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勇:激荡的边缘之旅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358 次 更新时间:2009-05-06 09:50

李伯勇 (进入专栏)  

1

94年以来,我一直渴望能实地探访一个或几个纸棚,因为我曾亲耳听见一个发生在50年代初纸棚的凄婉的故事——

一个年轻的山乡女人跟做纸青年产生了爱情,她毅然决然走向了新爱,结果被婆婆追打,用硫酸划了她两足踝,她失去了双脚,她仍坚强地跪着即以膝代脚上山砍柴——顽强地生活。

当时我置身竹海,由山顶向四周眺望,是一大片绵延的竹海,挺拔齐整的翠竹,一股清冽的山气扑面而来,给了我不同于松林杉林油茶林带给我的心灵震撼与振奋。从此,纸棚对我产生了浓烈的魔力。

95年秋,雷达大哥同我相聚在南昌,在堂皇的宾馆住所我向他吐露了这一乡土文学素材,他觉得有价值有内涵,并笑着对我说:你不要再给别人知道,否则会遭窃取。于是我一直悄悄怀揣和呵护着这一素材,一次又一次寻找纸棚。

纸棚意味做纸场所边缘、原始而简陋,四面敞通,屋顶盖棚皮或瓦片。其实赣南的纸棚、油槽都可称作纸坊、油坊,它们都具备做纸榨油的一整套家什,拥有或大或小或长或方的土屋,能膳宿。我至今不明白,赣南人宁可把做豆腐的场所叫豆腐坊,而不把做纸、榨油的叫做纸坊、油坊,大概前者在集镇,一提出“坊”就有圩镇的感觉;后者始终在边远的山岭,甘愿保存这种抱朴守拙的名称,一提“棚”我就仿佛闻着了野风流荡的感觉。我觉得那个故事只有在有纸棚的竹林才具现场感、真切感及由此引发滚烫的氛围。

但遗憾的是,那次我虽置身浩瀚的竹海,可再也找不到纸棚;那里的纸棚早已消失了。工厂化生产的纸挤掉了土纸,土纸——纸棚蒙上了凋零的命运。

后来我听说,土纸仍然有一定市场。生产土纸不会污染环境;不少享受现代都市物质生活的广东人农历中元节烧的冥纸还是选择土纸,因为能彻底烧化而不会留下纸的残骸,因而土纸贯串一股甘于寂灭,不梁尘埃的神性。

个别山旯旮林区仍保留着纸棚——做纸。95年初冬我奔赴一个最边远的林区。因采摘油茶,纸棚的师傅关棚下山。不过那次我已把立夏砍笋、削笋,随之腌笋、踩笋、操纸、焙纸、打捆等一套程序弄明白了。96年9月我又奔赴林区,终于找到了新开公路旁边几所长方体土屋的破旧纸棚,但都停止了做纸,山民们都选择出售原竹换取实惠一途。尽管山民很热情,但我还是失望,不管地方再偏僻,只要公路这条蟒蛇逶迤而过,那古朴深幽的山林气便会一扫而空,山里的幽秘不复存在。

那个我叫不出名字、不具任何清晰面貌的女子在我心里留连不去,我甚至能听见激烈反抗和反叛的脚步声,我认定这声音永远不会衰老,永远铿锵有力,她是广袤竹海的不屈精灵。哦,几年来——在寻找深山纸棚的过程中,那种脚步都仿佛震响在几成梦幻的无边无际竹林,爬满青藤的纸棚……

2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意外地听说离县城不很远傍公路的某乡A村还有不少正在做土纸的纸棚,欢喜不迭。

