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波格(M.G.De Lapouge)最近指出,“正如细菌学使医学发生了彻底的革命一样,人类学注定要带来政治和社会科学的命”。就其对经济学的评论而言,不只他自己作为一个杰出的人类学家深信经济学需要革新。拉波格言辞之间流露出对经济学的指责和劝告,他道出了自己和许多具有相同研究思路的科学家的感觉。这可以被看作是那些在现代人类学、人类社会学、心理学及生物学方面从事认真研究的人的一致意见。这种意见认为,经济学无助地落后于时代,不能以现代科学的资格处理它的议题。其他政治和社会科学也蒙受了这种耻辱,也许同样处于无可辩驳的境地。经济学家们也不是轻快地将这种非难置之度外。可能今天没有经济学家敢于大胆地声称或倾向于认为,无论是在结论的细节还是理论的基本特点上,这门科学已达到臻善的境地。也许我们可以发现,著名经济学家马歇尔一年半以前在剑桥所做的演讲持有的就是这种立场。但是,马歇尔之言论不仅没有半个世纪以前古典经济学家流露出的洋洋自得的自信,相反给读者印象最深的是演讲者对于“前辈”的极度谦逊和不必要的谦卑。对那些最希望得到指引的经济学家来说,就什么具有明确的价值,目前已经在做什么,下一步该怎么办,一般是不清楚的,以致于可以说,无决断力就应该是值得称许的品德了。甚至从前已做出创新并在其本土得到许多赞同的历史学派也不能满意地按他们自己所定的步调安心去做。
为自己的学科是“现代的”而自豪的科学家发现了经济学家们的缺陷。这些经济学家仍满足于对建立在自然权利、功利主义和行政计谋基础之上的(理论)结构、学说和准则进行修修补补。这种中伤不应该被完全接受,但这种带刺的评价接近于事实。这里所谓的现代科学是进化科学,它的行家里手们带有某种自得的情绪深思了他们所做工作的特点。经济学不是一门进化科学——诚如它的代言人所声称的;经济学家们带着忌妒和竞赛被打败的某种感觉,眼光投向对自己工作题以“最新式”铭记的那些对手。
确切地说,包括经济学在内的社会科学和政治科学不符合进化科学的标准,这一点并非如此简单明了。至少它并没有被批评家们令人满意地所指出。在这件事上成功的对手——也是研究人性的科学——声称,作为基本的区别,他们的工作是实际的:他们研究事实。但在这种意义上经济学也是实际的:它研究事实,常常是以最艰难的方式,近来更是日益强烈主张数据资料的唯一效验。但这种“唯实论”并没有使经济学成为一门进化科学。任何对数据资料的强调都不能达到第一代历史学派无以复加的程度;但从作为一门进化科学的角度来看,没有一种经济学比公认的历史学派更进一步。耗尽历史学派精力的广博学问和研究,并没有上升为科学,虽然它是坚实的,但它使自己满足于数据资料的罗列,满足于对产业发展的叙述性说明,没有打算提供任何理论或把其结果精炼成逻辑一致的知识体系。
另一方面,任何进化科学是一种严密的理论体系,它是一种关于过程的理论,一种逐渐展露序列的理论。但这里再次公正地说,经济学似乎满足于这种检验,但它并未使资深批评家所满意。例如,必须承认,J•S•穆勒关于生产、交换和分配的学说是某种关于经济过程的理论,他以一种连贯而有效的方式处理了构成其论题的相关事实。同样,凯恩司(Cairnes)对价值、工资率和国际贸易的讨论也是对有关事实的序列和有序逐渐展开之经济过程在理论上进行处理的极好例证。但是试图援引穆勒和凯恩司作为进化经济学之例证,将不会产生比窘迫更好的感觉。货币理论的大部分为了同样的目的也可以被引用,但具有同样的结果。甚至当一些现代作者公开声称对进化观具有某种强烈的偏好时,情况也是类似的;例如哈德利(Hadley)教授引用了具有公认的价值且达到不寻常成就的工作。很明显,他的允诺不绝于耳;但任何想引证他的《经济学》的人将确信,既不是他也不是他的对话者使政治经济学与进化科学协调起来了。公正地说,这种情况也适合于以坎宁安(Cunningham),阿什利(Ashely)和坎南(Cannan)为代表的英国世系经济学家已发表的著作。
