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桦:葛荃:公罪与私罪——中国古代刑罚政治观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415 次 更新时间:2014-07-15 17:10

进入专题: 文武官犯公罪   文武官犯私罪   大明律   伦理道德   连坐   公罪与私罪  

葛荃 (进入专栏)   柏桦  

摘要:中国古代在法律中规定公罪和私罪,是以维护正常吏治为目的的。吏治如何,关系到王朝的兴衰。明代的统治者在吸取前代经验的基础上,进一步完善有关的法律,增加了公罪与私罪的律条,而在一些诰、令、例等条文中也做出了相应的规定。由于条文的复杂繁多,彼此之间还有相互矛盾之处,更由于公罪与私罪的界限不清,使公罪与私罪在法律实践过程中有了千变万化的状态。公事犯罪虽有检举之条,但遇有重大事故,连坐总是难免的;私事犯罪则不然,私罪是个人之事,不会牵连到其他人。正因为公罪与私罪的差别,许多案件本应该定性为公罪,却被定性为私罪,使本来还有公正可言的公罪与私罪的法律变得不公正,不但失去其应有的效能,而且还给官吏"黜陟用舍"的弄权带来了莫大方便,败坏了社会和官场风气。

关键词:文武官犯公罪|文武官犯私罪|大明律|伦理道德|连坐|公罪与私罪

公罪和私罪法律是中国古代法律制度比较有特色的部分。公罪是指官员在执行公务中发生错失和违法行为,其主观上是由于过失而没有追求个人私利的违法动机;私罪是指官员在执行公务中为谋求自身私利而发生违法行为,或与职务无关而有违官吏道德的行为。明代首次将"文武官犯公罪"和"文武官私罪"确定为律,并且随着社会的发展而不断增加相关的例。理清公罪与私罪法律和条例增加的历史背景,分析各种各样的案情及千变万化的情节,可以对中国古代的法律实施有更深刻理解。

从历史发展来看,公罪与私罪的概念没有实质性的变化。公罪就是指官员在执行公务中发生错失和违法行为,在主观上是由于过失,没有追求个人私利的违法动机,如办事错谬、怠忽职责等。私罪是指官员在执行公务中为谋求私利而发生违法行为,或与职务无关而有违官吏道德的行为,如滥用职权、贪污、受贿、生活作风等。

按照现代刑法理论的犯罪共同要件,古代的公罪具有如下特征:(1)公罪的犯罪主体是特殊主体,只限于从事公共管理事务的官吏。(2)公罪在主观上出于过失,其过失心理态度则是其承担刑事责任的主观依据。(3)公罪在客观方面表现为违反律、令、格、式、例等法律中有关官吏执行公务所应该遵守的规定。(4)公罪侵害的客体是君主专制统治。

古代的私罪具有如下特征:(1)私罪的犯罪主体也是特殊主体,也限于从事公共管理事务的官吏。(2)私罪在主观上出于故意,其故意心理态度则是其承担刑事责任的主观依据。(3)私罪在客观方面表现为违反律、令、格、式、例等法律中有关官吏执行公务应遵守的规定,以及官吏应该遵守的道德规范。(4)私罪侵害的客体是君主专制统治及社会伦理道德秩序。

中国古代法律中的公罪最早称为"公坐",是指官吏因公事而获罪的行为;私罪称为"私坐",是指官吏因私人原因犯罪,或虽因公事但意涉阿曲、假公济私的犯罪行为。在汉代就已经有公罪和私罪之分,而且宁犯公罪也不犯私罪已经成为当时官场共识。(注:《汉书》卷90《酷吏尹赏传》记尹赏在病死之前戒诸子时说:"丈夫为吏,正坐残贼免,追思其功效,则 复进用矣。一坐软弱不胜任免,终身废弃无有赦时,其羞辱甚于贪污坐臧。慎毋然!"为酷吏而滥诛杀,所犯 乃是公罪,虽然有处罚,但终念其为公,很容易再度起用。尹赏在为县令时就"坐残贼免",起复后却接连升 官;为江夏太守又"坐残贼免",再起复而升为执金吾。软弱不胜任是私罪,一旦冠上此罪名,就很难起复了 ,京兆尹王尊的儿子王伯后来也为京兆尹,"坐软弱不胜任免",就再也没有音信了,若非王尊的名气,史上 也不会留名(见《汉书》卷76《王尊传》)。沈家本认为:"甘坐残贼免而不坐软弱,可以瞻当时之风气矣" (《历代刑法考》,第1704页,中华书局,1985年)。这正是后代官吏"公罪不可无,私罪不可有"认识的历 史渊源,也是历代官吏固守的原则。)西晋在法律上将公罪与私罪作为原则确立下来,张斐《律注》中有"犯罪为公为私"的量刑标准。《唐律疏议·名例律·官当》云:"诸犯私罪,以官当徒者,五品以上,一官当徒二年;九品以上,一官当徒一年。若犯公罪者,各加一年当"。《律疏》云:"公罪,谓缘公事致罪而无私、曲者"。"私罪,谓私自犯及对制诈不以实、受请枉法之类"。还有"同职犯公坐"、"公事失错"等律条。这种原则为宋元所承袭,在明代则出现了"文武官犯公罪"和"文武官犯私罪"的专门法律,并随着社会的发展增加许多律例。兹将明代有关公罪与私罪的律例胪列如下:

