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上对吴敬琏有多少称呼,赐予了多少头衔,很难统计清楚。这些称呼、头衔30年来如何变化,也很难理清头绪。但在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简称中心),对吴敬琏最通行的称呼却只有“吴老师”一个。平平的,淡淡的,且一直没有改变,这真是一个有趣、而又值得玩味的现象。
我知道吴敬琏这个名字,后来和他开始相熟,都缘于偶然的小事,想起来挺好笑的。
1984年,国务院技术经济中心办公室通知我:腾出中南海的办公桌,让给新调来的吴敬琏同志。那时,技术经济中心初创,办公条件很差,研究人员被分置在中南海北区和月坛北小街两处办公,我在两处各有一个办公桌。在中南海工字楼,中心只有两个套间。八、九个人挤在那里,人来人往,整天乱哄哄的。我一般都躲在月坛北小街,那里才是“世外桃源”——人少、房多、清静,且都是年轻人。虽与领导拉开了距离,有诸多不便,倒也悠然,乐得自在。让出中南海办公桌免去两头跑,没什么损失,反而是各得其所。但吴敬琏同志调来不久,就搬到国务院经济研究中心办公。他大概还来不及使用那张办公桌,我也未来得及和他相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吴敬琏这个名字,也因此记住了这个名字。
第一次打交道,真正开始交往,已经是两年后的1986年了。那时,中心各研究部已经配置了计算机,但使用计算机还是少数人的“前卫”能力。当时我所属的技术经济研究部,成员大多具有工科背景,是中心计算机水平最高的部门之一。一天,敬琏同志(当时的称呼)突然到技经部来,找一位清华硕士。我接待了他,告诉他那位同志出差了。看他失落的神气,顺嘴问了句:找他有什么事?这才知道他的计算机出了问题,要借一些软件恢复系统。我告诉他我有所需软件,并推荐了更好的软件和版本,他意外高兴,满载而归。后来,类似问题又来找我几次,从此开始熟悉起来。因相同爱好而来往,现在叫“发烧友”。按当时中心的年龄结构,吴敬琏同志已属“老同志”范畴。居然对计算机如此发烧,如此熟悉,会自己动手更新系统,我为这位老同志的“年轻”和“另类”叫绝,也跨越“代沟”,感到了亲切。
1990年代,吴老师已经声名鹊起,社会活动急剧增多。但他仍尽量参与中心活动,中心有事相请,他总是尽量参加,全力出手。有几件事印象比较深:
1996年,中心改组学术委员会,摈弃过去党组提名、小范围投票的办法,改为由全体研究员无记名“海选”全部委员。同时,将学术委员会副主任职数,由原来的七、八人大幅压缩为3人,并打破了行政领导就是学术委员会领导的惯例。三位副主任,除一名主管科研的行政主管领导兼任外,另两名在全体学术委员会委员中无记名投票遴选。吴老师高票当选中心学术委员会副主任,这是他在中心任职最长的一个职务。这样的安排,不仅给了吴老师一个适当的对外身份,也从制度安排上为吴老师介入中心工作提供了便利。还产生了一个意外结果——合法推迟了退休时间,这是后话。实践证明,当时党组的这些考虑,的确是明智、开明之举。
1996年,中心酝酿出台“重点课题管理办法”和“中青年课题招标办法”。前者意在打破行政界线,推行课题拨款和课题负责人制度;后者意在为年轻研究人员开辟成才高速路,并兼做科研全过程管理的试验田,为全面改革中心科研管理制度探路。为确保试验顺利,第一个重点课题请吴老师出马担纲,吴老师爽快地答应了。并确定了题目为《国有经济的战略改组》研究,直指当时中国最复杂、争议最大,也最为迫切的难题。整个课题,除经费由中心直拨外,课题设计、人员选择、研究节奏、方案路线、产出构成都由吴老师全权负责。1997年初,课题正式启动,10月结题完成。现在回头看,这一试点至少产生了三个成果:
