上帝的意志。”
的确是这样,每一个代表都明白这个会议将决定多少人民的灾难和幸福,将决定美国的命运;每一个代表都有他的见解和希望。他们之间可以相差极远:崇拜英国贵族精神的哈密而顿主张一个终身职的上议院来阻挡任何过激的变动;他甚至想立一个类似英皇的总统,不同的只在世袭和选举上。小州的代表们像Paterson,却要保持旧状,联邦政府不能超过于一个各州政府的联席会议,至多加一个有限的联邦法庭。极端的“无能政府”的主张者杰斐逊自己虽没有出席,但是他的影响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发生作用。各人有着不同的意见,各人又认真的觉得自己的是好的意见,“可怕的争执”自然是免不了的。他们知道这些争执若是泄露到会外去可能增加协议的困难,所以规定了绝对秘密的规则,非但当时不给会外的人知道,而且相约与会的人一生不得泄露会内的争执。宪法之父的梅迭生在生前发表他的政治文件时,宪法会议的那一部分纪录却特别除外,到他死了之后才公布。会议的秘密并没有掩饰当时“可怕提争执”,连华盛顿自己都用了尖锐的语调来批评对方了。这时若没有那位八十一岁的老翁富兰克林在场,这会议可能就决裂了。老先生看见会场的空气已经太热,理智已被感情所掩盖,不能不站起来要求停会三天,“让这一阵激动过一过,大家才能没有意气,自由的,充分的对这些问题细细考虑。”同时,他提议会中请一位牧师祈祷“宇宙的创造者,恳求他主持我们的会议,用他的智慧启迪我们的心灵,把真理和公平的爱好注入我们心中,使我们的辛苦得到完全和丰富的成功。”富兰克林的诚意,通过牧师的祷告,感动了与会的代表,这三天里,真是像是上帝答允了他们的祈求,产生了奇迹。在七月二日会议重开时,空气突然改变,协议的基础,“伟大的折衷”,就在那天提出,十六日以五对四通过了这折衷方案,那就是现在美国宪法的最初草案。
政治家的风度
经了三个月的会议,九月十七日三十九个代表(十三个代表已经离会,三个代表拒绝签字),在草案上签了字。字是签了,这并不是说每个代表都满意了;相反的,我们可以说没有一个人觉得这草案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哈密而顿在签字里注明:“没有一个人的意见比了我自己的距离这草案更远,但是我们继续在混乱和痉挛中犹豫呢,还是不如在这草案上寄托我们好意的希望?”和平老人富兰克林签字时说,这宪法中有几部分他是不赞成的,但是他愿意信托别人的判断。华盛顿在这时候说出我在本文开始时所抄下的警句。这时谁也没有把握敢说这草案会得到各州的批准;可是除非有九个州批准,这草案就会失败。于是又展开了一幕更广大的争执。
因为这宪法规定了上院是以州为单位所组成,所以人口稀少的州觉得很合算,很快的批准了,可是只有四州,其他九州却迟迟不肯批准。那时,各个在草案上签字的代表,不论他个人的见解怎样,都觉得有要求人民批准的责任。他们回到本州,尽力的为宪法草案努力。譬如说自认和这草案距离最远的哈密而顿,却成了最努力敦促人民批准这草案的著名人物。他是纽约的州的代表,纽约州的州议会里大多数的议员反对这草案。他要说服人民使他们加压力于议员们的身上,所以他发动了广大而有力的宣传。他写了很多的文章,这些文章后来著名的“联邦论者”一书里,成为美国政治理论的经典,一直支配着美国早年的政治。哈密而顿的精神是值得我们赞扬的,他之成为美国史上第一流的政治家和开国的功臣,就因为他具有这种精神。他并不因为这宪法草案和自己的理想相差的距离很大而在会外高潮阻碍这草案的被批准,而是因为这草案既经自己参加的会议中通过,放弃了自己的私见,在十分困难的环境中,为这草案奋斗,尽他最大的能力。经他的奋斗,这草案居然最后能以相差三票的数目获得纽约州的批准。
在其他地方,我们见到类似的情形,在Pennsylvania 州有若干议员反对这草案,拒绝赴会,使会议开不成。可是这地方人民却因代表们的解释,赞成批准这草案。他们群起到这些拒绝赴会的议员家中把他们拖到议会时,结果也通过了批准案。
在Virginia 州的议会里发生了很的激烈的辩论,因为这州里有着最雄辩的对手。著名权的群众领袖Patujok Henrt 领导着反对派,主张批准的领袖却是拒绝在宪草签字的Randol (后来是美国第一任的联邦检察官)。他像哈密而顿一样放弃了私见,为宪法的批准而奋斗了。结果以八十九标对七十九票获得批准。
经过了这场争执,美国的宪法才正式确立。美国人民,尤其是当时领袖们的智慧和慈悲,邀得到了上帝的恩典。他们不必经过流血就走上政治的常轨,立下了一百六十年来生活安定,经济繁荣的基础。在今天,我们重读这段历史,像是一节可羡的故事。当我们读到紧急的关头,也不免替他们担心:假如失败了怎么办呢?会有什么后果呢?今天的世界会怎么样呢?我们私心庆幸这些难关都一一渡过,我们感激这些功臣们的劳绩,因为世界上有今天的一日能缺少这一段历史?若觉得今天的世界有着光明,我们又怎样不归功这辈先哲呢?
