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已经过去,在暑热和戾气逐渐散尽的初秋重提《南京!南京!》或许是个好时机。
必须承认,关于这部片子已经有太多针锋相对甚至南辕北辙的评论。面对这样一个黑色深重的题材,每个人的观看过程总是一再地被“沉渣泛起”的历史记忆和“泥沙俱下”的现实经验打断。究竟哪些场景是“历史”上不真实的,哪些情节在“逻辑”上是自相矛盾的,哪些桥段是“品位”上不够高尚的,哪些立论是“政治”上不够正确的,哪些处理是“情感”上冒犯观众的,各种观点是如此的对立和纠结,以至于我有一个近乎相对主义的判断——那得看你更“愿意”相信电影本身的道理,还是自己的道理。
以角川自杀为例,日本观众加藤嘉一相信这样的日本兵不止一个,而更多的中国人则认定这只是特例或者压根就是杜撰!隐藏在这类“硬事实”之争背后的是理念上的分歧。事实上,问题的关键根本不在于能否在历史上找到“角川”,而在于当陆川刻意放大角川的叙事地位时,他就必须直面两个尖锐的指控:第一,用“占领者的视角”去审视1937年的南京城乃是一种“汉奸”行为。第二,在30万条生命的背景下浓笔描述侵略者的人性,体现的是一种虚假且孱弱的人道主义品味。我无意回应“汉奸电影”这个莫须有的指控,因为它不仅严重误读了陆川,更是在矮化和羞辱咱们中国的电影审查制度。
说到电影审查制度,不禁让我想起十年前那部同样以抗日战争为题材的电影《鬼子来了》,众所周知这部片子最后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在国内公映。根据未经证实的“电影审查委员会审查报告”,其中的一个理由是这样的:“剧本第40页:毛驴发情一场,原文学剧本中已改为毛驴钻入鬼子粮仓。现影片第1590镜至1606镜,未做修改。此情节格调低俗、无聊。”倘若该报告属实,则我们应该毫无保留地相信电影局官员的智商,他们既然能够看出毛驴发情是无聊的,就一定能判断出《南京!南京!》到底是不是汉奸电影。
说来有趣,《鬼子来了》的导演姜文与陆川的缘份不浅。姜文不仅主演了陆川的处女作《寻枪》,而且在某种意义上与陆川“合拍”了这部片子,成功地注入了不少姜版的老奸巨猾和玩世不恭。必须承认,这多少与陆川“热血青年”的风格有些格格不入。
事实上,也正因为陆川是热血青年,所以《南京!南京!》就特别的紧张,从画面到情绪到整体掌控都显得紧张。相比之下,姜文这部被枪毙了的《鬼子来了》要放松很多,中国农民的狡黠,生存的小智慧,面对残暴时的绝望,绝地处出于本能的反抗,反抗时的瞻前顾后,乃至于脑壳落地后的阴魂不散死缠烂打,这一切都表现得非常——人性。
没错,是人性。如果说《南京!南京!》是一部极富“人性关怀”的片子,那么《鬼子来了》就是一部极富“人性”的片子。之所以在“人性”后面抹去“关怀”二字,不是说姜文不关怀人性,而是说姜文刻意回避了“人性关怀”这类宏大叙事所带来的形式主义“滞胀”。仍旧是那个未经证实的《电影审查报告》:“剧本第39页,大家商量送鬼子回去一场,原文学剧本中描写日军到了村中,将大米洒成一圈,将百姓圈住,逼百姓吃饭,吃不下的还按住头往嘴里塞,日军队长讲话时,百姓们都不理他。而影片第1763镜至1871镜,将这场戏改为联欢,并大力渲染,一起喝酒唱歌,百姓们感激不尽,日军与村民亲如兄弟,并有‘今儿我高兴,不单是冲这几车粮食,主要是冲皇军给了我们面子’等台词。”审查局官员认定“这是对剧本立意的重大改动,从根本上悖离了主题。”
中国老百姓爱面子,哪怕这面子是鬼子给的,该高兴就高兴,这道理政治上不通,人性上通。相比之下,当《南京!南京!》最后一幕赫然打出“小豆子,还活着!”的时候,虽然在特定的语境下让全场掌声雷动观众热泪盈眶,但是事后总让人不禁心生疑窦:这样的处理是不是出于政治正确的考虑,这样的感动是不是一种剧场效应以及导演的刻意为之。
当然,这些事儿不能全怪陆川。有时候,“关怀”是一个很“随便”的字眼,它可以落实到很具体的事物上,也可以依附在很抽象的概念上,特别是那些超级抽象的超级概念,比如民族,比如国家,比如人性……。也正因为如此,“关怀”极易面临的一个指控是,它总是与“装”撇不清干系。
《鬼子来了》与《南京!南京!》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反差,原因之一在于题材不同。虽然都是抗战片,但《鬼子来了》选择的是胶东半岛一个封闭农村的小环境,这是一个几乎被八年抗战遗忘的角落,虽然最后发生了屠村事件,但对于整个大历史来说并不构成“事件”,所以姜文在大部分时间可以用近乎“戏谑”的方式去叙述。而《南京!南京!》注定只能浓墨重彩、正襟危坐地去演义,任何微小表情的不端都会被视作不恭。个人的生活史在这一刻无可逃脱地被国家和民族的命运所捆绑,宏大叙事是必由之路。
原因之二在于导演在年龄、阅历以及性情上的差异。我相信姜文永远也拍不出《南京!南京!》,就好像陆川拍不出《鬼子来了》。姜文从来不是一个政治上正确的人,他的“一点正经没有”是骨子里的。而陆川则是一个严肃的知识分子,这种内在的气质让他没法不喜欢“天地有浩然正气”之类的价值观,我猜想这也是为什么会有如此之多的不严肃的知识分子讨厌年陆川以及《南京!南京!》的缘故,因为一旦知识分子严肃起来,就是一个既“无趣”又“简单”的有德之人。
十年过去,从《鬼子来了》到《南京!南京!》,一个深描“人性”,一个弘扬“关怀”,一个虽然被禁但通过网络广为传播,另一个则登堂入室并最终赢得亿万票房,两相比较,到底是进步还是堕落,我说不好。还是维特根斯坦的说法深刻又讨巧:“依其本性,进步看上去总比实际上更为伟大”。
1934年,奥地利犹太裔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决定为一个叫做伊拉斯谟的人道主义者立传,在这本题为《一个古老的梦》的小书中茨威格写道:“历史……不赏识温和派,不赏识扮演斡旋者角色、充当调节者的人;总之,历史不赏识有人情味的人。她看中的是狂热派,是极端无度的人,是思想和行动领域中的冒险家……”也正是这一年,茨威格不堪纳粹迫害决定流亡海外。8年后,他和妻子在巴西双双自杀,用生命印证了那本书里的断言:“对抗的紧张状态在历史上偶尔也会发展到大有一触即发之势,这是简直是出现一场席卷大地的风暴,人道主义顿时成为用手一撕就破的薄纱。”
陆川的失败以及成功在于,他试图再次给这个世界蒙上一层人道主义薄纱;而姜文的成功以及失败则在于,早在十年前他就已经明暸,这人道主义的薄纱其实一撕就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