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是双关语。霍建起如是说。
“改名《暖》,是因为‘暖’既是小说中主人公的名字,又含有一种暖意,或许故事传达的就是一种思乡的暖暖情意吧。”看了莫言的《白狗秋千架》后,霍建起感觉到一种温情淡淡地流淌于心底,非常抒情,他很想表达出这种温情与暖意。
文字是可以流淌的,影像更加能够流淌。导演在看这小说时流泪了,观众在看电影时流泪了。的确,小说和电影都有温情的流淌,但是温情暖意的表达可以打动人,却不足于震撼人。如果从另一个角度来审视这部声名显赫的电影,便可以发现一段农村向往城市的冰凉旅程,这是一幅足以令人震撼与思索的现实图景,这是一段悖异于温暖的艰难选择与苦涩梦寻,一段饱含了温情暖意与痛苦焦灼的双向变奏。
一波三折的都市梦想
暖是一个美丽出挑的农村女子,在温润恬静的乡间,她的美丽被认定是一种超越乡村生活的凭借,她应该是走出乡野的人,应该是属于充满想象的都市空间的人,应该是像“城里人”那样五彩斑斓地生活着的人,而不是在沉闷的乡土里安静地面对泥土与河流的人。
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暖觉得自己的条件非常出色,嗓子条件也优异,因此可以不通过高考这样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方式,而是通过考取文工团这样美丽而艺术的方式,向她心中的多彩城市进发。暖一定感觉得到自己的美丽,才可以无视现实的残酷,即便是父亲不同意她去唱戏,她也始终觉得戏里的人生才是自己向往的人生。
井河与暖是从小到大的同村玩伴。井河喜欢暖,但这种喜欢,已经被暖看成是日常的喜欢。直到一天,村里来了省剧团,暖被小武生吸引了,她的眼神里迸发的光彩使井河的心顿时黯淡了——她爱上了小武生。那种爱,超乎了平淡的乡间节奏,轰然地使暖在戏剧的油彩中得到了一生中最美的时刻。她拿着小武生递过来的小镜子,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顾盼流转,妩媚生情。暖甜蜜地得到初吻,开始痴心地等待小武生来接她。一等两年。井河与她一起失恋。这是暖关于城市的第一次想象,小武生的戏剧性加重了这次想象的程度,在艰难的等待中所有人都嗤笑了她,只有井河是从心底心疼她。这是都市的迷惑,她不能明白的是,小武生明明说过的话,为什么他可以忘记。他重创了暖对于城市的信任。
井河是不忍心的。他爱暖。于是他终于表白,对坐在秋千架的暖敞开了隐藏的心。暖一定知道井河对她的爱护,所以还可以在伤心的等待失败之后,迎着井河的脸,娇嗔地说:小武生不来的话,我就嫁给你!但是条件是你要考上大学。这个条件,似乎是暖向往城市的又一次旅程,这意味着暖的生命以一种凌霄花的攀岩姿态绽露,只是她认为她具有这样的资格去攀,井河对她的深沉爱恋给了她这样的资格。井河于是和暖一起荡秋千,一起在风的鼓荡中体验爱情的滋味,对他们而言,他们的爱情就是那次彻底的沉醉的飞翔。在油彩的美丽之后,暖看到了另外一种美丽,身边的井河是可以触摸的真实,是经年久月的保险,是多年的蕴藉,这重建了暖的信任。
只是,急转的命运仿佛在瞬间就完成了。秋千架的绳子不堪长久的摇晃,更不堪两人如山似海的爱情,终于断了。于是暖在意外事故中成了跛子,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完美。这次事故的真正意义在于暖感觉到一种想象的破碎,一种认为自己是应该属于更美的生活的理念的破碎。她扔掉了小武生送的小镜子,至此完全告别了完美年代。她从内心里不自信了。
井河考上了大学。对于井河,暖是有信心的。但是第一次的经验告诉她,不能那么盲目乐观。她以一种执拗的姿态,来面对内心的虚弱——不给井河回信,想通过这种方式认定感情的温度。可惜的是,井河迷失在都市的新鲜与热闹中。哑巴,这个一直故意和暖作对、喜欢惊吓暖的男人,这时却像当年的井河陪伴失恋的暖一样,无声地陪伴着暖,替她等信,明白她心里的曲折和难堪。哑巴见证了暖对于城市向往的第二次失败。
第三次,连导演都不想去仔细描述它。这都是残酷的旅程。残酷到第三次,感受都麻木了些——暖自己的叙述语调就是这样,带着麻木和对命运的认同。暖后来相亲的那个城里人,虽然还是喜欢暖,就是不能和她一起上街。这样的勉强,是心性尚在的暖不能接受的。她安然地接受了这次失败。她的城市梦想终于遥远了,而且,她也不再向往了。