每一个人有他为人类服务的机会,历史的功罪会历久更新。常我们提到华盛顿,富兰克林,哈密而顿的名字时,不必妒忌,有为者亦若是!在我们眼前不就有着和他们同样的机会,同样的责任?
四 宪章·历史·教训
从美国制宪故事所引起的
下午,我在晚翠园树荫下看书,有两个学生在找我。他们和我说,早上读到了我那篇“协商·争执·智慧”,有一点我。我很高兴的请他们坐下。
张开始说了:“我们确是被一个新的宪法难产引起着烦燥,甚至颓丧的人。我们了解费先生那篇文章的意思是劝人为善,希望中国这次协商会里的代表们能学学美国的哈密而顿,在会内尽管争,一签了字就得放弃成见,为会内同意的决议案尽力促其实现。我们大家这样希望:当政的人能顾虑到他们历史上的机会,不要错失。正像你时常和我们说的,在教育家的立场,必要假定人性是善的,是可以为善的。但是——”
我很高兴学生们能用他们自己的见地批评我的言论,所以点头鼓励他说下去。
“——我们几个同学讨论了一番,觉得美国制宪故事和我们在的处境不完全相同。在美国当时,并不是人民向统治集团要求解放;他们的问题是从统治者那里解放出来之后,怎样加强联邦政府的权力。在他们的制宪会议中已经不发生怎样使政府向人民负责的问题,因之他们容易得到协议。”
我听了这段话,觉得很有意思。历史的教训也许还需要更完全的背景,所以我就说:“你的批评是对的。我在那篇文章中所要提出的不过是政治家的风度,以及人民的耐心。这两点我还觉得很重要。你所提出的:中国现在的制宪,性质上和美国当时的制宪有差别,也很重要。若是我们把目前的局面看成中国人民争取权利的过程,我们确是应当把美国独立运动的全部历史一起看。”
李插口说:“马歇尔在纽约演讲中不是说过要中国统治集团放弃他们的特权是有周折的么?这不是说我们制宪过程的中心困难是在既得利益不会感觉到一个把政府权力放在法律之下的宪法对他们是有利的?我们有一点像是与虎谋皮。费先生,我是比较心急的人,我怕智慧和慈悲或者不如压力有效。”
我正想回答他们时,又来了一位客人,所以我约他们到晚上,多邀几个同学,一同讨论一下,因为我觉得这问题是很值得我们细细考虑的。
那天傍晚,我接到重庆来的一封航快,是一位在英国时同学的朋友写给我的。信里很简单的说:“看了你美国制宪的故事,我很想也写一篇英国制宪的故事。英国那三大民主宪章的经过是应该及早写出来让大家知道的,也许在某种意义上比美国制宪故事更切题。若是想以历史教训来警告当局的话,英国的故事也更有力。可是近来我病了一场,很多杂事羁住,一时不易下笔。你高兴的话,代我写一写也好。”
到晚上,有十多个学生围着我要讨论早上两个同学给我提出的问题,我记起重庆的来信,所以开头就说:“我很明白你们的问题,想今晚和你们讲讲英国的制宪故事,假若你们觉得在我那篇美国制宪故事中有找不到的答案,希望在今晚的故事中得到一些线索。
“可是我先要声明的,人事并不像自然现象。一块砖抛出去所形成的弧线和另外一块砖所形成的没有爰不同,人事却不然。人能在历史中获得教训就大可不必重踏不愉快的经历。我还是如早上那位同学所说的,总是想劝人为善。我还是相信人的智慧和慈悲可以使人避免很多历史上的痛苦的。”
下面是我所讲关于英国宪法的话:
约翰王和大宪章
英国并不象美国一般有一部成文的宪法,但是我们却可以说人类的宪政是开始于英国。所谓宪政,就是指政府的一切行为是以所授予的权力为范围的。美国的宪法其实不过是承继英国的宪政成规加以书面的方式罢了。现在我们所要做的,也不过是在想把这盎格鲁撒克逊人发明的宪政精神移植到中国来。因之,我想英国人民怎样把这权力的老虎降伏在民意的牢笼里的一段故事,是值得我们在这个时候重提一下的。