A村虽近公路,到村部仍是崎岖小道。我寄放了单车,徒步进村。村口有一座苍老的油坊。不见竹林更不见纸棚。这是98年立夏后(5月中旬)的一天,正好几个猎人围猎了一头大野猪,我跟着卖野猪肉的翻一个山坳去村子一个边远的小村落。一登上山坳,一大片竹林突然地出现了,山更高林更浓,呼呼山风中的沁凉山气入心脾,我顿时觉得这里离县城离圩镇离现代化的喧嚣已很远很远,地老天荒的感觉在我心头出现了。山林充斥古色古香。家家屋檐下竖堆着一把把两三米长条直的杂树柴,这都是村妇辛劳的见证。泉水从山中由竹管流向家家户户。

显然这是个边缘的小村,二三十户人家,很整洁的,好像为迎接客人经过了打扫。门窗家具都上了漆。高压线拉了进来,许多家庭有彩电,还安有县广播站统一的调频广播。我在一个高中毕业30大几的山民家里,他学过兽医,与人合办一个碾坊,有合伙的纸棚,两个女儿一个儿子都在中小学念书,最近的村小离家有5里路,要翻山坳。他说,一些青年男女去了外面打工,在家的青年都上箬子嶂去了,小村几乎每家都会做纸,有纸商进山收购,以往一担纸可卖300块,近年跌下来了,但照样坚持做纸。

我急于去纸棚,他说在箬子嶂,还有成10里路。我环顾四周高山,他说看不见呢。我一直想像着这高高的箬子嶂该是怎么一个高深而神秘的模样呢?

他70多岁的老父在大厅门口做篾,不紧不慢的,从容而专注,老人自做自己担去圩上卖,换几个零用钱,天天呷几口酒,山民衣着简朴,并没有流露大富暴富的企盼,他们感激老天爷给他们留下一大片竹山。

几个白发老头赶着牛沿溪边小路走向草地。水牛黄牛壮实干净。据说,老头有一肚子山歌。

我看了他们初始的旧居,一些往房因无人住而崩塌,门口竖着青旗石,其中一块是清宣统三年(实际上是民国初年)封的。据介绍这里出过秀才,没出过举人,更不要说进士,这几块旗石花了钱的。这说明,虽地处边缘深山,这里一直做着仰望和纳入主流文化的努力。

一个40大几的农妇,头扎罗帕,腰系小砍刀,着一双旧解放鞋,一副山妇的装束,眼睛骨碌碌的。她知道我是县里来的,并不回避,反而走近我向打听外面的情形,她还说会唱山歌,于是清清嗓子挥着手唱起来,我一听是语录歌和70年代初江西农村风行的“八字头上一口塘”山歌,她有得意的神情,还说那时几次到县里打擂台,跟某某领导相当熟。不知怎的,我的心有些发沉。后来听人悄悄告诉我,这女人年轻时风流呢。

我又从小村一中年人那里得到一本手抄的山歌,翻了翻,里面有许多很荤很野的山歌。

我又想起那个竹林纸棚,那个决绝女的哀婉故事——一曲哀婉幽远的歌在我心头响起。我想在这小村发生这个故事,可能么?

晚上,我趁着睡梦走进荒寂森森的竹海。半夜我冷醒了。蛙鸣依然热闹而从容。蛮荒、荒寂的深山竹海之气漫进屋里,哀婉而决绝的女人的呼叫已变得十分微弱。

哦,箬子嶂只有一步之遥了!

3

开始拾级登山了。山嘴一转弯,一大片有纵深感的浩瀚竹海展现了,足有好几百上千亩,从山脚到山顶全是密匝匝翠竹,偶有古松古树相间。不转过这山嘴无从得知含藏着一个令人精神抖擞的大竹海。日头很猛,满眼青苍翠绿。溪流哗哗,把几处石渡淹没了。深山里沉雄的水声一阵阵传来,竹山仿佛经受着长年洗濯。路不大,都是两三尺宽的石块砌的路,不过路面十分残破。山路崎岖。终于到了山顶,一拐弯更高更幽深的竹山竹海展现。