科学可以对古典经济学、晚近和现代作者的成就而自豪,但它不大符合进化论者的标准,这并不是因为它没有提供一种关于过程和发展的理论,而是因为他们用与进化论者相异的思想习惯构建其理论。进化论与前进化科学之差别不在于对事实的坚持。自然科学在其特征上采用进化作为标志前,存在着搜寻和整理事实的大量丰富的实践活动。差别也不在于前进化论时代缺乏对过程、关联、增长和发展图式进行系统阐述和解释的努力。这种努力在数量和多样性上是丰富的;许多关于发展的大纲是精巧和美丽的,不仅作为有机和无机发展的理论,而且作为民族和社会生活史的图解流行一时。甚至可以认为,我们的前辈在表述其理论并简化数据资料为知识体系时忽略了因果的存在,这种看法是不对的。但是,现在和从前对知识的定义在某种程度上是不同的。在最后分析中明确地阐述其对事实的认知所使用的思想方式上,两、三代以前的研究者与现代进化论者是不同的。这两种分析不会追溯到相同的基础,或不会诉诸于同样的标准。
两代科学家之间的差别是精神观念或观点的不同。换言之,是为了科学的目的对事实评价的基础不同,或对事实鉴别的兴趣不同。两代科学家评价事实的基础,就细节而言是对于因果关系的认识。对自然科学而言很大程度上这是真实的。但在对序列和关系更综合的处理上——在提出确定性结果——两代是不同的。现代科学家不愿偏离因果关系或数量序列的检验。当他提出为什么时,他坚持按照因果关系来解答。他必须把他对所有问题的解答简化为能量守恒或数量关系的术语,这是他最后的力量源泉。这种最后的力量源泉在我们的时代可由累积因果概念达到。作为对发展图式和综合过程的处理,进化论领袖人物的最大功绩——如果他们作为领导人有最大功绩的话——一方面在于他们拒绝回到现象无特色的关联,寻求最终综合的更高基础,另一方面在于他们显示了,这种无特色的非人格的因果关联可以借助于其累积特征被用于严格意义上的理论。
对早期的自然科学家来说,就象对古典经济学一样,这种因果关系的基础是不明确的。他们对真理和实质性东西的感觉由于采用了机械关联的阐述是令人不满意的。在他们的知识体系中不能再分析的术语是“自然规律”,这种自然规律被认为是对事件关联执行着某种强制性监督,它赋予因果关系在任何给定时刻一种唯灵论的稳定和一致。为了满足这种严格的古典假定,关联——特别是发展过程——必须按照始终如—趋向某种唯灵论合法结局的倾向性来理解。当事实和事件被简化为基本真理这些术语时,研究者满足于使它与确定性的正常状态相一致。事件间超出归因倾向的因果关联被看作是“扰动因素”。根据这种观点,与被认识到的倾向在逻辑上一致被看作是构建知识或发展大纲的适当逻辑基础。科学家们在这种古典传统指导下所努力的目标是用绝对真理之术语系统地阐述其知识;这种绝对真理是一种神圣的事实。它意味着事实与开明和审慎的通常感觉的判断相一致。
正常状态或事件的倾向这种偏见的发展以及衰减可以从信仰和玄学精致的教规、天命、自然秩序、自然权利和自然规律追踪到作为原理之基础的原始的万物有灵论。但这里必须指出,借助屈尊和心理满足,这种强制的正常状态是唯灵论之类的。为了科学的目的有必要祛除这种附着在事实之上的唯灵论。有趣的是正常状态这种先入之见是怎样在现代科学中存留下来的,并作为最高智慧它怎样被现代非唯灵论的关联所取代。这个问题是有趣的,因为其答案有助于弄清经济科学方法中这种陈旧的思想习惯有多大可能会无限存在下去。
