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孩子不懂事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比如有一个家庭谨小慎微,从来不敢露富,害怕招惹事端,可是孩子在跟同伴玩耍的时候吹牛:“我们家有多少多少钱。”结果话就在邻居间传开了,说谁谁谁家有多少多少钱,随之就导致人们嘀咕:两口子都是公务员,一个月有数的工资,怎么就会有那么多钱呢?就有人说腐败,说这说那,弄得家长很被动,只好进一步装穷,消除小孩子的话的影响。为此露出腐败端倪,东山事发,倾家荡产者也不是没有。所以智慧的家长一般都不当着孩子谈论家庭的重大秘密,害怕孩子没轻没重说出去。
但是孩子毕竟是孩子,不像大人那样有城府,总免不了要胡说一些什么,譬如那位把民众说成“刁民”的曾经负责加入世界贸易组织谈判的官员,比如那位怒斥人民为“屁民”的官员,比如那位反问“老百姓为什么不公布自己的财产”的官员,比如最近那位因为喝问记者“你是准备替党说话,还是准备替老百姓说话”而著名的郑州市城市规划局主管信访工作的官员……相对于国家来说,这些官员都是我前面描述过的不懂事的孩子,很惹大人恼火,于是有的人被打了屁股。
为什么被打屁股?
他无意间透露了这个家庭的秘密。
所以,设身处地地想,当家长多不容易啊!你号召提高执政水平,可偏偏有那么一些拖着鼻涕的孩子在人民中间撒泼耍赖,做不正确的事,有的甚至去猥亵强奸人家的幼女,把人丢尽了……如果只是一些偶然事件,人们不会有多少想法,谁家的孩子不淘气?问题是,这户人家的孩子恶棍和混蛋的比例是不是太大了一点儿?!你整天听到的都是他们的消息:今天这个把邻居家的猪圈拢到一个角落给宰了,明天另一个把人家房上的瓦掀掉了,扬言“你这房子本来就是我们家的!”,后天干脆有人放火烧了人家的宅院,理由是:我高兴,你管得着嘛你?!
我们能不能责怪大人对孩子缺少教养呢?我看不能——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像我们这样用如此浩繁的国家财力对官员进行教育或者把本不应当是官员的人改造成为官员——有人统计过中央和地方党校每年花费多少纳税人的钱财并向纳税人公布过吗?有人统计过党和国家各级部门和政府用公款订阅的谁也不看的报纸、刊物,每年花费多少纳税人的钱财并向纳税人公布过吗?有人统计过这个国家用于各种形式的意识形态宣传,每年花费多少纳税人的钱财并向纳税人公布过吗?有人统计过国家辛辛苦苦把大学、作协、文联、社会科学研究机构、几乎任何形式的媒体等本应当具有独立精神的机构变为“鸡窝”(每天都有家禽跳上墙头报晓),每年花费多少纳税人的钱财并向纳税人公布过吗?有人统计过为了拍摄所谓的“主旋律”电影、电视剧、戏剧、歌舞晚会,国家每年花费多少纳税人的钱财并向纳税人公布过吗?
你看,大人少费心思了吗?少花钱了吗?没少费心思也没少花钱,可孩子就是不争气,你有什么办法?前面我们说的是淘气的那一种,其实很多孩子呈现的是更为严重的精神徵状:在事关人民利益问题上是非不辨,黑白不分,只肯为权力的来源负责,甘愿充当权力打手;日常工作中道貌岸然,显然伟大人物,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表面光鲜,号称把人民的一切都代表了,其实不过是行尸走肉、酒囊饭袋,是浑身恶臭、在女士面前打酒嗝的鄙琐之徒;行事不男不女,不阴不阳,像太监那样对主子阿谀奉承,逢迎拍马,背过主子则心狠手辣,乐呵呵地置人于死地,对弱者有一种病态的残忍;在更大的权力面前唯唯诺诺,俨然没有脊梁骨的“三孙子”,在无权者面前趾高气扬,开口就骂,抬手便打……也许有人认为不该把这些都归结为“精神徵状”,但是我们试想,一个精神正常、人格健全发展的人会是这么个样子吗?