同僚犯公罪

《律》:凡同僚犯公罪者【谓同僚官吏,连署文案,判断公事差错,而无私曲者】,并以吏典为首。首领官减吏典一等,佐贰官减首领官一等,长官减佐贰官一等【四等官内如有缺员,亦依四等递减科罪。本衙门所设,无四等官者,只准见设员数递减】。

若同僚官一人有私,自依故出入人罪论。其余不知情者,止依失出入人罪论【谓如同僚连署文案,官吏五人,若一人有私,自依故出入人罪论。其余四人,虽连署文案,不知有私者,止依失出入人罪论。仍依四等递减科罪】。

若申上司,不觉失错,准行者,各减下司官吏罪二等【谓如县申州,州申府,府申布政司之类】。若上司行下所属,依错施行者,各减上司官吏罪三等【谓如布政司行下府,府行下州,州行下县之类】。亦各以吏典为首。

公事失错

《律》:凡公事失错,自觉举者免罪。若同僚官吏应连坐者,一人自觉举,余人皆免罪【谓缘公事致罪,而无私曲者。事若未发露,但同僚判署文案,官吏一人能检举改正者,彼此俱无罪责】。

其断罪失错已行论决者,不用此律【谓死罪及笞杖已决讫,流罪已至配所,徒罪已役讫,此等并已行论决。官司虽自检举,皆不免罪。各依失入人罪律,减三等。及官吏等级递减科之。故云不用此律。其失出入人罪,虽已决放,若未发露,能自检举贴断者,皆得免失错之罪】。

其官文书稽程,应连坐者,一人自觉举,余人亦免罪,主典不免【谓文案小事五日程,中事十日程,大事二十日程,此外不了,是名稽程。官人自检举者并得免。惟当该吏典不免】。若主典自举者,并减二等【谓当该吏典自检举者,皆得减罪二等】。

文武官犯公罪(注:以下各条大部分参照了黄彰健编著:《明代律例汇编》,台北中研院史语所专刊之七十五,1979年。)

《律》:凡内外大小军民衙门官吏,犯公罪该笞者,官收赎,吏每季类决,不必附过。杖罪以上,明立文案,每年一考,纪录罪名;九年一次,通考所犯次数重轻,以凭黜陟。〈例1〉:护卫仪卫司军职(有犯私罪,杖以上者,行兵部上请改调),若犯因公笞杖罪名,俱照文职罚赎,还职管事。〈例2〉:僧道官及僧道犯公事失错,因人连累,及过误致罪,于行止戒规无碍者,悉令运炭纳米等项,各还职为僧为道。〈例3〉两京孝陵长陵等陵祭署奉祀祀丞、太常寺典簿、神乐观提点、协律郎、赞礼郎、司乐等官,并乐舞生,有犯讦告词讼,及因人连累,并一应公错,犯笞杖者纳钞,徒罪以上者运炭等项,各还职着役。〈例4〉:王府文职,因人连累,并一应过误,律该笞杖罪名者,议拟纳钞赎罪还职,不必解京,就彼奏请发落。〈例5〉:知印承差,犯笞杖公罪充吏。犯在革前,重历。〈例6〉:永乐十一(1413)年令,除公罪依例纪录收赎, 及死罪情重者依律处治(《明史》卷93《刑法志》)。

文武官犯私罪

《律》:凡文武官犯私罪,笞四十以下,附过还职;五十,解见任别叙;杖六十,降一等;七十,降二等;八十,降三等;九十,降四等;俱解见任。流官于杂职内叙用。杂职于边远叙用。杖一百者,罢职不叙。

