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强把他病中写成的第一个诗集题名为《沉重的睡眠》。朋友们都知道,这一次睡眠来自于诗人突发脑出血和开颅手术后的近一年的失语症。经过艰苦的语言恢复训练,到病后的一年零八个月,仍躺在病床上的诗人开始了这个诗集的创作。这无疑是一次特别沉重的睡眠。无论在肉体还是精神的意义上,它都是被死神紧紧拥抱着的睡眠,而苏醒则是新生式的艰难挣扎。理解这睡眠的沉重和苏醒的艰难,我们才可以理解重新开始写作的诗人死而复生的狂喜:
我和死神象恋人一样刚刚分手
——我从生命的地平线以下开始我的叙述(五九)
失语症对于任何一个人都意味着一种残酷的剥夺。它不仅剥夺你的一种基本的生活能力——语言,而且剥夺你生而为人的基本权力——表达。残酷的根本意义在于,它剥夺的是你与生俱来的财富。失语症只是具有语言能力的人的疾病,它不能威胁和伤害生而聋哑或口吃的人。诗歌是语言的艺术。失语症对于诗人,无异于一个天谴的厄运,一个没有归途的放逐。
我曾经被语言流放到一个偏僻的
乡村 我永远在返回的路途中
词语像飞鸟 只能在我的记忆里
留下零乱的羽毛(一00)
因为失去了词语辨认、记忆、组织、言说和书写的能力,在失语症中,世界对于我、我对于世界都成为彻底的秘密,是只有死亡才能相当的秘密。所以,“我像个死人保守活人的秘密那样幸福”(三二)。这个“幸福”反讽了现实生命的悖论。因为语言在表达与暴露的双向运动中总是意味着忠诚与背叛,保守秘密则是只有死亡和与之相当的失语症才能享受的“幸福”。诗人并不愿(也不能)享受这份 “幸福”,相反,他的诗歌意志却是如热情的春天打开生命一样,要打开被疾病(失语症)掩盖起来的真实。但是,他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困难,失语证把生命折叠起来,变成了不可逆转的秘密隐喻。
整个的我 打开了 而病人是折叠的
即使打开了 也显露出折叠久了的
痕迹 由于惯性 还要折叠回去
病人的疾病是公开的 但是他的
感觉则是秘密的(四五)
“病人是折叠的”,这个意象是诗人在病床上同时承受着右半身瘫痪和失语症双重病痛时的真切写照。它是一个新鲜而奇特的诗歌意象。在“折叠”、“打开”、“叠痕”、“折叠”的运动中,这个意象不仅向我们传达了诗人在病魔折磨中挣扎的沉痛,而且以肉体苦痛的形式体现了一种命运深处的悲剧性的循环感。疾病对于每个人的肉身都意味着同样的苦痛和伤害,因此病人的疾病是公开的。但是,同样的疾病对于不同的心灵却具有不同的意义,它给予病人不同的感觉,这是他人触摸不到、病人也不能表达的感觉。病人对于自己的感觉是永远失语的。他的感觉是他命中注定,是无法公开的秘密。
我并不了解真正的自己 疾病给了我想象
免去了我日常生活的劳苦 我学会
寻找某个词语 等待某个词语(三二)
病中诗人的感觉甚至超出了他的自我记忆,展现出意识不能把握和表现的新颖与丰富。“我并不了解真正的自己”,这是一句古老的箴言,但它又同一切神秘的谶语一样宣告着不能拒绝的发现。一切发现都揭示了真正的发生。那么,对于病中的诗人,什么发生了呢?准确的提问是:除了病痛的打击和毁灭之外,在一息尚存的诗人的身上,有什么意外或奇迹发生?哦,想象!疾病以灾难的形式为诗人带回了诗歌的母亲——想象。我们可以问,诗人为什么缺少想象?同样我们可以问,一个孤儿为什么失去了母亲?诗人没有考虑这个问题,诗人只是告诉我们,通过想象的力量,他(重新)学会“寻找某个词语 等待某个词语”。
疾病中断了诗人的正常生活,使他因为失去实际生活能力而不得不依靠想象生活。失语症丧失了他曾经自由驭使的语言,使获得每个词语都必须通过想象力的艰辛努力:对于失语的诗人,每个词语都是不断寻找和长期等待的神骏。在这里,词语因为失去了逻辑的惯性而重新获得了自己的重量(在逻辑规范的语言系统中词语是失重的),自身的超语义的感性存在——作为诗歌元素的丰富性。以这种感性的丰富性为前提,海德格尔指出语言的原始本性是诗;而失去这种感性的丰富性,则是尼采所诊断的现代语言的基本病症。因此,我们看到,失语的诗人重新经历了自然语言的诗意地发生(“我就好像经历过语言的起源一样。”),词语是一种感觉的形式,而不是概念或逻辑的形式。那种只有在自然语言的原始状态的敏感成为诗人接受(“理解”)语言的基本形式。
但是无论守灵人谈什么 在一个
彻夜失眠的病人看来 形式就是
内容 这种窃窃私语有足够的
魔力把我的额头变成苍白的墓碑
一笔一划 反反复复 镌刻着
死者的名字(九六)
诗人不仅倾听,而且观看语言(言说)。语言不仅是一串携带着概念的声音符号,而是具有自身的感性形式的有形体的存在。在看和听的结合中,甚至可以说看更重于听的语言感觉中,语言与身体的复杂关系成为逻辑分析和概念性表达的黑洞。诗人从他的失语症中获得的特别赠予应当是,语言与身体的原始联系,准确讲,语言更根本的存在是在身体中的存在。诗人恢复语言的更基本的练习是“舌操”。它的根本意义是使失去了感性生命的语言重新在诗人身体中发生。
书写文字是自我磨砺 疾病影响到
它的速度 这说明肉体是重要的
但不像想象那样 肉体不是
一个工具 而是磨砺的对象(二九)
正是把肉体作为磨砺的对象,把书写文字作为自我磨砺的行为,诗人从失语症中经历了“语言的神秘起源和快速生长”。这部诗集则是这个奇迹般的“生长”的成果。
当前的时代,据说也是一个普遍失语的时代。但是,这个时代的失语症却不是人们被剥夺了言说,而是言说脱离了身体,变成了大众媒体无条件制造的广告行为,变成了在人们之间肆意穿行、没心没肺的流行物。在这个语境中,那些同其他廉价商品一道招摇过世的所谓“诗歌”,完全丧失了语言的感觉,发出空洞俗滥的呼叫。我看重苗强这个诗集,不仅因为他如尼采所推崇的写作一样,是“用心血写作”的;而且因为在这个诗歌和语言都在物欲、机器的挤压下失去了真实生命的时代,他的诗歌是一次真正的“语言的发生”。它们让我感动的是,我不仅重新感觉到了语言的诗意,而且感觉到了写出这些语言的身体的深厚的生命和赤诚的热情。而这一切正是诗歌真正的品质,是语言真正的内含。以最真实的生命去感觉和尊重语言,是这部诗集给我们这个时代最重要的启示。诗人说:“我感谢命运,它打击了我,然后又赠予了我。”作为这部诗集的读者,我们要双重地感谢命运,因为它没有如打击诗人一样地打击我们,却赠予我们这部包含了重要启示的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