这么说来,孩子精神和肉体都出现了残疾?我觉得可以这么说。
那么,孩子的这种残疾属于遗传还是后来不幸罹患的呢?
这个问题很有意思。
2
社会是一个系统,任何社会集团和个人的精神徵状都与那个社会的总体面貌紧密相连,换一句话说,社会集团和个人是在与其他社会集团和个人相互作用中确立本质的,这里印证了马克思所谓“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的观点,依据这个观点,我们对事情或许会有更深一层了解。
譬如,我们就可以问:孩子的问题难道仅仅是孩子的问题吗?当一个孩子指着人说出“你们是个屁”的时候,父亲有没有责任?如果这位父亲对人始终忠心耿耿地敬畏着,甚至于成为这个家庭深厚长久的家风,那个混蛋儿子再混蛋也不至于会说出那句不成体统的话来吧?小兔崽子怎么就那么胆大呢?我想,一定这家人是在背后没有把人当人看,无形中影响了孩子,孩子在不经意场合就开始胡说八道了。
这时候大人打不争气的孩子的屁股好不好?当然好,六十年以来,我们不断为父亲打孩子的屁股而欢呼,我们总是相信大人的解释:其实我这些孩子中真正犯浑的是极少数,你看,大多数不都老实巴交的么?即使这犯浑的极少数也会很快好起来,会变的非常讨人喜欢……然而无情的现实是,孩子并未真的好起来,反而越来越顽劣了,有的简直成了牛二那样的街痞和高衙内那样的恶少,这可又怎么说呢?
这里有一种不能不注意的情况:我们发现这位父亲有意无意总是“护犊子”,就是说,老人家打孩子的屁股只是为了给人看,不是为了教育孩子,更没想过要检讨自己,从根本上改变家风——比如也给人民一点儿切实的权利,使他们有资格有能力管束一下孩子,使不懂事的孩子不至于如入无人之境,说话行事至少有所忌惮……但是现在不是这样,人民既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什么,只能像鸭一样伸长了脖子看父亲管教人家自己的孩子,盼望打屁股能够打出好的结果,街坊四邻能够过上踏实清心的日子……讽刺的是,盼望往往落空,孩子即使挨打心里也依旧认为所有别的人都是“屁民”,真的被打疼了,还会跳起身子对“屁民”大骂:“你们他妈给老子告黑状!”施加更为严厉的报复……看样子事情不像我们期望的那样简单。
我的见解是,官员走嘴完全不是对干部教育失当的结果,这里边蕴含着极为丰富的社会密码,非常值得研究和讨论。
为了进一步说明这个问题,我再来说一件与此有关的事情——民间顺口溜。
中华民族是一个非常智慧的民族,如果把这句话作为一种陈述判断,我可以宣称我是一个绝对的民族主义者。这种见解不仅仅来自对历史的了解,也不仅仅来自古书上那些文字,更来自对民间社会的深切了解——自从18岁到陕北插队开始接触被我们称之为“人民” 的人,我每一天都在惊讶人们何以这样聪慧。
那时候聪慧的表现方式是愚蠢。譬如公社干部来了,在社员大会上宣读文件说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等待着我们去解放,所以我们必须学大寨,把粮食生产搞上去。社员们很傻地蜷缩在角落里,尽可能什么都不说,实在躲不过去了,就表态说:“你说得可好哩!干部就是有水平,真的,可好哩!”散会以后,黑黢黢的乡村街道上响着纷乱的脚步声,没有人交谈,没有人议论,只偶尔从远处传来狺狺的狗叫,但是有时你会听到一个人突然不再抑郁,高喝一声:“我日你妈妈哟!”人们发出会心的笑声,这意味着整个晚上遭受的精神蹂躏得到了释解,回去可以睡一个踏实觉了。
民间顺口溜从实质上说来就是那句“我日你妈妈哟!”