若军官有犯私罪,该笞者附过收赎;杖罪,解现任,降等叙用;该罢职不叙者,降充总旗;该徒、流者,照依地里远近,发各卫充军。若建立事功,不次擢用。

若未入流品官,及吏典,有犯私罪,笞四十者,附过,各还职役;五十,罢见役,别叙;杖罪并罢职役不叙。〈例1〉:文职犯赃,武职为事,众证明白,奏请提问者,文职行令住俸,武职支俸,俱听提,不许管事。〈例2〉:文武职官,犯该充军为民枷号,与军民罪同者,照例拟断。 应奏请者,具奏发落。〈例3〉:云贵军职及文职五品以上官,并各处大小土官,犯该笞杖罪名,不必奏提。有俸者照罪罚俸,无俸者罚米。其徒流以上情重者,仍旧奏提。(以上为《弘治问刑条例》)〈例4〉:文武官吏、监生、生员、冠带官、知印、承差、阴阳生、医生,但有职役者,犯赃犯奸,并一应行止有亏,俱发为民。〈例5〉:文武官吏人等,犯罪例该革去职役为民,遇革者,取问明白,罪虽宥免,仍革去职役,为民。〈例6〉:吏典撒泼,抗拒诬告本管官员,及犯该诓骗诈欺恐吓取财,未得入己,并偷盗自首者,俱发原籍为民。〈例7〉:监生、生员,撒泼嗜酒,挟制师长,不守监规学规者,问发充吏。挟妓赌博,出入官府,起灭词讼,说事过钱,包揽物料等项者,问发为民。〈例8〉:军职有犯监守常人盗,受财枉法满贯,律该斩绞者,俱发边方立功,五年满日还职,仍于原卫所带俸差操。其犯该窃盗掏摸、盗官畜产、白昼抢夺、奸宿所部军妻女、行止有亏者,俱发原籍为民。凡无原籍者,本卫所随住。若监守常人盗,枉法不满贯,与求索科敛诓骗,计赃满贯,问该流罪,减至杖一百徒三年者,俱运炭纳米等项,完日,还职带俸差操。〈例9〉:军职被告,若不奉养继祖母继母,及殴本宗大功以上尊长,小功尊属,并殴伤外祖父母及妻之父母者,俱要行勘明白,方许论罪。其纵容抑勒女及妻妾并子孙之妇妾与人通奸,及奸内外有服亲属,典雇妻女与人,并奸同僚妻小,但系败伦伤化者,问发为民。〈例10〉:军职年七十以上,十五以下,及废疾,犯杂犯死罪者,运炭纳米等项发落,免发立功。〈例11〉:舍人舍余无官之时,犯该杂犯死罪,有官事发,运炭纳米等项,完日还职,仍发原卫所带俸差操。