左面一泓瀑布潺潺地垂落。瀑布旁是呈风车扭的石阶,一棵几人合抱的水口树挺立石丛,庞大的树冠把左右山林连结起来。山垭口风大。

箬子嶂到了。它是小村的边缘。据词典,嶂指直立像屏障的山峰,如此命名真是恰如其分。其实,边缘并不是人们所想像的被“中心”挤退的狭促的存在,而是一种深广博大与蛮荒寂寞神秘相随的地方,它可能被人们所忽视和遗忘,被正统——中心的历史文化所不屑,即使没有历史没有文化——被历史和文字所埋葬的地方。长期生于斯的人会忘掉自己(家族)的来路和拥有的知识。这里自有其特有的地理时间和生活节拍,这里呈现受一种长时段地理环境的影响,跟山下社会环境相异的原汁生存生活状态——人与自然交往、对话的历史,相互作用的历史,动态平衡的历史。自然产生一种不同于传统历史主流社会的生活观、生命观及伦理观……

水边、山脚都长着厚实的箬叶,如同一簇簇泼墨的竹画。箬叶比山下小村的更大也更厚。溪流边上连着好几个腌笋竹的石灰池(腌塘)。有几十丘种中稻的斗笠田。

一幢残破的屋子。屋子规模不小,已倒塌了一半。这是有300年历史的土屋,不怎么高,没粉刷,也没有像山下人家显示姓氏文化渊源的门榜,一切是极为简陋的。听介绍,这户小姓人是300年前从一江边圩镇搬迁到此,已住了9代。离屋子不远还有一处已长满蒿莱的旧宅基,据说这户人家住了几代搬走了。

在残屋上方的弯曲山坑有几个纸棚。纸棚设备齐全。用篾席垫底的踩塘(初始是石臼)。盛纸浆的纸坊(槽)。操纸用的扛镰 。大青叶熬成胶水的4尺高圆木桶即高坊。压湿纸的水榨。捆成品纸的旱榨。粗拙的篾蝇。呈梯形的长长的烘坊。锅灶。篾灯。煤灯。光线不足的卧室。水榨旱榨用大杂木做成,稳整实用。纸棚发散着一股雍容大气,都历经百十年。单干、合作化、单干的几十年间基本没中断做纸。合作化、人民公社化,一声令下,纸棚就变成集体所有,箬子嶂属山下的生产队。

当时江边的B圩镇是个繁华的贸易集镇。为什么这家祖先宁愿来到这蛮荒的箬子嶂创业?不仅自己而且后代也将长期地像动物一样地生存,放弃知识,放弃特权、等级和尊卑,从一般的人身趋附并挤入的权力网络与家族文化网络里挣脱出来,扎进山野,默默开始新的充满艰难困苦的生活,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智慧!

据说,这里最盛时有过40多人,长年养着一批做纸师傅,所需的粮棉等日常生活用品自有挑夫送上山来。那崎岖山路曾有过人来人往的兴旺情景呢。

据说开山祖武高武大,挑二百斤担子健步如飞;据说山上跟山下只是归入同一生产队才有某种联系;据说,从某代开始,后代瘦小,膝头鼓突,到后来不是瘫痪就是失去生育能力,只剩一线单吊;据说,刚进入50年代这家出了个抗美援朝的志愿军战士,50年代中期他退伍回乡,把家从山上搬以山下,60年代初因家里连连拗丁(死人)又搬回山上,这时山上只剩二三人。一家子孤零零厮守这粗砺之地荒寂之地森森 林木啸啸长风潺潺流水为伴,该是怎样坚如磐石(当然可能包含无奈)的毅志和心态!每个纸棚三几人忙碌碌做纸,时而哼几句山歌,只有哗哗流水和呼呼长风荡涤着也加增着无边的静穆。

随行的人还告诉说,90年代这家已搬到山下小村另做了新居,还说这家男人做纸技术好效率高,还会做木做篾——小村人如数家珍地诉说这家的历史、纸棚的变迁,山上生活如此简单,但我觉得这里一定还有许多连山下人都不清楚的动人故事。

那次我遇见了旧居主人,他话少,讲的跟大家说的差不多,其时我还没把他看作是个“可关注人物”,只是想多采撷一些山歌,从山歌里捕捉箬子嶂的心跳。回到小村住宿的晚上,又有人说箬子嶂原来种油茶榨茶油,后来才改为种竹做纸。离开小村,在出山归途中,我又听说箬子嶂70年代还办了中学,心弦仿佛受到了什么触动。这可是件大事,且时间不算久远,为什么山民倒淡忘了?也许这所学校跟当地人关系不大,也许山民对这异已之物有种天然的排斥?