因为,在湿雨的滑地上,行走艰难的暖,看见了哑巴最忠诚的手势,挥动的大手与低下去的肩膀,他想要背起她,背负她全部的辛酸。
冷与暖的双向解读
这就是整个故事。导演处理得十分流畅,紧凑——从叙事的角度分析,这种结构性的紧凑来源于故事的主叙述者井河的一次回访。
十年之后的一次回乡,井河已经和大学的同窗结婚生子,他虽然解决了老师的纠纷,但是却陷入了自己过往的纠纷之中,眼前的一切和曾经的一切,镜头不断地切换,使现实的场景——暖和哑巴的家、六岁的女孩——不断地冲击着观者的视线,考验着观者的思维。
因此,整个故事的框架就是一次回访,钩沉出来的成年旧事作为穿插,当一切冲突似乎都解决的时候,哑巴忍着极大的心痛,在为井河回城的送行中,将暖母女送给井河的场景,再一次迎来了影片的高潮——哑巴得知井河说要带小女孩坐火车,以为井河要带走母女,经过挣扎,哑巴竟然将井河逗乐小孩的允诺当了真,他要把十年前应该属于井河的暖还给井河,井河毕竟还是回来了!暖极力地制止了哑巴,在极大的内心冲突之下,她终于觉得和哑巴在一起才是真正合适的。故事到井河的离开结束了,他说,一个人即便永不回乡,也逃不过自己的初恋。一个环形的叙事大结构,很清楚明白地讲完了故事。
这种叙事结构,便出现了冷与暖的交替,现实与过去的对接,主题的凸显。这为影片的双向解读提供了可能。无庸置疑,霍建起的确表现出了温暖如诗的场面:片中的音乐有舒缓的牧歌式的平静,也有激越的乡野村民的强烈;色调有淡的、温和的,也有湿润的、浓稠的。在草垛上,在秋千架边,甚至在大片的芦苇荡里,我们看到了爱情的生长与消失。只是,在温暖的背后,我们发觉了冷,这种冷,是农村向着都市前进路途中的冷意,是大片土地在都市化进程中的冲突,是整个社会在现代性的痛苦裂变中的缺失。
冷,是一次又一次锥心等待后的失落;暖,是失落之后还存有生活的意义。“有了孩子,比什么都强。”暖这样说。但是,暖生活着的意义,不仅是有了孩子,还在于哑巴给予的温情。她不想承认这一点,但是她是知道的。也正是哑巴给的暖意,深切地打动了观众,就像哑巴在雨中低下去的肩膀,他的勇敢承担,唤起了我们内心最真实的感动——不管城市如何,乡村如何,也不管在乡村走向城市过程中人们是否都丢失了自己曾经珍贵的一切,哑巴没有丢掉。这是一个满怀伤感的追溯:外表光鲜、一切都值得羡慕的人,丢失了最珍贵的感情;而一个残缺的人,保全了最美的人性。
思乡与回乡的哲学意境
先哲们早已说过,哲学不过就是乡愁,是一个回乡的旅程。
导演霍建起的回乡之旅,也像是这个充满乡愁的哲学旅程。我们已经太多地习惯了都市的文化,在一定意义上说,大众文化已经等同于都市文化。充斥着媒体视野的都是都市、都市、都市,都市的一切被无数次地描写、被掌握着话语权力的人无数次地赋予文明与先进的意味。乡间,似乎已经等同于落后、蒙昧,似乎所有生活在其间的人都无法在里面获得生活的光明的意义。可是,执拗的人,终于在都市光怪陆离的灯影中、在支离破碎的心灵里,看见了遥远的家乡。
那部震撼了太多不够坚持的人的电影《那人·那山·那狗》,折射出父子传承的坚定,这是对我们社会恒久底蕴的信任。这是一个基点。而后的《生活秀》与《蓝色爱情》,却是对都市的突击,这里的确蕴藏着无比丰富的多样性,让导演在这个丰富的展览场里看见了些许无奈。这次,他又回望了家乡,《暖》便是一次回乡。而这个回乡,在霍建起的眼里,是一个温暖又百感交集的旅程。我想,他一定知道这里面透露的冷,但是这是一个愿意温暖的导演,即便是表现冷暖的冲突,也愿意用温暖的方式出之,就像他经常提起的沈从文,凌宇曾经这样说过沈从文:“他见过了太多血污,见过太多杀人,但是却愿意以温暖出之。”
我们的时代还在继续上演着《暖》中的场景,因为,我们的时代还是现代化程度不够高的时代,历史还要在现代性的进程中加速地分离与融合城市与乡村,乡间的青年还在不断地向城市进发,城市的触角不断蔓延到城乡结合部、甚至更加辽远的偏僻之所,直到有一天,我们再没有了现实意义的故乡,故乡变得模糊不清,故乡本身都在怀念宁静的田园,到了那个时候,我们是否还有归宿感,这的确是一个问题。哲学的提问都是本源化的,它寻求的答案也许永远不能得到解答,但提问本身就存在巨大的意义,只有在追问我们究竟想要什么、我们究竟是谁、我们活着的意义的过程中,我们才可以澄明内心,抛开无谓的凌乱的欲望,真正找到属于自己的最珍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