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泳没有去厦门前,我常给人吹牛,说那是我的好朋友。具体的诠译是,就住在楼下,常在一起聊天。听的人往往一愣,没说出的意思或许是,谢泳那么有学问,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朋友。对楼下的反应则是:楼下?意思是谢某人怎会屈居韩某人之下。这我可要直说了,我住顶楼,又在一个单元,听的人这才释然而又欣然地长出一口气。
谢泳去厦门当了教授,对我的最大损失是不能吹这个牛了,可是,对一个也还不算太笨又爱虚荣的人来说,这点障碍怎能挡得住他前进的步伐。有一年假期谢泳回来,上楼看过我一次,从此之后,太原这个文化圈里的人都知道了,谢先生一回来准去韩某人府上讨教。
更多的情形是,他回来了,仍住原来的家,一个单元,出来进去,只要看到他的房间里有人影或灯火,我就敲门进去了,哪里等得及他一层一层地上得楼来。就说今天年夏天吧,估摸着快放假了,便掐着指头计算,这小子该回来了。果然一天傍晚,觑见紧临楼宇门的他的那个书房的灯亮了,当即推门而入。他的夫人朝后面呶呶嘴,意思是在书房,你自个去吧。书房门半开,看到谢泳正跟一条大虾似的,斜卧在书房的床上看书。几乎是问安似地叫了声“老谢”,这小子便倏地坐起,丢掉手中的书迎了出来,一面讪讪地说,看着看着怎么就睡着了。问什么时候回来的,说是早回来几天了,去榆次老家看望过两家的老人(他夫人也是榆次人),今天上午才回到太原。当了教授之后的谢泳,没有变的只有那个小平头,除此之外,怎么看都像个教授,还是带名士风度的那种。我直疑惑,相交二十年,以我的阅人之广,眼头之刁,怎么先前就没有看出这小子有“教授相”呢。一阵闲谈之后,约定第二天去南宫的文物市场转转,顺便看望在那儿一座楼上开画铺的一个老朋友。
去南宫文物市场寻觅旧书刊,是谢泳在太原时的嗜好,多少年来,风雨无阻。他在这儿,曾淘得数十种解放前出版的英文词典,配齐了全套《朝霞》旧刊,《杂书过眼录》正续编里谈及的旧书,少说有一半是在这儿猎获的。南宫市场不是天天开放,定规的时间是星六和星日。而明天,恰是个周日。
夏日的阳光还没有多毒的时候,我俩已徜徉在嘈杂的旧书市上了。我对旧书向来没有多大兴趣,所以邀谢泳来逛旧书市场,一半是知道他有这个嗜好,另一半则是出于一种卑劣的考虑,老朋友从海边的厦门归来,约略等于旧时的放洋归来,囊中羞涩,请不起客,陪他逛逛旧书市场,也可说是一种惠而不费的招待吧。而且我充分估计到,以谢泳的憨厚,是绝对看不出来的。这就要加上一句,当了教授以后,没有改变的除了小平头之外,还有一宗,就是他为人的憨厚,对我来说,则是君子可欺以其方。
然而,马上我就知道,一个粗鄙之人,与一个文雅之士,绝不是半斤对八两,这是旧秤的算法,换成新秤,该说是半斤对五两。
来到一个旧书摊,前面是一堆破旧书刊,后面是三四个麻袋,塞得鼓鼓囊囊。像是早已认识,跟摊主打过招呼,谢泳扬扬下颏问,那是什么,说是从省政协收购的废旧档案。谢泳眼睛一亮,过去扯开一袋的口子,抓起几本,飞快地翻动,旋即扔在地上,又抓起几本,仍是飞快地翻动。我凑过去,只见全是些花名册呀,会议记录呀,通知呀,文件呀,有油印的,有手抄的,也有铅印的。谢泳仍翻看着,看过两个麻袋里的,又看地上两个纸箱子里的。看过了,踢踢纸箱子,说这不要,要那几个麻袋。
“给个价?”