旧居主人已占据我思绪的中心。

4

为“走进”箬子嶂必须走近他——旧居主人,于是99年和今年我又几次奔赴箬子嶂。让我既失望又惊奇的,是他对自己家族的历史所知无多,对祖上什么年间由榨油转为做纸不甚了了。可以说他的祖宗意识是淡漠的。近年受修姓氏族谱热的影响,请了一位邻县的文化人根据他的记忆记录了他家在箬子嶂的沿革,薄薄的几页,我翻了翻发现其中年代错乱,较详细记录则是他和他的父辈祖辈三代,所谓较详细也只是模仿一般族谱的样式记下了男丁的生死时辰。他另外向我展示了他父亲抗美援朝的有关证件(包括部队写的评语),他说他父亲50年代末病死。

这时,我不太注意的他家女人说话了:饿死的。她便平和地说了一大段家里几十年的日常生活。原来她从小随母嫁而到箬子嶂,母亲嫁他叔祖,因此辈份上她是他的姑姑。虽是两小无猜,却也断不了摩擦和别扭。后来老人故去,几个女人嫁走,只剩他和她两人,两人结为夫妻生儿育女,婚姻上依然不是一帆风顺。50年以来他们在山上同样经历了广大农村的苦难和风雨。最终她还是留了下来,养育儿女,滋润维护家庭。她不是声泪俱下而是平和微笑地诉说生活的苦难与艰辛,说当年把孩子关在屋里,他俩到山下生产队出工,说孩子放学摸黑迎着大雨上山,隐隐约约她还吐露婚姻的波折,她笑着对丈夫说:不是我守着你还有这头家呀!他们特别是她是独立的,独特的,与山下家族,权力,文化、历史无缘;近半个世纪山上同样有过意识形态化的冲击,但他们始终居以弱势族群,自个儿承受生命疼痛和生活苦难,宽容,悲悯,爱,走自己选择的路而不是别人规定的路,她无意中展示了个人化生存的心灵轨迹…………

她一下了成了我关注的着力点。当然我也注意到别的人,从不同角度对她家及她的评议,却没听谁把她归于坏女人一类,他们都平和沉静地挺过来了,这足以证明了一切!

我是怀揣那个纸棚的女人的生命呼唤而追寻着上箬子嶂的,可是,当我置身于竹海和纸棚,听了有关面前这个女人,这个家庭的一切,那个女人的激扬呼唤连同那个哀婉的故事,却一下子淡化了。同样的赣南偏僻的高山竹海,境况却有哀怨与平和之分,箬子嶂纸棚属于平和,平淡,甚至暖昧,但后一种命运在我心目中突然清晰起来。悲悯而平等大度地对待一草一木一人一事,也许还是箬子嶂维系生存得以发展——重整雄风的真谛,即参透生存与命运,滋生一种从容、宽让、坚韧、承受、怜悯和爱——大度的生存智慧。

5

终于我寻找并感悟到一种扎根边缘乡土的生命景观,我庆幸自己冥冥中挣脱了《雷雨》式、《白毛女》式、《绿化树》式写纸棚女人的窠臼,实在是一种值得我深深感恩的天启。我矢志于乡土文学,这就决定我与乡土的边缘和边缘的乡土永远梦萦情牵。我的等待和寻找获得了厚重的回报。边缘的乡土大象无言敞现着生命和精神的泉流。“乡土蝴蝶”永远值得我神往与追寻。

2000.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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