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倬云 白先勇:绝代相思长生殿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058 次 更新时间:2009-06-22 1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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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讲:许倬云(中研院院士)

白先勇(作家)

主持:华玮(中研院文哲所副研究员)

时间:一月十九日下午二时

地点:台北「新舞台」

杨美红/纪录‧整理

应从文化创造力衡量盛世

许倬云:昨天看见两篇文章,作者是真正对《长生殿》有研究的两位专家,一位是曾永义教授,一位是王瑷玲教授,王教授谈的是不了情,这是〈长恨歌〉的主题,而曾教授提到的不只是情的问题,还有时代的变化,尤其是洪升对他自己时代的感受。我想我是学历史的人,学历史最关注的是时间,所有的理论、方法全是别人的,只有时间变化是属於研究历史的人。所以我就藉曾教授给的启示来开头。

就《长生殿》而言,之前一定要追到〈长恨歌〉,更前面一定要追到两位主角的罗曼史,所以我要跟白先生请教的是,假如我们没有唐朝当时一盛一衰、一上一落的背景,这件事情恐怕也不会使白居易、元微之、杜甫等人,也就是让身处那时代的人有那么深的感受。因为宫廷里的爱情无时无尽,可是这件爱情变成大众关注、纪念,成为永恒的爱情。爱情本身是永恒的事,可是世变是无常,当永恒和无常交织在一起,被当代的诗人所吟叹,也被後世的剧作家写成一本这么了不起的剧本,然後又被一代又一代的好演员阐释这历史、爱情经过、剧中人的感受,也可能阐释了演员本身的感受。

因此,我们来看看大唐盛世是怎么回事。我读的高中教科书总是拿「武功」当作衡量盛世的尺码,我个人认为盛世不能从「武功」来衡量,「武功」背後有许多悲惨的事,老百姓受了许多的苦,战争总是坏的事。在我心目中,盛世应当是老百姓日子过得最舒畅、文化创造力最高的时候,唐朝从贞观之世、经过武则天到了开元天宝,朝廷里上上下下的宫廷政变不少。基本上,这一段时候,老百姓过的日子相当不错,当然太宗、高宗时候对外战争不少,老百姓吃了不少苦,而武则天这个人,固然许多书写她写得不堪,但她治理国家治理得不错,在她手上没有什么大的战乱,可以说休养生息,而且培养了一批优秀的人才帮助唐明皇开创了之後的开元天宝之世。他们那时代,民风纯朴,以杜工部的诗来说,小小城镇里上万的人口,没有饥饿的问题,走几千里的路不用带食粮,太平得很,而创造力呢?中国那么多诗人,以李白、杜甫这两个最具代表性的诗人而言,都在这时候出现,建筑、工艺都非常具有创造力,得到许多很好的产品,到今天我们都还在博物馆看这些艺术品。所以在这个背景之下,辛苦了几十年的唐玄宗,到老年的时候,觉得天下已经太平了,他要享受一点好日子,因此找到了杨贵妃,这个盛世使得他松懈下来,也使当时每个人都过著很舒畅的日子,而这个时代,唐朝可说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度,与周围的族群也没有重大的冲突,胡人的文化在长安、洛阳到处看得见,国际化的局面比起今天有过之而无不及,真正能与当时长安相比的国际化大城市,今天恐怕没有,四面八方来的人都住在一个大城市里,基本上可以互相容忍、和平相处。於是各种宗教都传入中国,没有宗教的冲突只有宗教的交流,各种东方西方的物品都在这里交流,所以在中国的人可以吃到西方的瓜,以及接触到东方日本、朝鲜送来的东西,这种宽容和平的局面,在世界历史中可说是相当少见的。

在这种背景下,唐明皇与他的贵妃过的日子也是非常国际化的,例如霓裳羽衣曲,本名婆罗门,原本是印度的舞曲。据说安禄山挺著一个三百磅的大肚子在地上打陀螺转,叫胡旋舞,那是草原上的一种民俗舞。我想这么一个自由多元的文化,产生了这么一个富丽堂皇的时代,才有这么一个英武精明的唐明皇和三千粉黛都比不上的杨贵妃。