一是,写出了《国有经济的战略改组》研究报告。这个报告成为那一年中国国有经济改革最重要的文献之一,直接转化为中央改组国有经济的重要决策;在中国经济时报连载公布后,报告得到了社会的充分认可,一度成为全国学习领会中央精神的必读“教材”;次年,成果获孙冶方经济学奖。13年后的今天,重读这份报告,仍能感到报告的严密逻辑,体会到对问题本质的准确把握。
二是,试验证实了科研管理的改革思路的可行性。我不是课题组成员,但作为“出资方”代表,列席了课题组的几乎所有会议。目的是了解课题进展,考查管理细节,印证改革思路,酝酿实施方案。后来,“重点课题管理办法”成为中心的基本制度之一。
三是,课题培育了一批中心英才。先后参与课题的研究人员,有张军扩、吕薇、熊贤良、刘世锦、隆国强、陈小红、丁宁宁、王元、李培玉、葛延风和宋光茂等11人。当年,这些研究人员还都是中青年,多数只有副研究员职称。今天,这些成员都是中心各研究部主要负责人和学术带头人,刘世锦成为中心副主任,调离中心的四人也都是独当一面的骨干。至今,谈起国有经济改组课题,课题组成员仍然印象深刻,交口肯定对自己一生的巨大影响。
这一课题也是一个例证,部分回答了“吴老师”这一称呼流行的深层原因。
国有经济改组课题还给我留下两个花絮:一个有趣的误会,一个无解答的疑问:
国有经济课题组开会的习惯,是每个参会者都需发言,而吴老师则不时提问、提示,并随时提出改进方向。至今仍有印象的是,吴老师十分强调文字训练和逻辑训练,并随时挑出毛病加以矫正。尽管吴老师态度坦诚,语气平和,但提问犀利,不好招架。结果,吴老师不怒自威,发言者未开口先紧张。典型例子是,葛延风几次发言吞吐犹豫,有时竟结结巴巴,以致形成小葛口吃的印象。直到后来看电视采访节目,小葛侃侃而谈,语言流畅,应答得体,与印象里的小葛判若两人。找到小葛问:口吃怎么治好了?小葛莫名其妙,听完原委,笑的不可开交:“我本来就不结巴,那是让吴老师给吓的。”至今,看到小葛,想起这个误会,仍会哑然失笑。
列席课题会,我很少发言,也没有发言的义务。只有一次例外,吴老师突然点名要我谈意见,我就不客气地质疑:国有经济的规模和结构,应该取决于兴办国有经济的目标和作用的界定,用资源的支撑能力作为依据,理由不充分。建议调整研究思路。吴老师听完一言不发,不反驳,也不解释,却静静地请其他人继续发言。接着,刘世锦再次发表同样看法,他仍然不置可否,我觉察到他在刻意回避表态。至今我仍不知道他当时的真实想法,只能猜测我可能无意触到了某些敏感问题。吴老师很可能为避免争论和陷阱,尽快改变国有经济的窘态,才想出来这个各方都可接受的理由。尽管理由有些牵强,但有利于国家决策和解决问题,这恰恰是政策咨询与学术研究的微妙差别。我无法判断猜测是否准确,也没有必要追究真实答案。
不管有什么头衔,无论有多少毁誉,社会上都知道吴老师是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一些希望中心参与的活动,不少就通过吴老师“曲线”邀请。一般情况下,基于对吴老师人品和学识的信任,中心都给予了积极的配合。我印象深的是:
1997年6月,全国人大正式批准重庆成为中国第四个中央直辖市。不久,吴老师找我说:重庆市委张德邻书记找他,希望中心能帮助研究新重庆的发展。他已经向刘中一书记汇报过,中一让我具体负责操办。我记得,时间很紧迫,重庆市委想以市委扩大会的方式,听取思路和建议。和吴老师一起,很快商定了人员配备、课题分工和操作细节。不久,中心学者加上外请专家,组织了一个二十多人的团队,浩浩荡荡开赴重庆。一连三天的圆桌研讨会,重庆处以上干部200多人旁听。会后不久,就传来了重庆市委、市政府的高度评价和谢意。在我印象里,以中心名义如此大规模地、各研究部都参与的咨询活动,这是唯一的一次。如果没有吴老师的推动和参与,我相信活动不可能成行。
