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土:历史是复杂的

——重读林白水之死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896 次 更新时间:2010-03-10 0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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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土  

林白水是清末民初的著名报人,也曾是身体力行的革命家,遇害八十多年来,除了北京棉花胡同的那所故居被拆得一干二净外,还算受到尊崇,直至最近依然有许多缅怀文字不断出现。“革命先驱,报人楷模”,已经是对林白水的定论。

林白水确实是革命先驱,也的确可以称为报人楷模,但历史是复杂的,构成历史的人也是复杂的。“揭露黑暗的反动统治,最后被反动统治所杀害”,从简单的直线思维看,是这样,可是,由揭露到被害,这一过程却并非简单的因果,也不是直线。

1904年林白水在上海《中国白话报》发表一系列文章鼓吹民权、主张民主,直至挑动革命、宣扬暴力,可谓篇篇见血,一时洛阳纸贵。也在这一年,慈禧太后大寿,他又在《警钟时报》发出一联:“今日幸西苑,明日幸颐和,何日再幸圆明园,四百兆骨髓全枯,只剩一人何有幸;五十失琉球,六十失台海,七十又失东三省,五万里版图弥蹙,每逢万寿必无疆。”可谓精彩绝伦,读者为之一震。吴樾刺杀宪政五大臣,自称受到《论刺客与教育》的影响,而这也是林白水的名作。煽动、诱发青少年暴力,依照我们曾经有过的生活体验,按照我们以往教育中对那个时代的理解,都是死罪,起码也要“把牢底坐穿”。但林白水非但活着,还继续办报照常批判。有人认为这是因为那个时代报纸办在了上海租界内,清廷奈何不得,所以各种言论得享自由。这确实是原因之一,但租界地盘毕竟有限,报馆可以不出租界,人却有出租界的时候,何况林白水后来还出国过关。可见,并没有人非要将其缉拿归案,也没有人一定要将他明正典刑。

如果说林白水在上海办报有租界可以遮挡,但他后来到北京放言高论就全然暴露在北洋执政当局的监管之下了。可林白水依然揭露仍旧抨击,“一年倾覆三阁员,举发两脏案”,名震京华。做过财长后来又当议长的陈锦涛因此入狱,交通总长许世英也被迫辞职。曹锟贿选,林白水也一如既往,毫不留情,从最高统治者到那些猪仔议员,纵情指斥,竭力鞭挞。在京师期间,尽管报馆被砸过被毁过被封过,林白水也被拘捕过,但恢复得快,出来得也快,实在不行,再办一张。而且,办报的经费补贴还常常来自统治当局,办报的资金也出自统治圈内,比如徐树铮。看来,统治当局确实想控制舆论,但林白水不理那一套;统治者只得威逼恐吓,但林白水我行我素,他们最终也无可奈何。

从林白水这一段时间的经历可以折射出那时的社会。依据我们固有的思维方式,反动专制统治非常黑暗,十分残酷,滥杀无辜,这从一个角度而言是事实。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那是一个人情社会,在人情社会里,刑事案件可以徇私枉法,政治案件也照样可以“人情至上”。林白水交游广泛,做过显宦,与上层人物往来密切,他一出事,自然有许多有头有脸的人跑来说情,那时没有人害怕因此受株连,不用担心会被一起打成“联盟”或“集团”。那时也是一个名人清流吃香的社会,一旦是名流,肉食者凡事都会有所顾忌。像林白水这样的名流加清议,碰他动他,不能不瞻前顾后。那时也是一个私有的社会,私人的空间很大,统治者管不着的地方太多,疏漏比比,诸事皆有松动的可能。报纸可以被封一时,可以开天窗一日,但最终还是林白水说了算。那时也是一个有点惧怕舆论,说好听点,叫有点尊重舆论的社会,包括中国舆论和外国舆论。林白水自己就说过:“以合肥(段祺瑞)那样蛮干的家伙,也不能不有三分尊重舆论,因此也就暗暗的劝他(许世英)辞职,你想吧,那时候的合肥,简直跟项城(袁世凯)差不多远,他的总理之尊,却不能保护一个把弟兄,可见当时北京城还有些纪纲。”正是由于人情、顾忌、私有、敬畏,造成了那个时代的诸多空隙,这种空隙使得原本应该残酷的专制统治常常力不从心,也就是说,严酷起来有相当的难度。