触动我们的文化细胞

白先勇:我想再补充一下刚刚许先生之前讲的,本来我们说要找个机会谈谈《长生殿》,缘由是两年前,「新象」请上崑(上海崑剧团)到台湾来演出两集上、下《长生殿》,看完〈迎像〉、〈哭像〉之後,休息的时候就碰到许先生,我们两人不约而同地就抓著手,激动得不得了,有这样令人感动的表演,经过三百多年来的一出戏,今天在舞台上呈现时还能让我们这样激动,恐怕还有更深刻的原因。那次还有几位文人朋友,例如施叔青、李昂、朱天文,他们看完戏到我这里来,我说你们眼睛都怎么了,眼睛都红红的。我想普通的爱情故事恐怕不会让人这么激动。

刚刚许先生说的,大唐盛世是我们历史上的黄金时代,也因此文人对自己国家总免不了有许多的民族神话,当盛世过去的时候,文学家对於黄金时代有许多的缅怀,当缅怀写出来的时候可能会更加美化、浪漫化。我是一九八七年在上海第一次看《长生殿》,是三个钟头的缩本,我记得一出场的时候,乐一奏,大唐盛世的排场一来的时候,我内心有股说不出的感动。中国人对自己历史上最辉煌的一段,不管是透过文学或戏曲表现出来的时候,会触动我们的文化细胞,《长生殿》这戏不只触动了儿女之情和兴亡之感,这两个都是在一个非常宏大的背景之下才产生的。所以,没有盛,就没有衰败下去之後的缅怀,大唐盛世在文人或历史家的笔下,已经有了许多的叙述,因此,在这里想要请教许先生的是,从贞观到开元天宝这段时间,这种恢弘的气象,恐怕都不是元朝的武功或清代的康熙能够比拟的。我们没有再重复过这样的盛世。

盛世突然衰败,无奈感会非常强大

许倬云:康熙年间,一般老百姓过得还不错,可是没有开放的气象,唐朝的开放气象是很了不起,比如那时有越南来的诗人,日本来的和尚,有西域来的商贾,有朝鲜来的将军,都可以在长安四周看得见,但悲剧也在这里,在这么开放的环境下,唐朝的中国实际上是胡汉混合的中国,经过南北朝下来,有许多胡人进入中国後逐渐汉化,也有许多胡人使当地的汉人胡化,安禄山本人就是汉人胡化,而他手下的兵将都是胡化的汉人和汉化的胡人,那次的叛变不完全是一个军阀的叛变,比较接近於是在中国东北角落(内蒙古、北京附近、辽宁西边)这块地方,有一个草原民族要形成,他用二十四个番将,招进各处的胡人,这本身是一个草原帝国形成的第一个阶段,但他这个帝国当然没作成功。唐朝去平安禄山之乱的,也是胡兵胡将,这个悲剧在於本来是开放而容忍的局面,等到要去争夺中原的时候,就变成了战争。东方、西方的胡人在中国的土地上征战,赤裸裸的掠夺就出现了,自此之後,到白居易写〈长恨歌〉之前的五十年,唐朝一落千丈。你刚刚说的,有盛世,但如果是慢慢衰败下去,则刺激不会那么大,但盛世若突然衰败,那么无奈感则会非常强大。五十年间,在中国的土地上无法得到太平,中国的老百姓被不同的军阀拉到不同的军队去,互相打内战,国家没钱,老百姓生活不安宁,每个人都在逃难,五十年的逃难大概只有我们这代人有相同的经历。

这段爱情代表了天宝年间的繁华

白先勇:讲到生活的落差,今天我们要演的这两出恰好是个生活落差的对比,〈小宴〉完了之後马上就〈惊变〉,落差之大,对当时的人刺激很大。在中国有太多的改朝换代,太多的历史兴衰之感,但光有历史兴衰,不见得可以让人感动,在这当中,若没有唐明皇和杨贵妃这一段至情,恐怕不会带来这么大的影响。这段爱情在文人笔下的浪漫化,事实上也代表了天宝年间的繁华,代表了唐朝的颠峰,杨贵妃的霓裳羽衣曲,也代表了大唐盛世之音。不光是爱情,爱情得以结合时代的因素,才给了这个戏剧有以儿女之情寄兴亡之感的意思,这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问题。

