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小书,是由一次讲座,扩大而成。后来在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 编成一本小书。讲演本身原订题目,对于后来的延伸,多多少少,会有相当的影响。现在,离原来的讲座,又已年余,我自己的想法,也难免不会有些改变。本书台湾版的问世,我愿意再增加一些原本没发挥的观念。
我必须再度说明认同意识的来源:人类是合群的动物,在未定居以前,壮健合群,猎取食物,若有相当程度的合作,已是一个可以认同的共同体。他们与另一猎群之间在猎物众多时,可以彼此支持;在猎物不足时,却难免因为争夺猎物,发为竞争与对抗。
同样的,一个亲缘团体,包括成人与老弱幼儿同居一处,构成家庭,在家庭周围的维生资源,例如植物的根茎、果实及禽兽,其数量与家庭的规模,也有相当的对称比例。这一个维生圈支持的族群,是一个地区性的共同体,这一类共同体彼此之间,若周围资源丰富,常常维持友好的关系。若资源不足,则原来的共存,即难免也一变而为竞争与对抗。
上述二种生活共同体,即是后来社群与小区的滥觞,在人类由采集收取食物,转变为生产食物,亦即新石器时代的农业与畜牧成为维生的主要形态时,这些生活共同体,即由于其中成员来源趋于稳定,其对于共同体的认同,遂是凝聚共同体的主要因素。自此以后,人类社会的组织形态、族群如宗族、部落与民族、小区如居住聚落与国家,近其本源,其实不过是当初猎群与家庭形态的扩大与延伸。
由此生活共同体,简略言之,各有其生活方式,并由此发展为生活形态的差异。以畜养动物为主要维生方式的社群,要求的劳动力大,因此牧群与猎群的牧人与猎人,必须是强壮的男丁,身尝风霜寒暑,奔驰于原野林薮,族群的移徙会引发族群之间的战斗与由此而起不断的分合。配合这种生活,健壮男子遂为众人所仰望倚重。
相对而言,定居的村落,以农业为维生方式,必须长期植根于当地。虽然也有男女分工,大致言之,男女是合作的,功能也是互补的有助于掌握生产的能力。。老年人,对于天候地宜,经过长期观察,累积为有用的经验。于是,定居的农业共同体中,比较前述牧群、猎群,老年人有较高的权威,妇女也在内外分工的生产方式中,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却也有一定的附着性。
这两种类型的对比,举例言之,即可反映于中国北方草原与中原农业社会的不同社会。汉族的社会,十分注意伦理,尊重长老;而边疆社会,却是重壮健,尚武勇。由此都是因为生活发展的习俗,习以为常,视为当然,日久即积淀为这一共同体的「文化」因素。同样的情形,可以类推为信仰的模式;移动的社群,如牧群、移民群,倾向于崇拜天神,及英雄人物,也可能日常生活中畏惧的猛兽、猛禽,有所祈祷。因为死亡的机会相当大,他们对于生命的态度,可能比较听天由命。唯有群体的合作,个人的能力及行为,仍是最有决定性的因素,因此,他们倾向于个人主义。
相对而言,定居的社会,代代相承,生活比较安定,重视社会的延续性,他们崇拜的对象是维生所依恃的山川、土地,林薮之神,也重视亲缘所系的祖灵,他们长期居住在一地,集体的协作,十分重要,因此他们的行为趋向,可能偏于集体主义。
这些特有的趋向,凝聚为生活共同体,各自有其持守的价值观念及相应的组织模式。人类历史上,几个主要文明的价值系统,虽是由古代各处圣哲启发,经历了长期的反复铸练,终于组织为那些文明体系。究其源头,博大高明的价值论述,还是从人类早期的发展阶段中,不同生活共同体的生活经验,作为继长增高的基础。是以,后来人类的文化认同,也可说仍旧是奠基于基本生活共同体的共同经验:人类的群体认同,终究无非是长久共同生活后,将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烙记为自群的特征。
不过,人类不能永远将其生活共同体,自限为一个一个人数不多,性质单纯的社群。现实历史中的人类生活共同体,都是相当复杂的组织。以地缘团体言,聚落扩大为都市,最后成为今日的大都会。无论其规模大小,人数多寡,都市人口必定是多元实质的群体;其中包括阶级,职业,甚至种族,与语言的多种多样次级群体,结合为一个复杂的人群系统。这些不同的成份,各有其相应的生活方式与文化特质,因此各有其相应的认同,但又共有的认同,认同于这一个地缘的复杂共同体,亦即这一个都市的大群体。