在大多关于林白水或者关于那个时代舆论介绍的文字中,总有一句类似反动统治者“因此记恨在心”这类的话,其实,这是一句没多大意义也经不起推敲的话。不要说那个时代,即使最民主最有舆论自由的时代,多数人挨了舆论的抨击,都会“记恨在心”,但也只能“记恨在心”,只要没有行为上的报复,既合理也合情。

林白水的揭露抨击有几个特点,一是左右开弓,段祺瑞时代的很多内阁成员、各类政要,都被他揭批过,连熟人和好友也不放过,其中还有曾经帮助过他的人。例如曾任财长的张弧,与林白水交谊颇深,时常资助林白水,就遭到林在报上著文痛诋;二是尖酸刻薄,喜欢用人家的绰号或者给人家起诨名,有时甚至使用“流氓”、“ 蛮种”一类的语言。他对张弧的挖苦是:“今之财长,吾未悉其有何理财计划,但见其脸上时现有幺二三四各码字而已。”因他与张相熟稔,故知张好赌;三是专揭人隐私,议论私德,且“形容备至,不留余地”,近似人身攻击,并趁机敲竹杠,将舆论监督也变成了一种生财之道。如林白水这样的行事,估计在什么时代都会树敌过多,遭人忌恨。然而,在一个酿成过“三·一八”惨案的段时代,他却骂得开心,揭得肆意,住得宽敞,过得优越,时不时还抽两口过过瘾,既做舆论独立的坚决捍卫者,又是达官显贵名士的座上宾,因言得罪了那么多人,还照样拥有一批“铁哥们”关键时刻敢于挺身而出为他说话,往往还能奏效。假如放在今人眼里,起码触犯“隐私权”、“名誉权”、“人身攻击”这几项罪名是逃不掉的。

林白水从容走过了皖系直系主政的时代,却忽然死在了赤贫出身的张宗昌治下,而张宗昌那时属于奉系。

我们习惯上称呼那个岁月为军阀混战的时代。所谓军阀,就是指因掌握军事实力而称霸一方的人。可是细细回味一下,其实这是一个比较含混的词语,作为文学形容可以,却不宜作为严肃的历史学提法。在社会新旧政权交替之际,在权力出现虚空的乱世,任何一方都可能成为军阀,哪一股势力都是先掌握军队再扩展地盘。以东汉末年和三国时代为例,董卓、吕布、刘表、袁术、袁绍可以属于军阀,而曹操、刘备、孙权也同样应该算做军阀,只是行事不同、结局相异而已。自袁世凯死后,当权者也不能一概而论。当时的统治者大体应该分为三类。一是政治雄心大,能力比较强,比如段祺瑞、吴佩孚等;一是名重资深,但无军事实力,借助他人之势当权者,比如黎元洪、徐世昌等;三是不学无术甚至近似文盲,绿林出身,一身匪气,因身处乱世,靠着胆大命大、哥们义气而在行伍中发迹,又因为风云际会、阴差阳错,以致称雄一方,但地方局限性很强,比如张作霖、张宗昌等。张作霖在关外时还有政绩可言,入关问鼎国柄后却乏善可陈;张宗昌除孝道可嘉外,其他简直就是恶贯满盈。这第三类军阀的特点是,只顾短期利害,常逞一时之快,遇事相对比较蛮横。于是,张作霖统治北京时杀了名流李大钊、邵飘萍,而投靠了奉系的“狗肉将军”张宗昌坐镇京师时则枪决了闻人林白水。在民国之初的军阀中,直、皖属于北洋嫡系,奉系却是旁系。前者不是受过传统教育,就是进过正规军事学堂,还在清末北洋六镇新军和袁世凯时期经历过政治的大风大雨,处世考虑周详一些,眼光也稍带些全局性,顾虑较多。后者是绿林起家,显得粗暴、、凶狠、外露,时常连表面文章也懒得做,无所顾忌。