若犯该流罪,减至杖一百徒三年者,俱令运炭纳米等项还职,原管事者照旧管事。原带俸者照旧带俸。其舍人犯窃盗掏摸、盗官畜产、白昼抢夺、奸宿本卫所军妻女,行止有亏,败伦伤化者,不分曾否受官,俱问革为民。〈例12〉:军职有犯赃罪,问拟减等,徒三年,或边远立功五年,满日还职,例该带俸差操,不许管军管事,必待五年之内,改过自新,方许推诿。各边镇守等官,不许假名暂委管事,及将立功人犯占为头目,纵令害人。违者许巡按御史指实劾奏。〈例13〉:在京在外大小军职,问革见任带俸差操者,俱不许管军管事,若在外犯该充军降调者,奏行兵部施行。其余照例发落。〈例14〉:护卫仪卫司军职有犯私罪,杖以上,奏行兵部,上请改调。〈例15〉:护卫仪卫司军职,有犯私罪杖罪以上者,奏行兵部上请改调。若犯笞罪,与一应公罪,俱照文职罚赎官事。〈例16〉:舍余军民人等纳粟,授以都指挥等官,俱照今拟事例,止令原籍带衔闲住,以荣终身。不许到任,开支月粮,及营求官事,希免差徭。亦不许乘坐四轿,张打茶褐凉伞,聚众出入,擅作威福,生事害民。如有此等,被人告发,及访察得出,就行提问如律。果碍行止,革去冠带。〈例17〉:纳粟军职,加纳一二辈者。各照原拟承袭,但本身并子孙有犯奸盗人命受赃及败伦伤化等情,问断明白,即便革职(原注:此例见行)。〈例18〉:内官、内使、小火者、阍者等犯罪,与文职运炭纳米等项,一例发落。但受财枉法满贯,不拟充军,俱奏请发落。〈例19〉:两京孝陵长陵等陵祠祭署奉祀祀丞、太常寺典簿、神乐观提点、协律郎、赞礼郎、司乐等官,并乐舞生,有犯奸盗诈伪,失误供祀,并一应赃私罪名,不分轻重,俱各罢黜,仍照例发落。〈例20〉:僧道官受财枉法满贯,亦问充军。及僧道有犯奸盗诈伪,逞私争讼,估终故犯,一应赃私罪名,有玷清规,妨碍行止者,俱发还俗。(以上见《万历问刑条例》)。〈例21〉:万历十四年九月本部题,奉圣旨:军官军人犯徒流罪,律免刺。以后文职官一体行。其余但以盗论,及杂犯斩纹准徒的,俱尽本法刺字,著为例。钦此(见《大明律集解附例》)。(注:以上的例在别的律中亦有见。薛允升认为:"前明军官有犯与民官办法不同,科罪亦异,盖系优待此辈之 意。迨后卒不得其用,而弊更无穷,亦可慨矣。"(《唐明律合编》卷2《军官有犯》按语)在明初对军官有特 别优待,随着社会局势的稳定,军队的地位下降,因此《军官有犯》中的一些例附属在此,说明对军官犯罪的 处理已经与民官相同。薛允升还认为公罪与私罪的法律"乃有明一代之典章也,与唐律不同,与今律异"(《 唐明律合编》卷2《文武官犯私罪》按语)。说明公罪与私罪的法律乃是明代所创,清代在因循时已经有所变化 。清律《文武官犯公罪》:"凡内外大小文武官犯公罪,该笞者,一十,罚俸一个月;二十、三十,各递加一 月;(二十,罚两月;三十,罚三月);四十、五十,各递加三月(四十,罚六月;五十,罚九月)。该杖者 ,六十,罚俸一年;七十,降一级;八十,降二级;九十,降三级,俱留任;一百,降四级调用(如吏、兵二 部处分则例,应降级革职戴罪留任者,仍照例留任)。吏典犯者,笞杖决讫,仍留役"。《文武官犯公罪》: "凡内外大小文武官犯私罪,该笞者,一十,罚俸两个月;二十,罚俸三个月;三十、四十、五十,各递加三 月(三十,罚六月;四十,罚九月;五十,罚一年)。该杖者,六十,降一级;七十,降二级;八十,降三级 ;九十,降四级,俱调用;一百,革职离任(犯赃者不在此限)。吏典犯者,杖六十以上,罢役"。其处置较 明代为轻。)

其公罪是因"公事失错";(注:《明会典》卷161《刑部·名例下》。)其私罪是"不因公事己所自犯"。(注:《明会典》卷160《刑部·名例上》。)正因为公私犯罪的"失"与"犯"的区别,所以在惩处上也有一定的区别。所谓公罪"处分以励官职",私罪"处分以儆官邪"。由于公私罪的区别,在处分上也存在着明显的差异。原则上是公罪以行政处分来惩处,其具体事宜由吏部考功司负责,实际执行和定罪则由各上级主管官员来决定。私罪则以刑事处分来惩处,其具体事宜由刑部负责,实际执行和拟定罪名也是上级主管官员。

以行政处分而言,主要分罚俸、降级、改调、革职等,每项还划分出若干等级。有关处分的规定则分成吏、户、礼、兵、刑、工6类48目。明代官吏的行政处分由各级主管长官拟定,由吏部考功清吏司负责审核注拟,按级别大小,分别以请旨、部议、奏请、拟闻、提问等方式加以处置。在执行过程中,又有特旨、参奏、陈请、察议、议处、严加议处等区别。在处分中还注意到现任官、兼任官、借补官、出师官、候补官、休致官、宗室官、土官的区别。不同的情况在处分过程中有轻重之别。

以刑事处分而言,明代官吏定罪主要依据《律》和《律例》。《律》分名例、吏、户、礼、兵、刑、工7篇30门460条,律例则不断增减。"凡京官、及在外五品以上官有犯,奏闻请旨,不许擅问;六品以下,听巡按御史、按察司、并分司,取问明白,议拟奏闻区处"。(注:《明会典》卷175《刑部·罪名三》。)其处置事宜由刑部所属各分司按分工负责。因为是官吏,所以在定罪时,吏部也要负责降调罢免事宜。

