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您最近最关注的问题是什么?
陈志武:中国经济与社会的未来趋势会如何?转变经济模式的改革动力会源自何处?“国富民穷”变动的起点在哪里?什么时候?等等。在学术方面,这些年一直在研究、今后还会继续研究金融市场的发展史,包括金融是如何影响社会变迁、文化变迁,金融市场需要什么制度环境,中国证券类金融为什么历来不发达,现代资本市场如何在中国扎根,各国证券市场的内在机理,等等。
2、最近白领破产论的声音此起彼伏,您怎么看白领的生活状态?如果有刚性需求,月收入在5千至1.5万的白领现在应该买房吗?
陈志武:由于这些年的房价太离谱,泡沫不断变大,使白领收入的实际购买力缩水很多,也就是说,以钱计算,好像收入在涨,但考虑到买房的价格后,能做的消费实际越来越低,越来越穷,白领生活状态反倒越来越不好。如果是我,这个时候肯定会租房住,而不是买房,特别是在现在房租那么低的情况下。
我主张把“量入为出”中的“入”延伸到包括个人一辈子的收入。以前,我们中国人说“量入为出”时,“入”只是过去和现在的收入,就是说不能花掉手中之外的钱。但是,现在有了住房按揭贷款、汽车贷款、学生贷款等等金融产品的支持后,未来收入跟现在收入之间的距离就被缩短了,差别变小了,所以,你可以把部分未来收入“借到”今天花,今天就买房子、买车,这样,只要你借来花的总量没有超出未来收入和今天存款的总和,你就没有违背“量入为出”的原则。适当借钱花是好事,也能促长自立,不依赖、不麻烦家人和朋友。
那么,借贷的上限是多少呢?如果你今年30岁已结婚或者还没结婚但将来要结,假如你很自立有出息、不希望再靠父母供养,那么,大致上你还有30年的工作收入,考虑到今后的医疗、养子女以及供子女上学、自己的养老等等,你今天能借贷的上限最好不要超过年收入的10倍,但绝对不该超过年收入的20倍。也就是说,如果你现在的年收入是10万元,而且你的工资每年按照GDP的速度上涨,另外你妻子或丈夫的收入用于今后的生活开支等,那么,你们能做的借贷最好不超过100万,但绝对不该超过200万元。如果你要通过按揭买房,无论如何,房价不能超过你年收入的20倍,最好是低于10倍,否则,今后真的要成房奴了。
考虑到今天一线城市的房价都超出200万,而多数白领青年的年收入不到10万,房价已超出能支付的范围,所以,租房住是理性的选择。
3、您现在最担心的经济问题有哪些?有没有什么建议?
陈志武:最担心的是中国误以为过去30年成功的模式对未来30年还适合,并因此放弃深化市场改革和体制改革的努力。过去在中国需要快速工业化、城镇化的时期,由国家拥有企业、资产和土地的确能更方便地调配资源,集中力量办大事,所以,在短短的30年里,通过多方面的投资,建立了强大的工业基础、高速公路网、众多大小城市,让中国成为世界制造基地,成就很大。但是,到今天这个时期,中国的工业产能、运输容量都已经很大,尤其产能严重过剩,再继续由国家做那么多投资、拥有那么多企业和土地,并且由政府征收那么多税,这些必然意味着老百姓的收入和能够分享到的经济增长财富效应会很有限,亦即老百姓的消费就难以增长。
也就是说,既有的经济体系在过去30年的正面贡献不少,所以,就有许多人认为这个体系今后还会继续很好。他们没有看到,在这次金融危机之后,继续由政府拥有这么多企业、资源和土地,只会使中国继续偏爱投资,继续朝扩大生产投资之路走下去,使产能更严重地过剩,而与此同时,老百姓消费增长所需要的收入基础会越来越弱,消费需求越来越不足跟产能供给不断上升合在一起,必然会使经济最终碰壁。
最好的办法是,在这个时候将剩下的国有资产进行民有化改革,把“全民所有制”中的所有者具体细化、落实到13亿公民的身上,让老百姓直接变成资产所有者,并且通过公司治理的改革,改变现在国企不分红、把太多资金不断扩大投资的局面。一旦通过民有化改革让老百姓得到真正的财产性收入,民间消费的增长就有了更多的收入基础,中国经济未来增长就可以更多依赖国内民间消费、更少依赖出口和投资。
4、对持续升温的公务员现象你怎么看?在公务员,创业,外企3个工作中,你最不鼓励年轻人选哪一种,为什么?