说张宗昌杀害了林白水,也是因为此事发生在他的统治期,并且是他的命令,但细究起来,与他又没有直接的恩怨关系。林白水骂过张宗昌,估计张也曾记恨林,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攻击性质的罪名,甚至攻击最高统治者的罪名,包括骂他们是军阀,在那个时代居然不成立,或公开或私下,都摆不到桌面上来。张作霖安在邵飘萍头上的罪名是“宣传赤化”,而且邵确实也是个共产党员;林白水的罪名是“宣传社会主义”,告发他的潘复就称他是共产党的要人,办《社会日报》是为了宣传社会主义。张作霖、张宗昌这两个穷苦出身的人恰恰又特别仇恨共产党和社会主义,结果,他们撞在了枪口上。

在奉系把持京城时当上了财长直至国务总理的潘复,其实与林白水也是熟人,还曾有助于林白水。他想杀掉林白水也并不缘于林曾经揭露过他,如果那样,林白水早就死过上百次了。因为被林白水揭批过的军政要人数不胜数,但他们没有置林于死地。杀林的真正目的,说来也应该算是一种私怨,就是林白水为他起了个绰号叫“ 肾囊”,带有点人身攻击的意味。

潘复尽管敛财、豪赌,而且是个官迷,为此不惜低三下四,左右逢迎,行贿、暗箱操作,什么都做过;但是他出身名门,有才有学,还中过前清的举人,深通时务,长袖善舞,为政期间兴办实业、建设水利、向灾民捐款,也不完全是个糟糕之辈。为了讨好张作霖,他聚赌时常常故意输钱,成了当时街谈巷议的话柄,他听之任之,根本无所谓。可是,林白水在报纸上挖苦他的一段话,让他“恨之入骨,势必杀林而后已”。这段话是:“某君者,人皆号称为某军阀之肾囊,因其终日系在某军阀之胯下,亦步亦趋,不离晷刻,有类于肾囊累赘,终日悬于腿间也。”潘复字馨航,馨航与肾囊谐音,此绰号一出,“于是有语及潘者,皆不馨航而肾囊矣”。

林白水被捕后,背负的是个很大的政治罪名,但在那个时代却有人敢于求情,并且长跪不起,其中还有张宗昌的博友,非要张释放林不可。张宗昌也给面子,自称与林并无冤仇,只是因为林是共产党,故不能不杀之。求情的说,林办的《社会日报》并非宣传社会主义,而是取为社会服务之意。狗肉将军一听,想了想,答应死刑暂缓。但是恰巧宪兵司令王琦是潘复的旧交,而且潘还曾有恩于王。王佯言人已处决,赦之晚矣,过后赶紧将林处死。

从清末至民初,林白水前后二十多年驰骋于舆论场上,将统治者骂了个遍,大到腐败丑行,小到私德瑕疵,无不触及,却多可以有惊无险,最后,连他自己大概也没料到会死在老熟人潘复的怂恿下,更不会想到是因“肾囊”而惹杀身之祸。其间,有诸多偶然性而非必然性,只要某个小环节没扣上,或许林白水就有生存的可能。

在研究历史时,我们在思维里习惯为某个时代定性,然后依照这个性质去讨论在此期间发生的各类问题。可是,每个时代的性质,其呈现却有强有弱,只有极致的年月,那种社会性质才有机会达到顶点,否则,很可能都是松松垮垮,根本不到位。钳制舆论、迫害民主、镇压进步、政治黑暗,在理论上这是那个时代应该显现出来的倾向,不过,事实上却远非如此,比如黎元洪还曾废止了袁世凯时期颁布的新闻禁令。可以说,因言获罪在那个时代实际是少数,因发表文章而遭杀身之祸的就更少,大多数人都活了过来,并且活得很带劲,后来还都成了社会显达,名重一时。那个时代早期著名报人遇害的只有三个人,林白水和邵飘萍,都死在了短期执政、土匪出身的奉系手里;黄远生却死在孙中山领导的中华革命党的枪口下,具体操纵这一暗杀的恰恰就是后来资助同乡林白水归葬故里的林森。其历史复杂性,可谓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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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书屋》2009年第1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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