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此“小人”非彼“小人”
在整个古代社会，孔子始终是精神领袖，受到全社会的极度尊崇。到了近代，在新文化运动中，孔子成了批判和打到的对象。当时的激进知识分子把孔子视为专制政治的文化象征，在批判三纲五常的同时，举出了“打到孔家店”的旗帜。孔子本来是个教书的，身后荣光并非其所愿，这不，到底吃了挂捞儿。在当时，妇女解放是一个主要突破口，《论语》中的某些言论就被摘了出来，成了“批倒斗臭”的靶子。“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是其中最典型的一条。
于丹讲《论语》，说这里的小人指的是“小孩儿”。作为她自己的读书心得，似乎也无可厚非。可问题是，这种解说是驴唇不对马嘴的，相距孔子的原意差得太远，简直就是胡说八道。理由如下。
其一，先秦文献和古代典籍里，没有小人涵指“小孩儿”这一说。婴儿写作“赤子”，小孩儿写作或“童子”，简称“童”。如《孟子•滕文公上》：“从许子之道，则市价不贰，国中无伪；虽使五尺之童适市，莫之或欺。”朱熹《集注》：“五尺之童，言幼小无知也。”这段话的意思是：“如果听从许子（许行，农家学派代表人物）的学说，那就会做到市场上的物价一致，人人没有欺诈。纵令打发小孩子去市场，也没有人来欺骗他。”在古代文献里，小人在任何情况下都是特指。
其二，千百年来关于《论语》的解读中，不论古人今人，没有一个人把这句里的小人解作小孩儿的。于丹在这一点上倒是“独创”，敢于发前人之所未发。可是这种风马牛不相及的心得固然独到，却也恰恰暴露了于丹教授的无知、无畏与厚颜。
《论语》里，孔子的原话是这样说的：
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孙读如逊），远之则怨。”
杨伯峻译文：“只有女子和小人是难得同他们共处的，亲近了，他会无礼；疏远了，他会怨恨。”
从文意看，孔子确乎是将女子与小人归为一类，认为不好与他们相处。对此，可以作三层理解。
其一，孔子的时代是男人社会，孔子以后的时代依然是男人的社会。事实上，人类社会总体上是男权的。美国《独立宣言》曾豪迈地宣称“人人生而平等”，原文是“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 ”，其本意强调的是男性。此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在实际社会政治生活中，美国女人的政治地位总是稍逊于男士，直到144年以后的1920年8月26日，美国宪法第19条修正案才赋予全国妇女投票权。有的更晚，如瑞士的直接民主制里也不包括女子，1971年瑞士妇女才获得联邦投票权。由此可知，在男权社会的早期，在孔子的时代，他老人家有这样的想法实在是件很自然的事。
其二，根据“其一”再看孔子的文意，他的主要目的显然是要贬低小人。意思是小人如同女子一样不好相处。这里的小人当然是男士。说男士如同女子，这样的话，现在民间仍然在说。说文点儿叫“女了女气”，更直白点儿叫“象个老娘儿们”。虽然有些不雅，但这正是孔子将小人与女子并列之本意的当代表述。
其三，孔子是讲求礼治的，他把礼所内涵的等级原则视为安邦治国为人处事的基准。人的视、听、言、动都要以礼为标准，凡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一饮一啄一卧一起，都要符合礼制规范。符合之就是君子，违反之即是小人。在孔子的道德天平上，小人是非道德的人格形象，将他们与女子并列，是在告诫诸位：务必要小心呀。
在孔儒的字典中，小人是一个特定的称谓，最初指的是那些只想着生计，以逐利为人生目的的黎庶百姓。后来将那些只知谋利，全然不知道德为何物的人通称为小人。与小人相对的是君子。在孔儒看来，君子就是道德的化身。孔子关于小人和君子的区分被后学者全盘继承下来，成为某种人格模式。后世人们就是用君子、小人作为标尺，用来评判人物，评估政治、评析是非的。
作为人格模式的小人至今还生活在我们的语言中，也存留在我们的生活里。天津民俗，大年初五要包饺子，名其曰“捏小人”。对于小人的厌恶可以说是社会性的。在伦常道德神圣不可侵犯的传统中国，无论你有多大本事，也不论你才高多少斗，一旦被冠以小人之名，就会受到全社会的鄙夷和和历史的摒弃。人们熟知的一个典故是，蔡京的书法原是被列入“宋四家”（苏、黄、米、蔡）的，由于其人品太差，归为奸臣，实为小人，后人就以蔡襄来替换他。
人的本真面目是七情六欲备具的，可传统文化却极力张扬道德，结果是在崇君子抑小人的道德至上文化土壤上，培育出了数不清的伪君子。伪君子的根本特点是：平时里对人对事，不失其君子之风，以致令人确信是君子；一到关键时刻，特别是关系到自家名利，就会原形毕露，丑态立现。如果真小人与伪君子相遇，一个是旗帜鲜明地讲求实利，一个是表面上的假仁假义。我们该如何选择呢？愚相信多数人的选择是，宁与真小人，勿与伪君子。鲁迅亦有同感：“自称盗贼的无须防，得其反倒是好人；自称正人君子的必须防，得其反则是盗贼。”信哉斯言。
大千世界本来就是熙熙攘攘，包罗万象。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人这一辈子，什么人和事都会遇上。好在我们正在步入法制社会，有了法制的规则，事情或许会好办些。但是，规则的权威需要参与的各方共同认可和遵守，如果规则形同虚设，那么抓住规则不放的一方便成了傻瓜，只有一路败北而已。
总之一句话，不管你把人生想得多么美好，千百年来，夫子所说的小人是实际存在着的。我们自己要做君子，却挡不住别人一心一意要做小人。想到这里其实倒也大可不必惊慌，记着孔子的教诲，认真应对也就是了。
2008-1-1
原发《知青小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