陈志武:年轻人都很理性,一般也很现实,他们会根据各职业的总体收益进行比较判断的。如果公务员而不是创业成为年轻人的首选时,只能说明政府掌握的资源太多、权力涉及到的资源太强势。以前,人们总说中国是官本位的社会,其实,这只是官府权力太大、掌握资源太多所必然带来的结果。一旦土地和多数生产资料也都由政府拥有之后,这种情况当然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对任何社会,太多年轻人热衷公务员职业,这不是好事情,因为政府机构和公务员位置本身不创造财富,这些都是靠纳税人养着的机构和职业。如果大家都去靠社会养着的位子任职,谁在创造财富呢?就为了这一点,政府职位的油水不能太多、太好,否则,会把社会太多的聪明才智吸引到并不创造财富的职业上去。我们的制度架构应该更多地引导年轻人去创业,而不是把他们吸引去抢着做公务员。
5、通常,你佩服的人会是你喜欢的类型吗?你更喜欢和不如自己的人做朋友,还是相反?
陈志武:我佩服的和喜欢的是同样的人。我佩服学者和创业者,比如茅于轼先生、尹明善先生,我既佩服他们,也非常喜欢他们的为人,也喜欢跟他们交往。我喜欢做朋友的既有比我成功得多的,也有不如我成功的,成功不成功不是我交朋友的标准,因为成功的标准是非常主观、非常个人化的事情。一个人赚的钱可以很多,但这并不必然意味这个人的人格比别人好、更适合交朋友;同样地,一个人在经济上不成功,并不意味他就不是一个够朋友的人。我的朋友里既有亿万富翁,也有总要借钱过日子的。
6、您曾说,如果连续很多天,没有新认识,日子是枯燥的,请谈谈你最近的“新认识”。
陈志武:人的生活就是这么有意思,当你吃不饱的时候,你就每天忙着为了能吃饱,就想:如果那天我能吃饱了、不用为温饱担忧了,那我就最幸福了。可是,一旦真的解决了温饱问题,你又会想:如果能把明天与后天、把子孙后代的温饱问题都解决好,那我就最幸福了!当然,等那一天真的到来了,你又会要追求新的目标,下一目标也许是成为千万富翁,然后再是亿万富翁,等等。
不过,到一定时候,财富也会、物质收入也好,对于你来说,会只是一些数字了,会越来越没有意义。所以,我就认识很多人、不少朋友,他们真的是财富很高了,但同时觉得生活越来越空虚,没有让他们激动的事情了。他们对我很羡慕,虽然我财富不多,可是,我还是对研究那么着迷,能够对世界的任何一个方面有新的认识,就会很激动,因新的认知而得到非物质的享受。像耶鲁大学,许多老师都是这样的,为了追求获得新知的感受,宁可放弃高收入的机会。有人说,正因为这种原因,一流大学里的教授不应该收入太高,因为他们能从研究新知中得到享受。
最近的研究中,有两个课题是我在不断探讨的。第一,人类社会“一夫多妻”制是如何终结的?我知道现代人会觉得这是不需要问的问题,好像本来就是“一夫一妻”。但,事实上,并没那么简单,因为在现代金融市场出现并发展前、在现代政府社保体系建立前,“养子防老”意义下的“子女”是保障一家人未来生老病残风险需要的工具,那么,如果只是“一夫一妻”,家里要么没有儿子、要么只有一两个儿子的概率会很高,那样的话,一家几代人未来的许多生活与生存风险会太高。也就是说,通过生小孩来保障未来的社会,必然是家庭家族越多越好,而“一夫多妻”是实现大家庭愿望的具体安排之一。在人类历史上,“一夫多妻”何时开始瓦解?为什么会瓦解?瓦解之后,靠什么替代机制弥补“一夫一妻”制下的生存安全损失呢?这一方面跟宗教团体的出现和发展有关,另一方面跟金融市场的再现和深化发展有关,这就是为什么我的研究最后告诉我:金融市场是通向个人自由、通向人格尊严之路。
只是接下来的第二个问题是,金融市场是何时发展起来?为什么原来的人类社会没有能发展金融呢?这涉及到借贷利息、高利贷的问题,因为不只是在各朝代的中国,而且特别是在西方基督教和中东伊斯兰社会,人们普遍认为:当你把钱放贷出去,你是不可以收利息的,因为金钱只是货币,是不能自身生钱的,而如果你做有息放贷、特别是高息放贷,那么,你就是在剥削、是不劳而获,你的利息收入是不道德的!对利息的这种意识形态自公元前600年左右的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开始,一直困扰着人类社会,但是,如果有息放贷交易不能合法、合乎道德地做,那么,金融交易、金融市场就没法发展,因为如果没法从金融交易中合法地赚钱,谁会去做这种“不道德”的事呢?——这种关于利息的负面意识形态一直到16世纪中叶才结束,因加尔文的新教商业伦理才结束,才为金融市场和现代资本市场的发展开了大门。就这样,替代“养子防老”人格化保障体系的金融市场才有了自由发展的机会和空间。研究、认识这些金融市场和家庭结构、社会文化的演变历史,总能把我的求知兴趣从一种高潮推向另一种高潮。真是活到老要学到老呀!