一个槛外的权力是危险的,他可以为善,也可以为恶。人民没有力量可以保证每一个君王都是爱民如子的父母,是尧舜还是桀纣是运命所决定的。这在中国是如此,在别国也是如此。但是在顺命的中国,人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保障自己权利的制度,一定要等暴君充分暴露了他的苛政,才兴兵把他赶跑;赶跑了一个,不久又来了一个,以暴易暴的循环不已。在英国却并不这样。他们想出了一个人为的方法,就是宪政,使君王,不论他本性怎样,没有施行苛政的机会。从英国历史上看,出一个暴君,人民就进一步,剥削一次君王的权力。结果造成了现在统而不治的挂名皇帝。
最初的一步是著名的一二一五年大宪章 Magna Charta 。那时的国王叫约翰,他是狮心李却的弟弟。昏庸无道,先把应当继承王位的侄子挖去双眼,后来又把他杀死。对内这样残暴,对外又是愚妄。他和法国开战,结果大败,把英国在大陆的领土全给丢了。失败回来不甘心,还想起兵报仇,可是当时英国的贵族,因为约翰王一再侵犯他们的权利,所以拒绝他调兵的命令。而且在主教Langdon 的领导下,开了一个会议,起草了一个宪章。宪章里这样说:
“除了经过同一阶级的人的合法审判,或是依照本国的普通法,任何自由人民不得加以逮捕,监禁,强占,剥夺法律保障,充军或其他损害。”
约翰王看到这限制他权力的宪章,拒绝签字。可是贵族们组织了军队,把他围在泰晤士河畔的伦内美德。他没有办法只能当众宣誓遵守宪章。一二一五年六月十五日在宪章上加盖了英国的国玺,贵族会议里举出了二十五个代表监视国王,若是他违反宪章就向他宣战。
约翰王宣了誓回家,愈想愈气。据说,“他扑倒在地上,在忿怒中拼命的咬他的手杖和草”。他毫没有遵守宪章的意思。他去哀求教皇,取消他的誓言,和把主教解职。教皇允许了他,可是内战也随着开始了。到了翌年,约翰王却死了,一场争执也告结束。约翰的儿子亨利第三继位。亨利第三并不比他父亲开明。还是不肯遵守宪章。贵族又起兵,有一位能干而且贤良的领袖,名字叫Simon de Montfort 。把亨利第三打败之后,他立刻召集人民每一县或一市派二个议员出席国会。这是英国平民参加政治的第一个重要步骤,时间是在一二六五年。过了三十年,爱德华第一做国王时,国会才成为英国政府的经常制度。这是大宪章的成就。
当我结束了大宪章的故事时,我抽了枝烟,休息了一下。同学中有人很兴奋的说话了:“这才有一点像中国的情形,除了咬手杖和打滚。”
“谁说没有?打茶杯还不是一样?”另外一个人笑着说。
“可是我们并不希望这段故事在中国太逼真的重演。一定要逼了宫才签字,多扫脸呢?”
“你该知道要既得利益放弃特权本来是不会太容易的呀!”
在各种按语中,我又说话了:“不漂亮的事还在后面。咬手杖比上断头台总聪明些。”
流血的和不流血的革命
我正要继续讲查理第一的故事时,有一位同学发生个问题:
“英国的国会凭什么去限制国王的权力呢?早年的巴力门是不是有一点像我们的参政会,只是咨询咨询罢了?”
“他们的国会,巴力门,有一个权力是我们参政会所没有的,那就是英国人所坚持的:‘没有投票,没有租税’。换一句话说,不经过巴力门的通过,政府不得征税。这样握住了政府的钱袋。”
“可是国王不遵守这传统怎么办呢?”