中国古代的"公"概念,是指专制君主及其所属的统治机构;而"私"的概念则表示"自私"和"奸邪",具有道德上的贬义。从历史发展来看,专制君主是以其个人之"私"来代表其家天下之"公",所以"公"和"私"是很难分割的。如汉高祖刘邦对其父亲说:"始大人常以臣亡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注:《汉书》卷1下《高帝纪下》。)视国家为家产,皇帝家事即国家事。既然皇帝以自己的"私"取代天下或者国家的"公",皇帝的"私"就是"公",因此任何企图危害社会秩序和政治秩序,以及皇帝认可的东西,都是对"公"的挑战和侵犯,而其他人的"私"便成为非法,在法律和道德上没有正当性与合法性。

对于官吏来讲,他们受雇于皇帝,权力来自于皇帝,其行为也只是对皇帝负责,一切法律都是维护皇帝的"公",一切处罚都围绕这个"公"。从法规上看,明代对官吏处分规定十分严格细密,尤其是在朱元璋重典治吏的时候,官吏几乎达到动辄得咎的地步。例如,魏县知县彭瑛,仅因为请一名进士帮助踏勘水灾,就被杖八十,其余贪污钱粮的,大多被处以极刑。(注:参见《明大诰三编·进士监生不悛第二》。)在这种情况下,"郡县之官虽居穷山绝塞之地,去京师万余里外,皆怵心震胆,如神明临其庭,不敢少肆"。(注:(明)方孝孺:《逊志斋集》卷14《送祝彦芳致仕还乡序》。)重典治吏,也会出现矫枉过正,更会出现难以克服的各种弊端。

明代实行上下连坐,官吏所犯之罪往往不仅是个人问题,而是关系到上下左右的利益,所以对公罪的处置相当谨慎。按照规定,每个官吏都有"举主",被举人"后有不称,举主连坐。"虽然举主有"误举者先能自首则免"(注:《明经世文编》卷133,胡世宁:《知人官人疏》。)的主动权,毕竟是谁也不愿意自己所举之人有罪。以此之故,每个官吏都有自己的政治关系网,并力争使之变成为自己的政治保护伞,这就有了官吏之间通同作弊的基础。

为了扩大和加强自己的保护网,许多官吏"喜声誉,则饰厨以娱宾;务结托,则厚苞苴以通好;甚则男婚女嫁,囊帛柜金。"按照他们的道理,这是"物交势逼,浸不自由"(注:(明)郑瑄:《昨非庵日纂》卷1《宦泽》。)的事,实际上是建立在利害相关的基础上。以上级来说,如果发现下级官吏的过失而毫不客气地进行弹劾纠正,"犹干降调处分";而下级官吏为了自己的切身利益,"必至惮于发觉"。(注:《东华续录》卷42《光绪七年闰七月》。)在这种情况下,下级官吏在犯公罪之后,总是千方百计遮掩,想方设法地搪塞,或诿过于他人。虽然说"一部吏部处分则例,自罚俸以至革职,各有专条。然如失察,如迟延,皆为公罪,虽奉职无状,大率犹可起用,若以计避之,则事出有心,身败名裂矣"。(注:(清)汪辉祖:《学治臆说》卷下《公过不可避》。)但是上级官吏为了不受牵连,只要不是事情败露到难以掩饰的情况下,大多都会为下级官吏掩饰。如"隆庆元(1567)年,祥符知县谢万寿,数棰死无辜。抚按官惜其初任日浅,奏当改调"。(注:《国朝典汇》卷81《府州县》。)再如万历甲辰(1604年)大察,"有一县令不职,守、巡两道庇之"。(注:(明)李乐:《见闻杂记》卷9之113则。)副都御史年富在景泰七(1456)年痛感官吏公罪与私罪惩处的不公正,上言:"高皇帝定制,军官私罪收赎,惟笞则然。杖即降授,徒流俱充军,律明甚。近犯赃者,轻皆复职,重惟立功。刑不足惩,更无顾惮。此皆法官过也。"这就触动一些人的利益,结果"属吏黠者,故反其意尝之。欲事行,故言不可;即不行,故言可。富辄为所买"。(注:《明史》卷177《年富传》。)非但不能加惩处力度,自己反受到愚弄。