在原始条件下,人们直接与严酷的物质环境发生个人接触;很明显在对环境的认知上,只有个人力量及其判断力构成其生活条件。在原始人的日常生活中,不存在非人格或机械的关联;对他们来说,严酷的自然过程基本上是费解和谜一样的东西。它作为邪恶的或仁慈的东西被接受,按照所有人直接熟悉的正常状态来解释,——正常状态是所有对自身行为具有第一手知识的人能理解的。季节和自然力量谜一样的运动,就象人类行为一样,被理解为由判断力、意志力和寻求目的的倾向所指引。可以象对待兽类一样,无生命的自然之过程,其习性可以被了解,被强制、哄骗、智胜和利用。同时共同体是小规模的,个人接触的范畴狭窄。不存在工业生活或非工业社会生活对人的心智施加无情的非人格事件的冲击,它只是后来在较大共同体更复杂和更全面的生活中才出现。没有任何决定性的东西可以阻止人们在表述事实和事件时根据正常状态——即习性、倾向和意志力加以认知。
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与这种古代特点有所不同。事件关联的非人格特征越来越突出,从而导致人们系统化组织事实的环境发生了变化。在对事实理解失败上的惩罚来得更确凿和更迅速。事件对人类心智的冲击更深、更坚实。因为人们对事物的认知变得更较为充分和彻底,所以不那么容易把事情归因于唯灵论的力量和倾向的引导之手。在现代特别是工业国家,人类思想习惯对其行动实际方向的强制性指导变得特别显著;虽然人们不大情愿接受这种影响,但它已使人们累积地脱离了古代观念。这种背离在那些与现代机械过程有关的朴实的知识分支如工程设计,一般地称作技术发明中显明可见,走得最远。在这条道路上走得最远的(按照人们的不同看法是综合的或分解的)是与机械关联和过程有关的科学,保留古代观点最长久的是那些其过程和关联使用感觉不那么容易触知、描述,因而不是立即能对现象的关联加以注意的学科,如道德、社会或心理科学。
向进化观念的转变不是突然的。甚至在那些研究生命过程和事件进化关联的自然科学中,不带感情的累积因果之概念也常常并实际上求助于这样一种观念:存在对因果过程施加约束性引导的某种日臻完善之趋势。作为科学的一个实用概念,趋于完善的信念已经逐渐地被弱化了,它一再被否决;但是很难说它已从科学领域中消失了。
根据上述看法,或以确切的认识论术语来表达,变化过程是渐进的;虽然程度不同,但所有科学都发生了这种变化。经济学概莫能外,但它仍存在着诸如“自然”、“正常”、“真理”、“趋势”、“控制原理”和“扰动原因”等概念,以致于不能被看作是进化科学。科学史展示了一个长期和曲折的唯灵论瓦解的过程,——从经院著作家时代到重农主义者,经院著作家从神授君主权力的角度讨论了高利贷,重农主义者依据“自然秩序”和“自然法则”判断实际上什么是真实的,认为大体上事件的进程是由逻辑一致性的约束所引导。从亚当•斯密到穆勒和凯恩司发生了某种变化,亚当•斯密令人困惑地求助于“看不见得手”的指引,穆勒和凯恩司系统地阐述了“自然”工资和“正常”价值,穆勒非常满意他做的工作,以致于他说,“令人高兴的是,在价值规律上不存在需要现代和未来作者加以澄清的遗留问题:这个主题的理论是完善的” 。然而,早期和近代观念上的差异只是程度上的而非种类上的。
古典经济学家的立场,就其更抽象或确切的综合和概括而言,被称作礼仪充足的可能是适当的。基于事物的本性是所有的东西都趋向于其目的这种先入之见,他们认为他们提出的最终规律和原则是正常的或自然的法则。实际上,这种把事物归因于一种趋向的先入之见,依据人们通常对时间的感觉,得出的是人类可接受什么东西作为适当或有价值的努力目标。它是一种公认行为理想的设计。这种“行为理想”被制造出来的目的是作为真理的准则,使研究者在处理事实时赋予其假定以合法性,把它作为支持所讨论之过程的“控制原则”,以及服务于他不能感知的“趋向”。作为一种礼仪性准则,可以举一个运用这种知识的实例——“推测的历史”,它在对经济制度的经典处理中起着很大的作用,如对下列事件的标准解释,在猎人、渔夫、造船者或有刨子和两块木板的人之间以及各有一篮苹果和坚果的两个人之间物物交换的出现,把货币的性质描述为“流通的巨轮”或“交易媒介”也是类似的做法。在这里,货币按照一种目的被讨论;“在正常情况下”,它应该根据某个作家对经济生活的理想而非因果关系所产生。
