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骚乱发生后，不少评论集中探讨当地维吾尔族人的诉求和情绪，以及疆独运动和海内外联系的多寡等问题。其实，从骚乱过后上万汉人自发「保家卫国」的反应，可见汉维双方的误解是一个双向现象，而这现象的构成，和中国民族政策的两面不讨好有关。
在国际社会，各国的少数民族政策大多在光谱的两极之间游走，其中一极是以美国为代表的大熔炉主义。在美国，官府论述宣传无论国民来自哪里、源自哪个民族，只要认同美国的核心价值，就足以成为美国人，此后「美国人」这个身份就会凌驾于原有族群之上，现任总统奥巴马本人，就是大熔炉的代言人。
换句话说，在美国，拒绝被大熔炉同化的美国人是不受欢迎的，因此新移民多积极送子女到「熔炉学校」，希望他们的族群身份只是次元身份。
另一极是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加拿大、澳洲等国为代表的多元文化主义。这理论主张少数族群应保留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传统文化，而且有权力由下而上地捍卫这些文化的独特性，多元文化的并存、而不是被熔在单一熔炉，才是这些国家的立国基础。以加拿大魁北克为例，当地英法双语并重并非口号，而是生活一部分，居民不可能操不流利法语而得以在政府爬到高位。在当地，捍卫自身族群文化并不会显得不自然，因此加拿大华人往往较美国华人容易适应。
在这两极之间，中国民族政策处于哪个位置﹖对新疆维吾尔族而言，自然倾向于多元文化主义，北京也认为自己捍卫了多元文化主义的使命。例如北京认为中华人民共和国作为跨民族国家，已刻意为少数民族保存乃至重新弘扬他们的文化，没有文字的协助他们造字，也有税收优惠政策，这证明了官方没有汉化他们的意愿。而且在民族自治区，少数民族一般享有数额优惠，也就是确保了一定比率的各级官员来自少数民族，而这比例一般比他们的人口比例为高。
但是，对像维吾尔族那样相对有分离主义倾向的族群而言，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多元文化主义。真正的自治，从来在骨节上缺乏。例如他们不能像魁北克那样，要求汉人必须精通维吾尔语言才可在新疆当官，一些在他们看来很正常的民族或宗教活动——例如到圣城麦加朝圣——也受到名额限制。他们认为税收优惠是北京由上而下的施恩，自治政府甚至不能像苏格兰议会那样，对部分地方资源重新调配。
苏格兰和韦尔斯在布莱尔（贝里雅）的权力下放革命后，拥有自己的议会，有时能私自绕过伦敦决定和达赖喇嘛这类敏感对手发展关系；相反中国少数民族自治区的涉外关系，从来是极敏感、极难开拓的课题。结果，无论北京作出什么让步，在一些少数民族眼中，都并非真正的弘扬多元文化主义。在分离主义者刻意挑拨下，这甚至不合理地被演绎为「灭族」(土耳其总理就是如是说)。苦心经营而得到这类评价，北京政府自然感到委屈。
另一方面，对新疆汉人而言，国家对少数民族的让步已经不少。既然汉人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绝对多数，他们就是不要求少数民族被同化，也希望他们在这个中国熔炉下，遵守一视同仁的规矩。近年中国积极拓展国家价值观，少数民族自然也被认为要同样遵随，这也令不少汉人认为中国其实在行大熔炉政策。
但是，在日常生活里，特别在新疆一类地区，不少汉人却认为政策并不向自己偏袒，例如少数民族犯轻微罪行会被判得较轻，人口政策对他们的实行十分宽松，致令不少汉人千方百计寻找少数民族祖先来绕过一孩限制。在一些工作单位，汉化程度深的少数民族往往得到优惠，民间就有「无知少女」（同时或部分具有无党派、知识分子、少数民族、女性身份的干部）容易晋升的认知。对此，汉人自然不满，但维人也不见得感激，因为这可算是一种相对于负面歧视的「正面歧视」(positive discrimination)。当维吾尔人发起骚乱，希望紧守大熔炉的汉人难免怪责对方不懂感恩，双方仇恨也就越来越深。
无论北京倾向大熔炉也好、多元文化主义也好，继续目前处于十字路口的民族政策下去，难免两面不讨好，只会进一步制造族群对立。一些官方举措，例如拘捕被视为汉维两族桥梁的维吾尔族副教授，无论对相信哪种理论的人而言，都是失望的：信奉多元文化主义的人，会认为这是公然打压民族文化；信奉大熔炉的人，则会认为这是放弃怀柔手段融合少数民族的征兆。
一些原来的个别案例，例如部分汉人官员干部对少数民族作威作福、部分少数民族不法分子利用民族政策随便破坏治安等事情，乃至汉人比维吾尔人懂得赚钱等，在双方分别对多元文化主义和大熔炉主义有不同期望的前提下，往往成为火上加油的催化剂。这些理论层面的问题不解决，现实层面的民族政策争议只会不断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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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旭晖】：现职香港教育学院社会科学系副教授，香港中文大学全球政治经济硕士课程统筹及客席副教授，Roundtable Network（香港社会科学研究网络）理事会主席，香港国际关系研究学会主席。
牛津大学国际关系博士，耶鲁大学政治学硕士及学士毕业，研究中国民族主义与外交、恐怖主义与全球化、香港涉外关系等。着有学术论著《Redefining Nationalism in Modern China》、电影评论作品《国际政治梦工场》系列等。
（ simonshen@cuhk.edu.hk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