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人从来不惮于表现他们的自负与蛮横。这不,有一位商人高调宣布将实施一个将渤海水引到新疆的工程。一群有着副教授、研究员之类头衔的人物在旁附和说,可行可行。我敢保证,这个项目不可能真正付诸实施。但是,仅仅有人想到这样工程的事实,就已表明这个时代是如何疯狂,人们何等地缺乏敬畏之心。
人为万物之灵,那么,人究竟如何安顿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在中国历史上,有两种相反的思路。主流的态度是敬天,相信上天时刻在监察着地下,因而周武王说自己“夙夜祗惧”,周公反复叮咛周成王要“敬”。正是因为敬天,统治者应当敬民,应当以民心为己心,从民之欲,这构成了通往民主的可能通道。
至于面对自然,主流观念同样主张保持敬畏。这种观念反映在鯀、禹父子治水的故事中。鯀采取堵的办法,九年而不成。禹则采取“导”的办法——《尚书·禹贡》篇中不断出现这个词,最终取得成功。这个故事凸现了“敬畏”自然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唯有对自然保持着一颗敬畏之心,才会仔细地探究自然之法、自然之理,比如,探究河水之性。而在进行治理灾害或者利用其功效的时候,也就会顺其“自然”。自然确实被改变了,但这种改变对于自然来说不是颠覆性的,而是合乎其性的。如此,则天、人两相得。
缺乏敬畏之心的人则会把自然完全当成对象,相信自己可以任意揉搓之。这样的观念是晚出的。荀子在《天论》篇中发表了一番宏论: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与骋能而化之。思物而物之,孰与理物而勿失之也。愿于物之所以生,孰与有物之所以成。故错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
这似乎就是人定胜天观念的最早、也最经典的表达。也正是基于这番宏论,我断言,荀子不是儒家,而是法家。在这段话中,荀子高声宣布,天已经死了。因此,人根本用不着敬畏天。相反,现在,人在天之上。人就是这个世界上的至高无上者,没有任何东西在人之上。这个时候,天就根本没有自己的性、自己的自然的物,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任意利用、支配、改造乃至毁灭天。
有些皇帝确实遵循了荀子的教导,尤其是历史上的暴君们。他们最喜欢人定胜天的宏大工程,比如,秦始皇开凿运河,又比如隋炀帝开凿大运河。今天,人们总把大运河当成一项伟大功绩来颂扬。大运河当然曾经发挥过一定经济社会功用,但是,它的开凿对中国的水系生态也造成严重破坏。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用翔实的资料说明,唐宋以后黄淮地区水患频仍,与此有直接关系。它所造成的损害远远超过人们从中得到的些许收益,到今天,它的大多数河段不能使用。
人定胜天真正成为国家哲学,还是在上个世纪中期。那个时候,从上到下弥漫着一种改造自然的冲动,这样的冲动没有任何约束,人决心把自己的绝对意志强加于自然。一方面,人们利用现代技术疯狂地开采自然资源,另一方面,按照人的意志,通常就是官的意志,对自然的生态进行颠覆性的改造。比如,全国各地兴建了无数大大小小的水库。
恰好,前一阵,我与一位长期关注西北地区生态问题的资深记者做过一个电视节目,他告诉我一个令人惊讶的事实:曾经,新疆、甘肃等地的人均水资源量是全国最高的。但是,随着大量水库的兴建,水资源迅速枯竭。原因很简单:这些水库就是个大蒸发盆。前一阵陕西渭南市政府制造的禁书案,也引发人们对三门峡水库的关注。这个水库曾经被当成人定胜天的典范,但它从一建成,就陷入无法正常运作的困境。至于诸多调水工程,其运转结果也令人失望。比如,媒体曾经大张旗鼓地宣传过的引黄济青工程,现在基本上废弃了。
古人的技术能力相对有限,也因此,古人很多利用自己的措施比较审慎、节制,形成敬天的心态。现代科学助长了人的傲慢。有人以为,给我一台计算机,再给我几百亿、几千亿元,我就可以把长江水引到北京,就可以把渤海水引到新疆,也可以在喜玛拉雅上上炸开一个大口子,更可以让水变成油,也可以规划一个国家的最佳生育率。
当然,凡此种种努力,最终无不以失败告终。哈耶克曾经说过,理性的自负最终必然通往对理性的背叛。对人的能力的迷信必然遮蔽人的理性,对科学、对工程技术的迷信也必然偏离科学精神。现在这个人身上只有无尽的欲望和狂乱的意志。这个时候,人当然不会去探究自然之理,而是狂暴地变乱自然。但是,自然就是自然,它决不会屈服于人,而是会坚持自己之性,而对变乱自然者予以报复。
如果我们要利用好自然,就当有敬畏之心。敬畏之心既是科学的前提,其实,它也是优良治理的前提。国民与统治者没有敬畏之心,法治、民主都无从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