顺口溜各朝各代都有,我作为一个作家,很久以来就有搜集记录民间顺口溜的习惯,所以手头资料还是很丰富的。但是为了避免文章太长,我不引述以往在历史关节点上出现在民间并进入历史记载的精彩语句,只引述我最近看到和听到的民间顺口溜。必须事先说明,虽然某些顺口溜不便引述,但是出于文章内在逻辑的需要,引述又不可避免,就像我上面说到官员话题必须引述官员话语一样,并不表示我有进一步放大这些顺口溜社会影响的意图。
还有,尽管我们可以认为民间顺口溜来自民众的集体创造,就像民间故事那样,但是,一则顺口溜一定有一个初始的创作者,更大范围的民众参与发生在这最初的版本之后,甚至不排除这种情况:很多段落就是某个人的创作,只是因为脍炙人口才被作为民间顺口溜流传了开来,假若是这种情况,在这里我更应当向创作者表达敬意。
好,我们就来欣赏我最近看到和听到的民间顺口溜。
3
其一
不查都是孔繁森,一查都是王宝森。
不查问题都在前三排,一查根子全在主席台。
不查个个人模狗样,一查全都男盗女娼。
不查学习心得个个发自肺腑,一查原来全部来自百度。
不查处处鲜花,一查都是豆腐渣。
不查都是平民奋斗成功史,一查都是官员七大姑八大姨。
不查都在为革命站岗,一查原来人家怀揣绿卡。
不查都在说为人民服务,一查全都在让人为他服务。
不查是天灾,一查是人祸。
不查都是人民代表,一查全是各级领导。
其二
忙碌的公仆在包厢里,
重要的工作在宴会里,
干部的任免在交易里,
工程的发包在暗箱里,
该抓的工作在口号里,
须办的急事在会议里,
妥善的计划在抽屉里,
应刹的歪风在通知里,
扶贫的干部在奥迪里,
宝贵的人才在悼词里,
优质的商品在广告里,
辉煌的数字在总结里。
其三
你们的办公楼奢甲一方,
你们的公车横冲直撞,
你们的老婆孩子多在西方,
你们的二奶小蜜也很嚣张,
你们的住房有国家保障,
你们的待遇总在不断增长,
你们的吃喝有公款抵账,
你们的娱乐有贿赂献上,
你们的私欲每天都在膨胀,
你们的衙门永远高高在上,
你们的眼里百姓是待宰羔羊,
你们的座右铭是金钱至上,
你们的外快捞得手都发烫,
你们的信奉的是有奶便是娘,
我们的汽车得给你们避让,
我们的工作是越来越忙,
我们的工资却多年不涨,
我们的医疗教育越来越贵,
我们的食物越来越脏,
我们的苛捐杂税越来越多,
我们的日子越过越绝望,
我们的冤屈无处申张,
我们的权利被你们遗忘,
我们民工活得像牲口一样,
我们矿工每天都面对死亡,
我们父母被无情下岗,
我们子女就业非常紧张,
我们知道你们虚伪的模样,
请不要把我们当傻子一样,
你们的言语都是酒后失当?
你们的行为都是一时荒唐?
你们的孩子都是精英栋梁?
你们的腐败都是个别现象?
华南虎完全是正龙不当?
矿难都只是矿主无证上岗?
毒奶是奶牛们产奶不当?
杨佳杀人全是无厘头嚣张?
股票暴跌你们监管有方?
银行巨亏你们真的很冤枉?
你们的开发商疯狂明抢,
你们的政绩因此而辉煌,
你们的喉舌集体道德沦丧,
你们的砖家叫兽丧尽天良,
你们的形象工程越建越靓,
我们看像是婊子立牌坊,
你们的鸡的屁年年看涨,
我们反而越来越买不起房,
你们说经济增长世界第一,
而成果却被你们一扫而光,
你们说房价永远涨涨涨,
承诺的保障房却像鼻尖抹蜜糖,
我们说房价太高买不起,
你们偏说我们是持币观望,
你们说我们是刁民暴民,
其实是你们队伍里有太多林嘉祥,
你们的处分不过是换个官当,
你们的失误总是由我们买账,
你们的政策从不考虑我们的主张,
你们想法和我们永不一样,
因为你们权力来自组织上。
这曾经也是你们的政治主张,
难道掌权了就可以统统遗忘?