特别是对晚近作家来说,无疑采用了这种术语作为一种方便的隐喻,在该隐喻中,正常状态和趋向于一种目的的观念已受到极大程度的破坏。但在理论的阐述上,经典的正常状态这种隐喻的使用仍苟延残喘于现代经济学之中;正是这种不花力气地求助于令人费解的修辞手段作为理论的终极术语,使经济学家不能跻身于现代科学之列。在其论证和节约脑力的手段上,这个隐喻是有效的,而且比使用它们的人所预想的更为有效。通过使用这种隐喻,理论家能心安理得的不去探究一连串难以捉模的因果序列。不用转而说明活生生的生活,除了很方便地对其关于症候的标准化框架(用材料)加以确认外,他也能毫无疑虑地构建关于货币、工资和土地所有权等制度的理论。通过这种方法,一种关于制度或生活状态的理论可以用生活籍以进行的设备这种常规术语加以表述,设备是在正常状态下趋于均衡地被投资,理论是对这种假想均衡伴随而生的条件的阐释。用这种方法,我们得到了一种以生产成本为基础的价值理论,这种理论使人联想起大自然厌恶真空。工业的方法和机械结构用约定俗成的术语来表述,这种机械设备可观察的运动被简化为一种标准的关系图式。这种图式成为现象行为的纽带。以这种标准化的图式作为指导,设备某种部分的变更可以根据指派给各部分的价值和计算时包括的特征而得出;一种礼仪一致的准则被构造出来以应用于绝大部分工业领域,这就是演绎法。通过与观察到的变化加以比较,或通过使用对“正常状态”的偏转测定法,来验证这种准则;所得结果则被归纳所证实。按照这种准则,那些不符合其解释的过程特征则被视作非正常情况或是由偶发因素所导致的扰动。在所有上述分析中,那些在经济生活中发挥作用的偶然因素或偶然力量则干脆被忽略了,该方法的成就,从最好的方面说是一组逻辑一致的命题,关心的是事物的正常关系——一种经济分类学的体系。而从最坏的方面说,则是一种商业行为准则和对有争议的政策观点的论战性讨论。
各方面事实都说明,经济科学正在重复地探索自然科学多年以前就获得过的经历。在自然科学中,分类学家的工作曾经而且一直具有极大价值,但科学家们在对称美和建立体系的支配下一代代成长起来。他们喜欢刨根问底,从探索珊瑚礁的结构转向在珊瑚礁中生存的珊瑚虫的结构和生活习性。在植物科学中,分类植物学仍在发挥作用;但现在植物学家们调查和讨论的重点是在结构、功能或组织等任何给定特征的生物学价值方面而非分类学意义方面。所有关于细胞质、中心体和细胞核动力学过程的讨论,意味着目前的探索一直着重关注于生命过程,致力于根据累积因果概念解释之。
分类的经济科学究竟可以做什么这个问题,在凯恩司的著作中得到了最充分的表现:这种方法被很好地构思,并被有效地阐述和应用。凯恩司以大师般手法运用了经济生活中正常状况的理论。在他的讨论中,倾向和趋势的形而上学不再公然地支配理论表述,难懂的利益趋于和谐的臻善趋势也不再自信地被用作权威性工具,以赋予任何时刻的经济状态以合法性。与凯恩司之前的经济学家相比,在他的经济学讨论中,信念较少发挥作用。虽然正常状态和自然法则仍是理论表述的权威性术语,但构成基础的形而上学已远离古代的仁慈的“自然秩序”之观念,从而至少名义上在理论陈述时不再求助于人格和“趋势”的人道主义判断。形而上学已被削弱为某种近乎自然主义者中立的“自然法则”观念。