“要人家钱,总得要人家拿出来呀!若是政府要征收一项没有经过国会通过的税,人民就可以不给。政府要逮捕他,国会可以出来保护他。”我接着说,“我所要讲关于查理第一的故事就和这个传统有关的。查理第一的父亲是詹姆士第一。他继承女皇伊利沙白的王位,是一个有名的‘最聪明的傻瓜’。人倒并不十分坏,只是脾气大。一六零四年的时候他发表了一个声明说:国会的权力是他所授予的。原因是他实在讨厌这管他钱袋的机关,想剥削巴力六的权力。可是国会却回答说:他们的权力并不是国王的礼物。他听见了更气,和他的朋友说:‘真奇怪,为什么我的祖先会容许这个讨厌东西存在的,使我想起了就头痛。’谁知这使他头痛的东西竟会是他儿子的头。——”
当我要讲第一被拉上断头台的时候,有一位同学说:“费先生,关于查理第一的故事,你不是在‘人权·逮捕·提审’一文中讲过了么?我们都已经看过了。(该文即本书第六篇。)人家都说英国的革命是不流血的,可见也不完全是事实,国王头斩去了没有血的么?”
“我怀疑有没有血。有血的也该明白一些,不必和人民作对了。”又有人说。
“好罢,假如大家已经看过我那篇文章,今晚我不必重复了。让我跳过这人权请愿书,一直讲到人权法案罢。这二个重要文献其实是衔接的,相差不过六十一年。查理第一上了断头台,克伦威而当政,他死了之后,恢复了皇室,是查理第二,继承查理第二的是詹姆士第二。他是个天主教徒,对于宗教特别热心,想用他的权力来排除教外的人,而且他忘了查理第一的遭遇,又重提国王的神权论,认为他只向上帝负责,不向人民负责。他又定下了一条法律,凡是天主教徒就可以不受法定的刑法。他命令所有的牧师都得在教堂里宣读这法律,那时有七个主教拒绝他的命令。他就把他们逮捕,审问。可是所有的人民都同情这七个主教,当他们被宣判无罪开释时,万民欢呼,军队也不例外。詹姆士第二听到了问他的左右:‘这是什么意思?’左右回答说:‘没有什么,那些士兵因为主教们被开释了觉得高兴。’他一听就知道不对了:‘这还了得,你们还说没有什么?’詹姆士虽则昏庸,但是还知道民心是不可悔的,军心随着一变,他的运命也就完了。
“这时,国会已派人秘密的把他女儿玛利和女婿威廉从荷兰请了来。他还想抵抗,但是没有兵肯听他的命令。为要避免查理第一的遭遇,他悄悄的渡过海峡,逃到法国去了。
“被人民所欢迎回来的姑奶奶,签定了人权法案,把国王的权力转移到了国会。玛利和不但承认了提审法的神圣性,而且接受了政府的预算每年都要经过国会通过的法案。再进一步他们使内阁向国会负责。这就是说国王必须任命得到国会多数拥护的政党组阁,若是国会不信任内阁,内阁必须辞职,或是解散国会,但是新选出的国会若依旧不信任内阁,内阁绝不能恋棧。换一句话说,在姑奶奶任内,英国的宪政基础已经确立了。把詹姆士赶走,完成宪政的经过,在历史上称作一六八八年的革命。这才是一次真正的不流血的革命。”
我讲完了英国制宪的故事又加了一段说:“这人权法案是美国独立宣言的蓝本,那是一七七六年,距人权法案八十七年。美国在革命之前并没有多少人想脱离英国独立的,可是那时的英国却要建立一个集权的帝国。英国的国会有权力决定海外殖民地的一切事务,而在国会中却并没有殖民地的议员。若是英国当时尊重海外领土上人民的权利,美国可能到现在还是大英帝国的一部分。可是他们并不这样。他们通过了租税案要美洲的人民捐纳。‘没有投票,没有租税’的原则是发动独立运动的最有力的理由。结果,大家是知道的,流了血,英美分了家。要统一,团结,必须先承认在统一体内的人民,有平等的权利。”
我讲到这里,时间已经不早,怕电灯熄了,大家不方便,所以就收住了。
“费先生,你看中国人民能不能像英国一般不必流血而完成宪政呢?”
“这问题我不能回答,能回答这问题的不是我们人民,而是握有权力的人。以我个人的希望说,我只能像富兰克林祈求的制造者。可是上帝决不会顾惜一个愚蠢的人的。在历史教训里人可以得到智慧,在宗教信仰里人可以得到慈悲。让我再说一句,人事并不是注定的,人家走过的冤枉路,我们可以不必再走。智慧和慈悲是幸福的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