你们可以把我们帖子删除,
但永远不可能把我们嘴给堵上,
我们的选举只不过是橡皮图章,
我们其实没有过高奢望,
穷人一直都很能忍让,
你们说我们生活都已经小康,
到底还想要怎样?
我们说人活着不能和狗一样,
除了吃喝拉撒还得有一点思想,
民主自由是人类共同愿望,
我们必须看到公平正义和希望,
你们难道就那么自信,
我们不会做下一个陈胜吴广?!
4
在任何一个群体(国家、民族、社团)中都存在着掠夺成性的人。美国有一位叫爱德华•罗斯(1866-1951)的社会学家和社会心理学家(不是写《正义论》的那个约翰•罗尔斯),愤怒地把这些人称之为“道德白痴” ,“他们像野兽不再顾虑其猎物的极度痛苦,寄生虫绝不同情它的寄主一样,不可能在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爱德华•罗尔斯:《社会控制》,1899年)
面对这些人类不得不面对的恶棍,罗尔斯没有仅仅在道德层面对他们进行谴责,而是深入到社会肌理之中,分析这些掠夺成性的人是在何种条件下产生的,社会对他们应当承担什么样的责任?
在同一本书中,爱德华•罗尔斯论述说,也许有人认为,应当充分估计到个人罪恶对社会的破坏作用,但是这远远不够。所谓个人罪恶,堆积起来就是社会罪恶,你无法把个人罪恶和社会罪恶做截然不同的划分。“假如一个社会存在大量社会罪恶,那么,这个社会一定是具备了使一个人或者一部分人背叛正义的条件,使他有充分的可能蜕化成为社会和人民的敌人。”
我认为罗尔斯很有道理。
用同样道理观照一下官员走嘴和民间顺口溜话题,我们会发现,很多看起来很复杂的事情其实非常简单,简单极了。
先说官员走嘴。
为什么有那么多官员走嘴?这些孩子为什么如此不谨慎,不断给大人制造难堪?同样的事情为什么这几年突然集中凸显了出来?看样子不是孩子不争气的问题,也不是父亲管教不严厉的问题,而是因为我们周围堆积了太多的由个人罪恶集合而成的社会罪恶,某些人得意忘形之际,挣脱了“三个代表”之类的冠冕堂皇的东西的束缚,不经意间道出了流动在他们心间的意识,而这种归根结底来自社会的有毒意识,恰恰在他们内心淤积成为了他们的内在本质,不表现都难——爱德华•罗尔斯差不多就是这样说的。
那么,顺口溜又如何呢?
顺口溜者,顺口溜出的言语,不可能非常严谨,更无法保证政治上绝对正确,譬如引用中的第三首,通篇以“你们”和“我们”划线,勾勒出了一幅让我们既陌生又熟悉的世界。科学吗?严谨吗?政治上正确吗?都没法说。然而它的巨大价值也就在这里。陕北老乡那句悠扬的“我日你妈妈哟!”也谈不上科学和严谨,更无法说它政治上正确,但是在那种特殊的社会氛围中,你又不能不承认,它比所有白纸黑字的长篇大论更能打动人的心灵,更能概括那种无法言说的社会现实。“我们”和“你们”这种即简单又直接的划分,不也是这样吗?
真理是朴素的,它不需要任何花饰。官员走嘴和民间顺口溜都具有真理一样的朴素特性,直接反映社会舆情,直接反映人的心灵——只有在这种条件下,世界的本质才不会被遮掩;只有在没有被遮掩的世界里,我们才能够看到平时看不到的东西,我们会发现:一切的一切竟然如此让人一目了然。
2009-6-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