公罪一般是不会免官的,但处分是难免的,官吏们害怕处分,不愿意互相纠举,于是"贤者困于成法,不敢变通;不肖者工于舞文,巧为规避;以致积渐因循,酿成巨案"。(注:《清仁宗实录》卷278《嘉庆十八年十一月丙寅》,第791页、第792页,中华书局影印本1986年 版。)从上所列律例来看,一直是呈增长之势,而吏、兵两部的处分则例更是与日俱增,而"奉行之吏习为故常,弥缝于课核之时,取办于期会之际;度其所指,然后图之。新旧相仍,上下相遁,簿牒甚美,靡有胜前,朝廷之间,以为已治,而闾阎之下,不知其事何谓也"。(注:(明)叶春及:《石洞集》卷1《励圣治》。)这种积弊一直沿袭,以致在清代嘉庆十八(1813)年大规模删减公罪处分则例时的上谕还指出:"从前立法之意,私罪立于创惩,公罪量为原宥,所以区分贤不肖者,至为简当。自定例屡经增改之后,条目滋多,日趋苛细,书吏因缘为奸,虽有贤能之员日挂吏议,而庸碌者或以幸免。于甄别人材,澄叙官方之道,甚无益也"。(注:《清仁宗实录》卷278《嘉庆十八年十一月丙寅》,第791页、第792页,中华书局影印本1986年 版。)这种情况与明代无异,正如海瑞所讲:"今人士一入官,初心大抵循俗,而伪日见之事,事匪其心。盖自宋人诈高位高之习,流至今日沦肌浃髓,不可破矣。欲希天下一日之安,外其心而安之,其可安乎?当流风坏于功名富贵之会,而曰纯心任事之有人,难矣!"(注:《海瑞集》下编《赠赖节推署贵县序》,380页。)在这种政治条件下,"循吏无所变化,酷吏不能纵极,则是善恶咸绌也,故人怀苟且之意,表饰虚美,便伺上旨,求适已利,公绰之行损矣"。(注:《陈子龙文集》卷3《策·问古者天下几郡县兼城数十事无不周裕今百里一治称烦不理何故》,上海华 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118页。)

官吏犯的即使是公罪,若给国家造成重大损失,就应该受到应有的处罚。如果这种惩罚能够公平地对待每一个人,自然也会使人心悦诚服。常言道:"古来政之弊也,不徒弊于疏略,抑且弊于繁密。处分重则人思规避,而巧宦生矣。条例多则法可游移,而舞文作矣"。(注:(清)梁章钜:《退庵随笔》卷6《政事》。)对浪迹于官场、久涉宦海的官吏来说,密布的法网似山溪流水,蹈之不为难事;对不习人情世故,不明宦海风波者,自然是步步维艰。同样的职官犯有同样的罪名,其情节或许更加严重,但因其能上走权贵之门,下逼属下赞誉,不但不受处分,往往还会隆隆骤迁,这就使处罚显得不公正了。如万历时的华亭知县杨东野,"奉承上官,实为超格","动费百金。于是上官争以杨令为能。"(注:(明)范濂:《云间据目抄》卷4《纪赋役》。)其升迁有日,而且声名鹊起。而嘉靖时的束鹿知县李继业,在"直指索荷粉甚急"的情况下,"徐徐罔满意,且白直指:微物非不能办,恐此为末例也。"得罪了巡按,则躲不开巡按的吹毛求疵,李继业也只有"谢病去"的选择了。(注:《古今图书集成·明伦汇编·官常典》卷649《县令部名臣列传四·李继业》。)这种官场风气直接影响法律的公正,时人感叹道:"嗟乎!我皇上何由得知,大考察时何由得拿处正法!嗟乎,此皆抚按二司太守诸公容隐之罪也!再过二三十年,不知到甚田地,世安得不致大乱哉!"(注:(明)李乐:《见闻杂记》卷11之十五。)

在官僚政治下,真正能作到赏罚分明是很难的,而"人治"的因素,不但给一些奔竞之徒打开门路,而且破坏了有关公罪的法律。在当时"治下人往往粉饰词说,借贵人为文,架无为有,增细以巨,裂彩书言进之。谀风行而天下无公议矣"。(注:《海瑞集》下编《贺李东城荣奖序》,第358页。)心怀不正的官吏们"望风承应,惟恐或后,上下之间,贿赂公行,略无畏惮,剥下媚上,有同交易,贪污成风,恬不为怪"(注:《明经世文编》卷21载邹缉《奉天殿灾疏》。)不但破坏了有关公罪的法律,而且使私罪也得不到惩处,造成法网虽密,仅能捕食泥之虾,却常漏吞舟之鱼的事实。