7、能介绍一个,你最引以为傲的对子女的培养方法么?
陈志武:教子女的方式可以多种多样,但也要与时俱进。这些年关于读经的话题炒得很热,许多人认为那才是最好的育才方式和内容。我不这么看,原因很多,其一是《四书五经》的东西没有几个子女能读懂,很难理解。我一直以为,如果女儿今后只是因为我是她们的父亲才跟我联系,而不是因为她们喜欢、尊重我这个人,不是因为跟我谈话投机,那会是一种失败。因为我将来的养老不需要靠她们,即使发生病残也不需要她们的经济回报,所以,我没有指望任何经济上的“孝敬”回报。在这种情况之下,就大可不必对女儿来不来就行使做父亲的权威,对她们训话,而是想法如何跟她们沟通、接近。所以,我一直试图找女儿感兴趣的话题,找到她们的兴趣点,然后,针对她们的兴趣点去对话沟通。过去这些年,我的小女儿陈笛恰恰又对两个话题最感兴趣:一是如何赚钱成为亿万富翁,另一个就是世界历史。就这样,我们就有许多共同语言了。
实际上,不管是什么话题,商也好,文学、哲学、历史也好,只要是子女感兴趣的,都能展开传输如何做人,教育道德和伦理,而不是只能通过《四书五经》传授做人的道理。
8、您现在最羡慕哪种人?您年轻时最羡慕哪种人?
陈志武:任何自我成就的人!不管领域是什么,只要是他自己努力奋发而成,我就最尊敬他、羡慕他。在学术领域,有茅于轼、吴敬琏、贺卫方先生等等;在企业界,像微软的盖茨、重庆力帆的尹明善、新东方的俞敏洪,等等,都是普通家庭出身但自我奋斗的个人创业故事,对他们的成就我既佩服,又羡慕。
我年轻上中学的时候,由于是在文革时期的农村,除了那些教科书和样板戏中的英雄人物外,根本没法了解其他人的故事,也没法认识太多有意思的人。当然,在长沙上大学的时期,我最羡慕的是那些知识分子家庭出生、城市长大的同学,他们显得那么有知识和家庭教养,让我们这些来自农村的同学可望不可即。
9、来自家庭的身教里,哪一个细节让您最记忆深刻?
陈志武:我父亲是个不多说话的人,教育我们的方式不是用口说,而是通过他自己做,由我们去观察掌握。大概在我14岁时,一次跟他和一位邻居,去40公里外的山上扛木料,一根就是60、70公斤。那么远的路程,肩扛那么重的木柱子,全程靠脚走,走得我饥寒交迫。沿途都是我父亲,他先往前跑,把他的树干放下后,再回头来接我。他对我的关照体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影响着我。
10、据说母亲决定孩子的聪明程度,父亲影响容貌和性格,您的母亲非常与众不同吗?
陈志武:我母亲跟其他母亲可能差不多,只是我们有六个兄弟,管教、家务、做饭、菜园活、农田活,这些都压在母亲身上,使她每天睡觉很少,很疲劳。正因为此,她对我们要求很严,不听话、做错事,就是体罚、用木支打。或许,因为她太忙,无法慢慢地教我,用那种很干脆的体罚反而逼着我学会为人处世,变聪明点。不过,我还是反对用体罚教育孩子,因为那影响孩子的尊严。在情感领域,我母亲通过日常生活的细节关爱,给我的影响很大。
11、您身上有湖南骡子的性格吗?
陈志武:可能谈不上。湖南人的那种蛮劲可能在我身上不多,因为我更是温和,也偏好理性。以前的湖南人蛮劲也体现在热衷革命上,但是,我不认为革命是改变社会的最好方式。所以,有时我真觉得,湖南人该多向江浙人学习。
12、假以现在的趋势,您觉得再过二十年,我们会比现在生活得更好还是持平?
陈志武:再过二十年,中国人的物质生活比现在会更好,但是,更多的进步会体现在人的尊严、权利和自由读上面。今天的社会里,物质生活水平已经越来越体面,只是在社会矛盾、权力与权利的张力等等维度上,问题越来越表现出来,这些问题和张力在未来二十年里必须通过体制改革得到缓解,这几乎是没有选择、不能绕过的改革历程。经过那些体制改革之后,中国人的生活在物质和尊严空间上都会比现在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