2001年的“天堂硅谷”课题,是一个伴有美丽误会的案例。年初,吴老师带来浙江柴松岳省长的邀请,想请中心研究浙江信息产业的发展问题,吴老师推荐我牵头,我答应与技经部商量方案。没几天,杭州市政研室副主任就专程来京,洽谈启动“天堂硅谷建设”课题。因吴老师有约在前,没多问就请技经部长郭励弘与之详谈,并草签了合作协议。直到带技经部赴杭州开题,工作中才隐隐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几个月后,终于明白:浙江省和杭州市都想做同一事情,柴省长搭人情邀请,却被杭州市无意中接了过去,浙江省课题莫名其妙地变成了杭州市课题。事已至此,只能将错就错,反正重点都是杭州。经过半年的调研,10月结题,吴老师审读了全部报告。11月结题会,一天的会议,杭州市委市政府、浙江省相关部门都参加了。吴老师也做了发言,好像是谈高新技术产业必须发挥浙江民营企业家优势。最后,王国兴书记谈了十点体会,我现在还能想起来三条:制度重于技术,环境重于政策,成功取决于全杭州。去年赴杭州出差,杭州同志还主动提起天堂硅谷课题,说这些年还在按课题思路办。后来,杭州市又连续委托中心课题,其中的“和谐杭州”其实已经超出中心业务了。
共同的工作,共同的志趣,共同的目标,将吴老师和中心牢牢铸成了一体,媒体连续高强度地曝光,无形中将吴老师塑造成了中心代表,甚至中心形象。对此,如果说中心过去还懵懵懂懂的话,那么,2001年股市大论战则直接将这一深藏着的、朦胧的意识催生、苏醒了。
2000年、2001年,吴老师连获CCTV中国经济年度人物大奖,我听说中心的几位评委都投了赞成票。颁奖晚会上,主办者安排了一个戏剧性场面:请中心主任王梦奎给中心研究员吴敬琏颁发证书。接着,更风趣而出人意料的是,经济学家王梦奎问了经济学家吴敬琏一个非经济学问题:“请问敬琏同志是如何保持身材的?”全场哄堂大笑,我真心为中心的出彩鼓掌,为成为中心人自豪。
可能受此启发,央视新开播的《对话》栏目第一个对象就锁定了吴敬琏。意外的是,这次采访中吴老师的一段话:“中国的股市很像一个赌场,而且很不规范。赌场里面也有规矩,比如你不能看别人的牌。而我们的股市里,有些人可以看别人的牌,可以作弊,可以搞诈骗。做庄、炒作、操纵股价可说是登峰造极”。竟然掀起了一场论战,一时间真是“黑云压城城欲摧”。当年某媒体的报道:2001年1月15日起,股市连续大幅下跌4天。吴敬琏的“股市赌场论”成了众矢之的。“吴敬琏一言毁市”、“九问吴敬琏”等,一时问责指罪,舆情滔滔。2月,争论升级,有会议组织者请出XXX等我国5大经济学家,召开记者会,“全面反击吴敬琏关于资本市场的种种言论”。他们认为:“现在股市已经到了很危急的关头”,“如果这场论战的赢家最后是吴敬琏,那将是中国资本市场的一场灾难。”
媒体、网络热闹非凡,风暴眼中的吴敬琏却沉默着,舆情几乎演化成一边倒的大批判、大声讨。当时我负责兼管中心的几个媒体,不断有人来建议:中心应帮帮吴老师。我的感觉是,争论已经超出正常的学术讨论,变成了无底线的围剿。既然打上门来,不回应不行,问题是时机和方式。我知道,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绝不能参与对骂,只能坚持说理,厘清事实,这才是对国家、对中心、对吴老师负责。与时报主编包月阳一拍即合,商定由时报组织一组文章,原则是充分说理,理性对待,反面文章也要选,但必须是高水平的。我找了丁宁宁、魏加宁、张文魁等几个文章快手,希望他们援手。哪想到他们比我还急,我只好再叮嘱:是说理,是还事物真面目,不是论战。很快,七篇文章同时见报,其中一篇是对立观点的文章。今天,我仍不敢高估这组文章的作用。我只知道,设想的目标达到了:给舆情一个信息——事情还有另一面,声音大的不见得有理,气势汹的不一定是真实;给社会一个案例——学术争论怎样才公平、理性,怎样体现胜负不是目的,只是过程;给吴老师一个信号——他不是孤立独战,人间有公道,世间有冷也有暖。
写到这里,闪过一个念头:在社会所加的林林总总头衔中,吴老师自己更喜欢哪一个呢?我无从设想,无法猜测。但我清楚,如果让我代选,我会选择“老师”。当然,必须是中文原始意义的“老师”概念。
吴老师已年届80,一个祝愿:吴老师青春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