“四千。”
“车呢?”
摊主指指身后不远处的一辆破板车。
“你拉上送到我家,我随后打的赶去,到了家里给钱。”
我俩继续转悠。我怯怯地问,什么好东西,也不全看看,也不还个价。谢泳正色言道,这是山西省民盟的旧档案,时间大约是五十年代中期到六十年代前期,里面有反右时期的会议记录,还有民盟中央的文件,有一份也值这个价。要是在潘家园,没有两万拿不下来。让我先去旁边楼上开画铺的朋友那儿,他去去就来。
谢泳匆匆地走了。我由不得想,若我也从事这方面的研究,见到这样几麻袋旧档案,会不会下这个决心,连全看也不用就买了下来?我不敢自信。这当然也是因为我从来就不是个有钱人。
毕竟学过几年历史,我能估摸出这些旧档案的价值。著名历史学家来新夏先生,在一篇文章里说过,他所以能写出百万言的《北洋军阀史》,其根基是,建国前夕在华北大学研究室(新中国成立后改制为中科院近代史研究所)工作时,校方接收了一百多麻袋北洋军阀档案,从抖落尘土,到做卡片,写提要,他参与这批档案整理的全过程。这才进入北洋军阀史的研究,这才写出了那样的皇皇巨著。
转眼到了秋天,我在一家刊物上,接连看到几篇谢泳的文章,计有《1957年民主党派高层人物的两封信》(九期)、《民盟高层右派的处理结果》(十期)、《中国当代历史研究需要用简单的的方式进行》。我一看就想到了,全是从那几麻袋旧档案里迸射出的光芒。
第一篇里提到的两封信,当然不会是麻袋里的,但在印证时,引用了一个材料,却难说不是麻袋里的。文中提到周恩来1958年的一次讲话,外间几乎不知,接下来说:这个讲话的内容,完整地保留在当时民盟中央内部出版的一份“阅后收回”的《中央工作通讯》(1958年第1号)上。
第二篇里,几乎全是麻袋里的东西了。最重要的是,公开了民盟高层右派的处理结果。中委有多少个,候补中委多少个,副主席有多少个,全都有名有姓,且有处理具体的方式,撤职、降级、降薪,各有不同,又各有奥妙。
第三篇里,提出了一个命题:用原始的手段还原历史,对历史上的重要时期或重大历史事件,应当编制罹难人名录。人性的弱点,相信简单的东西,怀疑复杂的东西。只要这样的人名录编出来了,历史也就大白于天下。“我就不相信用百十来年的时间,搞不清楚一个真实发生了的事件”。
这是后话,仍回到夏天。过了两天,一位朋友请客,我与谢泳都去了。先还文文雅雅的,说读书,说交往,说读书时,还说到各自不同的读书习惯,比如有位朋友就说,他是喜欢在咖啡厅里看书,有人问谢泳,他笑而不答。是好朋友,又都喝高了,一位调侃我说,老韩呀,你这人实在不怎么样,年轻时还有点锋芒,这几年见谁拍谁的马屁,就说老谢呀,是不错,可也犯不着你那么夸了又夸,老谢就是完人,没有毛病?
没有到这个地步吧,我说,朋友是朋友,优点是优点,我从来没有把谢泳看作完人,他的做派也有我看不起的地方。
真的?一桌人都看着我,谢泳也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徐徐言道,刚才说到看书,我长这么大,看书从来是坐在书桌前,一手摁住书页,一手拿着红笔,该划的划,该批的批。可谢泳是怎么看书的,你们知道吗?书房里摆着一张床,常是歪斜在床上看书,这叫看书的模样吗?
那又怎么啦?一个朋友厉声反问。
我提高了声音说:这就是我最看不起谢泳的地方!
2010年1月1日于潺湲室
(作者系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山西文学》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