这是一种自然法则,假借“控制原则”对事物趋势施加一种限制性约束;但它不再被构想为按照人类某种终极目的而实施其约束力。仁慈的成分已经完全被抹去,系统按照本身来阐述。就凯恩司的理论著作而言,在他的手中,经济学是为了分类学目的而创设。具有类似能力的著作家还没有人象凯恩司在他关于纯理论的讨论中那样把经济学描述成一种“沉闷的”科学。在早期,古典经济学家们对把时间摈弃在分析之外具有极大兴趣,因为在它应用于人类生活某种领域时,这种做法符合人们对时间的形而上学的通常感觉。但这一点在晚近的古典作家手中失去了魅力。它不再是对来自流行的通常感觉的看法的定义和确证,就象过去应该做的那样;因此在很大程度上,它失去了非专业人士的支持,因为他们不可能对不考虑他们的东西产生兴趣;它也丧失了与自然科学发端于本世纪中叶现实的或进化的思维习维的接触。它基本上既不是抽象的又不是注重事实的,因而在其圈子之外几乎得不到任何呼应。只有对于那些因出生或教育的幸运或是偶然的原因能够保持分类学精神的人,这种科学才能在本世纪后30年内继续引起他们的关注。结果是,在其对称美和稳定性上作为一种完善体系的分类结构出现时,以凯恩司为开端,经济学家们自己在上述稳定性的训导之下已变得骚动不安,或多或少维系着,做了许多努力使之演变成了一种趋势。在沿袭古典传统的著作家手中,主要的目标是建立一种关于排列的更完善和全面的分类学大纲;而注重历史的学说抛弃了分类学的理念却保留了该理念所基于的先入之见;后来的奥地利学派推出了一种过程理论,但由于他们所谓的过程并非累积或逐渐展露的序列,目前这种理论已完全停止发展了。
但所有这些意味着什么?如果我们对这种具有错综复杂的小室、绒毛和项圈变体的单子叶植物工资学说及利息的隐花植物理论不满意的话,我们可以转而研究的细胞质、中心体或核分裂过程是什么?从中我们可以发现正常状态和控制原理这种形而上学的终结吗?对此我们打算做什么?更进一步说,我们正在做什么?经济生活过程在很大程度仍有待于理论上的解释。经济过程的能动要素乃是产业共同体的人的因素。从经济科学的目的来说,那种要被解释的累积变化仍是做事方法——即与物质生活手段打交道的方法——变化的序列。
人们对于经济生活过程的调查已经取得了那些进展呢?任何时候需要加以解释的利用物质对象和条件的方法,都是以机械发明和为达到某种机械目的所做安排的形式呈现在研究者面前。以致于人们很容易把这些方法看作是既定机械结构并服务于人类物质目的的无生命的物质。就这样,经济学家们在资本的标题之下对它们进行了编排和分级,所谓资本则被看作是可为人类所利用的物质客体。这对分类学的目标来说是足够好的,但如果目标是建立一种关于发展过程的理论,这样思考问题就不是一种有效的方法。对于后者而言,当那些生产性财货被人们视作累积变化过程或生活安排中的项目时,它的真象是人类知识、技能和偏好;换言之,它们实质上是流行的思想习惯,据此进入产业发展的过程。人类可接触到的物质之物理特性是稳定不变的,变化的是人类的力量,——人类的见识和对这些物质用途的鉴别。已有产品的积累是以人类对所得物质的处理和使用为条件的,但甚至在这方面——“资本对工业的限制”——所施加的限制也是在于人们可以做什么以及做它的方法。机械发明中所发生的变化实际上是人的因素变化的表现。物质方面的变化只有通过人的因素才能带来更大的变化。考察发展的连续性在于对人类自身的研究;因此,如果要从根本上进行切实研究的话,就必须研究经济发展过程的原动力。经济学如果要成为一门进化科学,就必须使经济行为成为科学的主题。
