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歌舞升平》,并没有想象中的繁华。这部朴实的纪录片表现的其实是香港底层人的故事,却偏偏用了一个繁华的题目,——因为繁华正是这些故事的背面。在这部影片中,导演是把摄影机转到了这个繁华的背后,从而翻转了这个正面与负面的关系。它正面叙述的其实是贫困的故事,这使得繁华成为这些故事的背景,也使得整个片子的故事叙述都是建立在和这种想象中的“繁华”的对话关系上,它构成了这部片子的隐秘动机和线索,然后通过片名提示给观众。在这个意义上,这部纪录片其实是香港“歌舞升平”形象的负片,是东方之珠财富神话不可分割的另一面。
这个主旨在最后结尾的镜头段落里被点题。在一系列有意构成的场景和空间中,香港维多利海湾上空的缤纷烟火在电视屏幕里无声无息地绽放着,与烟花形成对比的是一位白发苍苍老人孤寂的背影。这位生养了七个子女,并含辛茹苦把他们抚育长大之后却孑然一身的老婆婆,只能守着电视里的烟花过年。但是她的眼光却离弃了电视屏幕所营造的虚假的热闹,她站在被铁条所分割的窗口前,努力寻找着什么。然后,镜头跟着老人蹒跚的步伐穿过压抑的公共屋的走廊和楼梯,——公共屋是香港政府为贫民所建造的住宅大楼。她终于走到了公共阳台上,透过老人苍老的眼神,在无数的楼房和建筑物的后面,我们看到了那些烟花 “真实”而美丽,但是它们却是那么遥远。对于这位饱经沧桑的老婆婆来说,那只是在铁栅栏所分割的视线中极其渺小的一个凝视的对象。那些不断地升腾起来,又猝然湮灭的烟火所象征的财富故事,既外在于这些片子的主人公们的生活,却又支配着他们的生活。
片子叙述的其实是一个群体的生活,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艰辛故事,如一条河流中不同的鹅卵石,每一枚都有自己被命运打磨的纹理。共同之处在于他们都搁浅在香港,这是片子得以结构的着眼点,纽带则是过年,——利用这样的共同的时空关系,不同人物的故事被平行剪辑在一起,徐徐展开成为香港故事,今天的香港人的故事。故事的叙述在很大程度上依靠主人公自己的叙述,这种相对传统的叙述方式和故事本身都赋予这部片子以质朴的风格,这也吻合了这部片子的宗旨。围绕着这些故事,片子探讨了贫困和社会、政府的关系,贫困与亚洲地缘政治的瓜葛,贫困与底层人的尊严的问题,也涉及贫困与性别、家庭、暴力等诸种话题,内涵丰富,也让人浮想联翩。
片子是按照人物的故事来结构的,这也使得观众,特别是香港以外的观众对这些故事背后更多的社会、历史脉络的期待可能无法充分满足。这当然是对一部纪录片进行的苛求。任何角度的叙事同时也意味着遮蔽,但是,只有对纪录片,观众才会有这样的渴求,那就是让我们知道得多一些,更多一些。这样的期盼背后,预设了纪录片和观众所达成的默契,那就是导演和观众都是基于这个世界的真实存在而聚集在一起的,这也注定了纪录片在形式和现实之间无法终结的紧张。这种紧张的关系,其实是纪录片的生命。对于一部纪录片来说,能够激发出观众这样的热望,已经是一种成功。今天的两岸三地,贫困都在日益成为一个社会、政治、伦理诸方面的重大问题,因此,这部片子的意义也在于它与今天我们的现实处境的互文和对话关系。当财富成为这个时代的主旋律的时候,贫困其实如影随形。虽然这个社会和时代从来没有消除过贫苦,却发明了很多隐匿贫困的方法,从而形成了一个又一个太平盛世的巨大神话。但是让隐匿者显形,让被压抑者归来,把摄影机转到一切神话制造的背后,这本来就是人类电影历史上的一项伟大传统。
(写于2007年8月31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