许倬云:诗人或历史家都会将自己的所知所见投射到过去的事件上,从〈长恨歌〉到他的姊妹作〈连昌宫词〉,都是以贵妃和明皇的爱情投射到文人心中的感慨,并藉此怀念过去的太平盛世。试想,在轻声慢舞之间,突然的鼓声乍响,军队冲入,这情形必须要有具象的故事来代表,於是这故事就变成事实的象徵。这里有三对爱情故事,一个是历史上的明皇与贵妃,有褒有贬,一个是三郎与玉环,说老实话,玉环对三郎有多少爱也很难说,等到〈长恨歌〉的马嵬坡那段之後,玉环是有懊悔的,懊悔之中情更深,等到她死之後,唐明皇的追悔与怀念,两两交织起来,才使「此恨绵绵无绝期」。人世之间,本来生离死别便是无可奈何之事,再加上事变所产生的翻天覆地的大转变,元、白两人抓住的是这样的无奈感,诗里讲到衰亡的时候特别强调的是宫殿的颓圮、御道旁边种了田,甚至说到唐明皇晚上睡不著起来挑灯。他总应该有宫娥帮他挑灯,这些都是诗人投射自身的无奈感,而在这里,时代和爱情、永恒与无常都出现了。

没有歌颂爱情 引不起後人的共鸣

白先勇:我在想一个问题,就是历史家和文学家恐怕对这段爱情有不同的态度,文学家可能对爱情的态度比较宽容、敏感一点,诗人在描写这段爱情时,笔下已经相当宽厚了,例如杜甫的〈哀江头〉,对他们就寄予相当的同情,诗里头说:「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一方面是对这段情,一方面则是对时间的无情有所感触,等到五十年後,元、白两人写时,下笔就更加谅解了。白居易〈长恨歌〉前面当然有所铺排,但是最後「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当然白居易揣测老皇帝一人的凄凉晚景,是采取同情的态度,并且延续到後来的《长生殿》,这是文学得以成功的因素,例如戏里的〈迎像〉、〈哭像〉、〈闻铃〉,都是真挚动人的戏,如果没有对爱情的歌颂,恐怕也引不起後人的共鸣。

许倬云:刚刚说有三对爱情故事,最後一对就是指明皇和太真,在〈长恨歌〉里,太真是明皇上天下地也找不回来的人,象徵了拚命追寻失去的爱情和盛世的情况,所以这三对,一对历史上,一对是生活中,一对则是诗人笔下所投射的,这三对都不同。我是念历史的,但有时看到历史学家考证太过,就觉得杀风景。

白先勇:杨贵妃不仅是个美人也是才女,我不晓得,如果杨贵妃没那么好看,是不是悲剧的力量就会减一些?我记得初中念李白的〈清平调〉:「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一直到「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把杨贵妃的风流体态写得真好,塑造了我们心中唐朝第一美人的形象,而她的命运这样凄惨,使我们对她特别同情。但是这戏感动人的地方,是在来日之後,尤其戏的後半段,从〈闻铃〉、〈弹词〉、〈迎像〉、〈哭像〉这几段对贵妃的思念和天宝盛世的怀念,都非常动人,而且合乎中国历代兴亡的文学传统。

许倬云:你刚刚说美人遭遇不幸,是不是会引起大家特别同情,我想到世界上几个有名的女王,比如埃及艳后(Cleopatra),或是埃及古代Akhenaten的皇后Neferti-ti,那种美到现在的壁画上、雕像上都还能看到,这恐怕是伊莉莎白‧泰勒也比不上的。Nefertiti的故事也是相当悲惨,她的丈夫後来因为政治斗争背弃了她,而她自己流落在沙漠里的行宫。刚刚你讲到〈哀江头〉,我突然想起里头有句话:「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坠双飞翼。」这句话影射了忽然来的灾害,而他的同情也表现在对当时时事的无奈感。