以官吏因私事而犯私罪而言,"凡侵贪挪移,以及滥刑、枉法诸条,皆己所自犯,谓之私罪。夫公罪之来,虽素行甚谨,亦或会逢其适私罪,则皆孽由自作。果能奉公守法,节用爱人,夫何难免之有?"。(注:(清)汪辉祖:《学治臆说》卷下《私罪不可有》。)其实官吏处在上下左右督察、觊觎、嫉妒的险恶的环境里,于公罪还有连坐和共荣共辱的关系,因此,无论是上级还是下级,总还存在着一些顾虑。于私罪则不然,非但无连坐之忧,还可以幸灾乐祸。汪辉祖认为私罪是"孽由自作",只要自己身正就能够避免,然而当时考察官吏,"大率以苛细责人而不问其大者。"对于那些"贪残之人,赃贿狼藉,鱼肉百姓至于糜烂而不已者,一切置而不问,好以闺房细事论罢各官。"何况"闺房之事既暧昧难明,流闻之言又未必尽实。纵或得实,则于名教虽若有亏,于朝廷设官之意亦未大戾,较之贪墨之徒,相去盖万万矣"。(注:(明)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12《史八》。)在这种情况下,公罪可容,私罪难免,其中隐情不难看清,实际上所包涵的政治和人为的因素,应该引起我们深思。

首先,公事犯罪虽有检举免罪之条,如遇有重大事故,其连坐总是难免,尤其是经济方面的问题,更是本官和上下左右最头痛的事。因为按规定:凡坐赃者,要追此赃款;亏空者,要勒令补足;犯罪者难于赔补,与其有关的上下级要均摊所欠。那些"以官爵为性命"(注:(明)赵南星:《赵忠毅公文集》卷3《陈铨曹积弊疏》。)的官吏们,既不愿意丢官降职,又不愿意将自己的财物替犯罪而无振起之望的官员去赔补。因此,他们不是不愿意将犯有公罪者推向法司,而是希望自己不受牵连,更希望该官去职而留下空缺,以便作为自己谋求利益的本钱。私罪是个人之事,检举者不受牵连,诬告者也不为大过,而且惩处又可以塞责,何乐而不为。所以,上峰"常察鱼索斑",下级和同僚则常窥别人"微疵小过",各怀各的目的。他们"不用实,而专用虚,妙于趋,尤妙于避。"(注:(明)袁中道:《珂雪斋集》卷20《人心》。)使本来还有公正可言的私罪法律变得不公正,也就失去其应有的效能。

其次,在提倡以道德为本,以孝行传天下的当时,整治别人的私罪,能够树立自己的名声,捞取政治资本。明人朱国祯认为:"自来士大夫中,有居乡贪暴,而居官反铮铮自励者,盖立名进取之心胜,所欲有甚于此故也。亦有居官贪暴,而居乡又循循相安者,盖保家远祸之心胜,所恶有甚于此故也。二种人甚多,然不犹愈于出处作恶,为世间一大蠹者乎?"(注:(明)朱国祯:《涌幢小品》卷10《己丑馆选》。)类似这样的人,只顾自身的利益,很少顾及朝廷,更不关心百姓,乃至"出膺民社,置生灵休戚不问,而汲汲润囊橐,广田庐。以软猾媚势要,以掩饰买虚声。厚利既收,声誉不失。其下愤为盗跖,而其上爱为龚黄。受其欺掩,即贪残不觉也;喜其奉承,即觉亦不甚恶也。其家已致大富,其官更得美迁。间有清白自将,善拊黔首,耻奉上官者,咸笑为迂怪,而孤立无援,大家媒孽,必使败而后已。"(注:(明)郑瑄:《昨非庵日纂》卷2《冰操》。)这种风气的出现,对于清正廉明的官吏,无疑是重大的打击。当然,要以公罪来中伤清正廉明的官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有账可查,有例可依,总不能完全有法不依。可是,要以私事而伤之,流言蜚语,查无根据,却能三人成虎,败坏名誉,直接影响到他人的前程,这也是有明一代官吏私罪处置多于公罪处置的一个重要原因。