以上所说并无新意。但因为它是一个熟悉的事实,所以这个事实就更加意味深长。在晚近大多数经济学家们的讨论中这是一个被认识到的事实,目前对这个事实的认识是,要以此为核心展开讨论和调查有很长的路要走。如果经济学能效法并类比那些与生命科学有关的其他科学,就其发展的一般方向而言道路是平坦的。古典传统的经济学家们没有认真地尝试背离分类学的观点,没有使经济学成为对经济生活过程遗传学解释的科学。正如前面已述,这对历史学派同样是真实的。历史学派试图对发展过程进行解释,但他们对发展的思考遵循的是前达尔文主义而非现代科学所认同的进化思路。他们对现象做了叙述性的考察,而不是对逐渐展露之过程进行遗传学解释。无疑,他们在这个工作上已取得了具有永久性价值的成就,但这种成就简直不能被归入经济理论之列。另一方面,奥地利学派,无论是先驱者还是追随者,在其价值讨论方面已开创经济理论的一个独特分支,在他们有限的领域内相当挑剔地研究了这种现象之过程,并为此创立了理论。他们对边际效用和主观价值作为估价过程之结果的全部讨论必须被看作是此范围内的遗传学研究。但是,就经济理论的整体革新而言,他们并未做进一步的探究。如果把门格尔视作其代言人,我们必须指出奥地利学派基本上无力与经济学作为分类科学的古典传统所决裂。
奥地利学派失败的原因在于对人性的错误理解,当然就目前的角度而言是错误的,在其他方面可能是适当的。在所有已形成的经济理论中,无论是英国还是欧洲大陆的经济学家,对人的讨论都是以享乐主义为出发点的;也就是说,按照一种被动的、基本上是呆滞的、永远不变的人性来看待。经济学家们所持有的心理学和人类学偏见是早在几代人之前就被心理学和社会科学所接受的观念。享乐主义关于个体的概念是将人视作闪电般地计算快乐与痛苦的计算器,他象一个追求快乐的摇摆的同质的小球,外界的刺激使他移动,但不会使他有所改变。他既没有前因又无后果。他是一个孤立的、确定的人类已知数,除了冲击力使其在不同方向移动外,他始终处于稳定均衡态。他在空间上自我驱动,绕着自己的灵魂轴心对称地旋转,直到外界力量强加于他,使他不得不屈从。当这些作用消失之后,他又成了一个和以前一样静止的、不易冲动的欲望小球。本质上,享乐主义的个人不是一种原动力,除非在受制于外在的和异已的环境力量强加给他的一系列变化这种意义上,他并不位于生活过程之中。
近期的心理学,受到现代人类学研究的支持,提供了关于人性的一种不同的观念。根据这种观念,人们做事情是由其特征而非简单地由他受外力影响所经历的快乐和痛苦所决定的。他不是简单地由环境力量的路径所灌充的欲望集合,而是在一个逐渐展开的活动中寻求实现和表达的嗜好和习惯的相干结构。根据这种看法,人类活动,作为其中之一的经济活动,不被理解为导致既定欲望饱和之过程的某种伴随物。活动本身就是这个过程本质上的事实,指导行为发生的欲望是一种气质类型,它决定了给定情况下活动使自身逐渐展开的特定方向。这种气质类型对在其指导下采取行动的个人来说是最终和确定性的,以致于可以把他的态度看作是他正参与的某种行动的动因。但是,从科学的观点来看,它们是行为者现存心智框架的要素,是他及其前人直到他所处时点所经历的生活之结果。它们是他的遗传特性和过去经历之产物,是在既定的传统、习俗和物质条件下累积形成的;它们在过程中为下一步提供了出发点。个人的经济生活史是一个手段与目的相适应的累积过程,当这个过程进行时,目的本身也在累积地改变着,行为者和他的环境在任一点上都是既往过程之结果。昨天遗留下来的生活习惯以及机械似的残留下来的环境都对他今天的生活方法产生了强制。