洪升的兴亡感的痛切是在文化上

白先勇:现在我们来谈谈洪升的背景,他出生於世家,从小耳濡目染都是明朝遗老的故事,所以他对朝代的兴衰特别敏感。他写《长生殿》,事实上也联系到他自己的处境,文学家有自己的感受之後,才能写出真挚动人的戏。在〈弹词〉这一折里,讲到李龟年当年流落江南,以卖唱为生,洪升这场戏的设计,我想很有心事,有可能是从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这首诗来的。那时杜甫是在潭州遇到李龟年,而不是在南京京陵,在《长生殿》里,洪升把他移到京陵去了,南京有明太祖的墓,因此南京对明朝有特别的意义,就像在《桃花扇》里也一样,所以这出戏写得特别动人,他的兴亡之感,不只讲天宝兴衰,也讲他本身在明清之际的不得意,所以洪升写这是有所寓托。

许倬云:昨天曾教授的文章也特别提到这一点,另外,明朝的亡国不只亡国还有亡文化的问题,因为满清要逼人剃头留辫,这对当时的遗老,感受是特别痛苦。因此,洪升的兴亡之感的痛切特别是在文化上,当时的剃头留辫是个刺激。

又回来白居易、元稹身上,他们写了许多新乐府诗,曾经责备胡旋舞这种文化入侵造成时代的颠覆,这是过了五十年,痛定思痛後,才有这种思考,一直到韩愈提倡古文运动。从那之後,中原便一塌糊涂,开元天宝之後,乱军来去,关中长安在宋朝的时候是前线,富庶的地方转移到今天的江南,所以洪升不只有明朝的记忆,恐怕当时长江流域也是唯一富庶安定的地方,在《长生殿》里,所有人都逃难到南方。从那之後,中国不再是最强的国家,我称为列国时代,不再是天下国家。在四周都至少有一样强的国家,关键就在开元天宝的大转折,而又以这段爱情故事为代表,而代表的戏曲就在〈小宴〉和〈惊变〉,所以几千年的历史就在待会蔡先生的表演里,几千年的变化不过是舞台上的一下子。

联合国将崑曲列为人类文化遗产

白先勇:我第一次看《长生殿》是三小时的缩本,他的节奏、故事、音乐都好看好听,除了曲白音乐外,文学性也很高,这点很重要。《牡丹亭》的文学成就没话说,但是《长生殿》的词藻也非常美,崑曲之所以受文人的喜爱,特别是在以舞蹈和音乐来诠释中国的诗的传统,尤其有了字幕之後,非常有助於来理解文字之美。

许倬云:在《长生殿》里,没有哪个角色是特别冷场的,两个主角又是特别平衡,《牡丹亭》和《长生殿》在崑曲里可说是一王一后。

白先勇:《牡丹亭》我看过十八个小时的演出,眼睛都没有闭一下。那次,演员大多是乌合之众,但是剧本本身好,导演有魄力,我的感想是,传奇这种类型的生命力仍旧非常旺盛,当场大多数的外国人只能看英文字幕,翻译很差,但是故事、音乐、舞蹈把他们吸引住了。我想一旦将五十折《长生殿》全部排出来的话,他的生命力非常旺盛、强悍。我希望有一天可以看到有人把这出戏全排出来。

许倬云:我同意你把全部排出来看会很好看,但是很累人就是了。是不是可以有几套版本,例如抽出有几段系列的主题等等。

白先勇:这是有可能的,就算看十八个小时的《牡丹亭》也不是全本,我在上崑看的《长生殿》,唐明皇最後梦见自己在宫中重见杨贵妃,最後醒来,发觉原来是南柯一梦,胡须全白,老皇帝的沧桑感处理得非常好。

许倬云:果真是此恨绵绵无尽期。刚刚主持人说,联合国拿崑曲作为人类的文化遗产,我有个感想,各处不同的文化是属於全世界共同有的东西,不能因为政治的理由、短暂的爱好与喜恶而有所差异,人类有若干感情是普世的,这是无法抹煞的。

白先勇: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以前保障的文物都是长城、苏州庭园,这次很难得是以表演艺术、口述文化为主,在这十九项中,崑曲列为第一项,且全票通过,所以他们是识货的。中国的崑曲、日本能剧都有上榜,非常难得,这对崑曲的前途非常重要,尤其是在资源的获得上。

许倬云:维持这样的剧种,不能只靠政府的资助,重要的是要有人听有人看。这么好的东西,需要大家去维持。前天蔡先生谈到的,他说:「演员是鱼,观众是水。」水清,鱼就活泼,水混浊,鱼就活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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