再次,以私罪中伤他人,是妒贤嫉能,趋利避害的一种手段,也是当时士人心理阴暗面的一种反映。明人笔记中常论及处世之难,宦海险恶,所恨都在被别人所中伤。于慎行认为:"为大臣者,不惟不当有保位之心,即保名之心亦不可有。一有保位之心,则利害之说得以中之;一有保名之心,则毁誉之说中之"。(注:(明)于慎行:《谷山笔麈》卷16《杂说》。)袁中道认为今之士大夫,"能于长中求人之短,而不于短中求人之长;能见人于皮毛,而不能洞人于骨髓。数百年内,习气相沿,已人于人之膏肓"。(注:(明)袁中道:《珂雪斋集》卷20《论史》。)陆容在初入仕途时,有人对他说:"仕路乃毒蛇聚会之地,君平昔心肠涤直,全不使乖,今却不宜如此。坐中非但不可谈论人长短得失,虽论文谈诗,亦须慎之。不然,恐谤议交作矣"。陆容开始是不以为然,后来因小隙而得罪于同僚,被人"以考语中之"。在仕途上遇到风险,才信此言"为不妄"。(注:(明)陆容:《菽园杂记》卷4。)当时士大夫的名利之心甚浓,妒嫉之心也必大。他们"或所持者大,而以小善刻责之,无从白其冤。或所非要,而偶以偏端曲护之,终未彰其悖"。(注:(清)查继佐:《罪惟录》卷15上《清介诸臣列传论》。)有人将这些人比做蝇鼠,而"防鼠难于防虎,驱蝇难于驱蛇"。(注:(明)谢肇浙:《五杂俎》卷4《物部一》:"物之最小而可憎者,蝇与鼠耳。蝇以痴,鼠以黠。其害 物则鼠过于蝇,其扰人则蝇过于鼠。世间若无此二种,昼夜差得帖席矣。譬之于人,蝇则嗜利、无耻、舔痔、 吮痈之辈也;鼠则舞文、驵侩、雄行、奸命之徒也。故防鼠难于防虎,驱蝇难于驱蛇,何者易之也。")何况是"刑枉人易见,亦可数也;言枉人,及其类矣"。(注:(清)查继佐:《罪惟录》卷11上《经济诸臣列传总论》。)以言伤人,以言害人,在重视清议的当时,确实在私罪惩处上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以此之故,时人认为:"做官公罪不可无,私罪不可有。私罪固不可有,若无公罪,则自保太过,无任事意"。(注:(明)张萱《西园闻见录》卷96《政术·住行·吕居仁》。)公罪不可怕,私罪则决定一生荣辱。

英国著名哲学家伯兰特·罗素(Bertand Russell, 1872-1970)认为:"热爱权力,作为一种动机,是受怯懦性的限制的,而怯懦性也限制着一个人的自我指导的欲望"。(注:(英)伯兰特·罗素:《权力论》,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第14页。)罗素从权力的角度上来分析人在权力制约下的心态,虽然缺乏令人信服的事例,但这种分析还是具有普遍意义的。在权力之下,怯懦出于畏惧,而畏惧实际上是建立在屈从和祈求的基础上。屈从的表现在趋避和顾忌,趋避则产生逃避世人注意的愿望,顾忌则产生随波逐流的想法。祈求的表现在追逐和争取,追逐能使他们对别人施加不正当的手段而不受别人不正当手段之苦,争取能使怯懦之心变得阴险残忍。明代对官吏私罪的惩处,许多是来自屈从和祈求。那种"喜则忘其恶","不悦则顿忘其善"者,多出于报复和竞争的欲望。而"争一跪伏之末节,而构成大隙,又于是从而媒孽其短,假耳目以求其瑕疵,植心腹以伺其阴私,甚而大张无稽之谤,指廉为贪,以正为邪,而论劾公排,考语私丑矣"的,则是权力欲的表现。面对这样的现实,"众人可不曲意阿乎!至于公事之是非,生民之困苦,天灾之迭至,真知其可忧者谁欤?真以为己忧者谁欤?天下之俗,愈趋愈下"。(注:《明经世文编》卷100,李承勋《重守令疏》。)乐道别人的隐私,刻意于私罪,不但使私罪法律失去其应有的效能,也败坏了社会和官场风气,"一部大明律,竟可付之祖龙烈焰火中矣"。(注:(明)伍袁萃:《林居漫录·别集》卷四,285页,台北伟文出版社影印,197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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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政治与法律》2005年04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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