在这个方面对个人真实的同样对他生活于其中的群体也是真实的。所有的经济变迁都是在经济共同体中发生的变化,——即共同体利用的物质资料的方法的变化。这种变化的最后一着总是思想习惯的改变。在工业的机械化过程中这种变化更为真实。为达到某种物质目标所做的发明成为影响思想习惯——已成规则的程序方法——进一步发展的一种环境,成为为了达到所追求的目标所采用之方法进一步发展和所追求的目标进一步变化的出发点。对于一种为经济生活过程提供理论的科学来说,在所有这些不断的变动之中,不存在明显适宜的生活方法,也不存在确定性的或具有绝对价值的行为目的。坚实和可靠的留存物是指向某种客观目的的活动。就人们总是并到处寻求做点事情这种意义上来说经济行为是有目的的。除非对他们活动的细节仔细考察,否则在具体细节上他们追求什么是无法回答的;但是只要我们是经济共同体的成员并与他们息息相关,一般的事实仍然是,他们的生活是一种带有目的性的开放之生活。
在它趋向或应该趋向任何由研究者认为是有价值或适当目的的意义上,它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一个目的论的过程。这不是本文所关心的问题,它也不是进化经济学所需考虑的问题。除非对那些在某种先入之见或预先形成的某种印象基础之上寻求这种趋势的人而言,否则事件的某种趋向问题显然不应被提出来。为了查究一种趋向,我们必须对所追求的一种明确的目的拥有某种见解,或对什么是事件的合法趋势拥有某种想法。事件进程中存在合法趋势这种看法是一种与进化观不一致的偏见,它落在了任何对过程进行因果序列研究的范围之外。因而,无论是在经济学还是其他学科中,进化观没有给用确定性的正常状态之术语阐述自然规律的做法留下空间。既然它也没有为正常状态的其他问题留有余地,那么什么应该是这种发展过程的目的呢?
任何社会的经济生活史是由人们在物质生活手段上的利益所塑造的生活。影响各个社会的文化成长的因素可由这种经济利益加以解释。主要的而且最明显的是,它支配着目前被称作经济制度的习俗和生活方法的形成及累积的成长;即使在那些不是主要地和最直接地由经济方面所产生的结构特征上,经济利益也弥漫于社会生活和文化的成长之中。经济利益伴随着人们的一生,贯穿于一个民族文化发展过程的始终。它影响着文化结构的所有方面,以致于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任何制度都是经济制度。情况必然是这样,因为行动的基础——即出发点——在过程中的任何一步都是由既往过程所塑造的整体上是有机的思想习惯的合成物。经济利益并非孤立地发挥作用,因为它不是几种模糊可分利益的一种,基于这些利益,个人利益执行者进行有目的活动的合成。虽然在某种行动中,所追求的目标可以公然宣称是基于某种利益,如经济的、美学的、性的、慈善的及信仰的,但在每种情况下,个体不是由单一因素决定的,他是作为一个整体参与每一相继的行动。因为每种这些可分离的利益都是一个具有复杂思想习惯的有机个体的一种嗜好,所以其表达受到在其他嗜好指引下形成的生活习惯的影响。因此,虽然“经济制度”可以作为一种方便的解说词,它包括那些经济利益最直接和始终如一得到表达的制度,也包括那些最直接并具有最小限度经济联系的制度,但在经济制度标题之下不存在截然可分的文化现象。
从上可知,进化经济学必定是一种由经济利益所决定的文化成长过程的理论,一种用过程本身来说明的经济制度累积序列的理论。若不是篇幅所限,应该列举一下后来一些经济学家在这方面的探索。由于这方面努力的证据太少,为此所做的工作都应看作是有成效的工作,例如历史学派及其现代倡导者太值得注意以致于不应默默地被忽略掉,即使这都因篇幅所限。
现在我们回到“经济学为什么不是一门进化科学”这个问题上来。追踪经济利益怎样在文化序列中累积发生作用必定要成为经济学的目标。它必须是一个民族或社会经济生活过程的理论。经济学家们已接受了有关人性和人类行为的享乐主义偏见,享乐主义心理学所给出的经济利益概念没有为人性发展的理论提供基础。在享乐主义情况下,经济利益不是根据行为来考虑。因此,它很难理解和欣赏思想习惯累积成长这样的术语,即使它倾向与之相适应,也没能使人们按照进化的方法对待它。同时人们流行的关于人性的偏见使经济学家们习以为常,不可能用生活习惯累积成长阐释人性。这些已被接受的人类学偏见使所有经济读者所熟悉的关于原始物物交换的标准的推测性解说成为可能,对土地财产及其租金的起源、这个或那个阶级在社会或国家生活中作用的社会哲学讨论,同样是标准化的推测。
进化经济学所需的假定和观点一直是缺乏的。经济学家们缺乏从事这门科学研究的现成资料,而且在这方面的突破也缺乏倡导者。即使经济学中已存在着任何时刻转向进化思维的可能性,其基础也不足以使之这样做。只要在某个事实范围内所接受的习惯观念是属于分类学的,并使材料适应这种方法的处理,那么分类学的方法就是最容易的,它能给出最令人满意的直接结果,能最好地符合已接受的上述处理事实的知识体系。这就是经济学的现状。与之同族的其他学科也是分类学体系的,与这种被认可方法的背离蒙受了虚夸创新的耻辱。遵循陈腐的途径很容易且被看作是忠实的同道,沿着这条道路的进展明显会推进科学进程中已被认可的工作。偏离这种道路则意味着尝试性的工作,它必定是缓慢、不完全和不确定性的。
只有当科学方法和其使用中产生的综合与其他事情上流行的思想习惯不一致时,科学家才会对原有的方法和观点提出质疑,寻求新的道路。就象其他人一样,经济学家也是多才多艺的。他也是具有多种习惯和嗜好的,这些习惯和嗜好是由前人、遗传和文化背景共同影响的结果。来自某种经历的思想习惯影响着他在其他事情上的思维。在一般知识范围内为人们所熟悉的观察和处理事物的惯常方法,将逐渐地在任何特定知识领域中不可抗拒地得到贯彻。当对它的接受涉及创新时,可能是缓慢和不情愿的;但是如果它们能够得到经验的不断证实,那么它们将在某个特定领域占据主导地位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理智的态度和相互关联的方法强迫我们理解和吸收更加基本的知识领域内的事实,当经济学家的注意力被导向必须加以处理的生活过程中的现象时,这些事实是不可抗拒的。如果新的事实不能根据已习惯的思维方法加以处理,那么经济学中由其他而非传统方法所惯常处理的事实范围就会变得如此之大,以致于持续不断地扩展其阵地。?
在现代一般知识形态中,事实按照因果关联来理解。这对由现代机械工业迫切需求所塑造的不涉及理性的知识来说是特别真实的。对于那些具有讲究实际心理习惯的人来说,经济学理论及其他处理事物正常过程的科学都有“不现实”和阻碍任何严肃讨论的无用性。对于他们来说,规律和定理是“不现实的”,是因为未能用这些人处理事实时所使用的术语来理解。同样讲究实际的心智态度和程序模式正在向一个更高的科学知识水平迈进,甚至在那些以更一般方式处理构成经济主题的同样人类题材的科学中也是如此,经济学家们自己也开始感觉到他们关于“正常状态”的理论的不现实性。
如果现代工业生活的实际需要仍象它们现在这样具有相同的特征,继续去巩固非人格的认知方法,那么在经济学领域中,建立在确定性的正常状态概念基础之上的心智习惯(基本上是万物有灵论的)将被试图按照累积序列理解事实的心智习惯(基本上是唯物主义的)所替代,这只不过是一个时间迟早的问题。
为了求知的目的,理解、吸收和处理事实的后一种方法或许更好或更坏,但相对于前者而言至少是有价值的;它或者有更大或更小的礼仪和美学效应;我们或许会遗憾非优的思想习惯侵入学者的领地。但所有这些不在目前的讨论之中。在现代技术要求的压力之下,人们的日常思想习惯正陷入科学中进化方法的模式之中;对他们来说,出自于更偏激、更古老阶段的知识正变得与之不相容和无意义。社会和政治科学必须紧跟这种动向,因为他们已身陷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