同样的,在族群聚合为多族的部落,又聚合为国家,甚至巨大的帝国时,复杂的群体中,也包含了许多实质的次级群体,而且可能有多层的次级成份,层层堆砌构成,不但是多元,而且也是层迭的复杂结构。这些次级,或N次级的层次,也各有其相应的文化特质,及相应的认同。
举例言之:一国之内,会有区域的方言,地方文化及不同层次的地方认同。在复杂群体笼罩之下,这些次级群体,还是会有因为不同的认同,而引发的龃龉,必须不断在总体意识下,不断经过磨合,方可彼此兼容,同时,在复杂群体(例如国家)面对另复杂群体的挑战时,次级群体的认同,却往往搁置一边,而以复杂群体,作为共有的认同对象。
然而,复杂群体中,次级群体并不必然的将更大群体的认同,列为更高的选项位阶。一个复杂群体,往往是在不断的变动过程中,不断的寻求内部次级群体彼此之间的平衡,也不断的寻求上下不同层次之间的调适。许多不断出现的偶发因素,常常可能动一发牵全身,引发深刻的变化,甚至导致不可逆转的巨大变化,以致颠覆了原来似乎已经稳定的复杂群体。
从人类开始组织那些单纯的地缘与亲缘的共同体,至今已有数千年,甚至上万年的历史了。今天,我们已生活在「国家」这一观念之下,人人必须接受这一似乎已是终极形态的巨型复杂组织之下,将不同次级群体的认同,屈从于国家层次的认同。另一方面,都市化的过程,正在扩大其影响,以巨大的吸力将无数人口,吸入大都会的复杂群体之中,以致过去小小区的认同,迅速的消失。今日大都市中,许多个别的个人,几乎都已解散为没有小区认同的单一个体;一般散沙,也是熙来攘往人群中许多寂寞的忙人。
回顾历史,人类经历了长时期的变化,在几个主要文明系统中,发展了多功能的聚落,也建构了维持一定秩序的复杂组织──国家。两者在人类的集体生活,都提供了相当重要的功能,却也相对的约束了不少个人的自由与权利。国家的公权力,即是剥夺了个人的自主权,以建构为国民共同生活的安全与安定。都市化的小区,也是以常民人口的「量」为基础,积聚资源,换来了若干方面的优「质」生活。这一发展的过程,在最近之四百年,迅速进行,从西欧启蒙时代以来,西欧发展的「现代」文明,毋宁已扩散全球,俨然已是人类生活的主流形态。主权国家,如果发展了真实的民主政治,其国民将可重新获得曾经为帝王贵族夺去的若干个人自主权。自由的市场经济,在理论上,是个人可以自由参预,以博得最大经济理论的场合。科学由其引的现代生产技能与交通交流的技能,更带来人类空前的舒适与丰足的生活。
近数百年来,国家是认同的主要对象,小区与一般社群的认同,则相对的淡化了。可是,在多族群的国家之内,族群认同却又相当强烈,以致削弱了国家的认同。凡此变化,都指陈认同问题的多样性与复杂性。
最近数十年来,世界经济网络的融合及科技与工业的普遍性,已从人类社会的全球化,呈现为不可逆转的趋向。于是,全球化的框架下,国际组织,不论是世界性的如联合国,抑是区域性的(如欧盟),都已相当程度的削弱了国家的功能,「国家」不复是人类群体的终极形态。世界经济网络的形成更使各地的生产与市场,都息息相关。全球资源的消耗及环境的损伤,又是笼罩在所有人类上空的一片乌云。世界共同文化的形成与科技的专门学分,则使许多专业人士重视跨国,跨族,跨地区的国家认同,超越了过去国,族,地缘的认同。
这些最近半个世纪显现的形势,毋宁指陈人类的文化,正在跨越数千年来的传统,也在超越西欧启蒙时代肇始的「现代性」,
最近这一次排山倒海而来的经济危机,既证明了息息相关的全球化,已经具体的存在,也揭开了数百年来的「现代」文明,其基盘之一的市场机制,已在崩解。人类文明,在二千余年前,曾有过崩解之后的突破,在各处人类分别创建了主要的文明体系,在那些体系内,都有哲人提示:人类个别成员的自主与尊严及人类共同社会的普世价值,三四百年来,启蒙时代发展的「国族」观念,却凌驾于人类个人与人类共同社会的全体之上,成为人类群体认同的终极对象。数百年来,「国家」聚合了人类的资源,彼此竞争,创造了「现代性」。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现代性」在自己发动的巨大动能下,却又在崩解。文明崩解之后,人类应有一次新的突破。此后的人类认同对象,可能是另一次确认:人类缔造了文明,这一历史上的大事,使我们必须以全人类的共同社会,作为认同的终极对象。而且,由于人类共同社会的全体,无数个体聚合而成,个体(亦即每一个「人」)方是人类共同社会的落实,个体的每一个「人」,遂是有尊严的主体。本书最后一节,曾说到,我们谛视的是「人类」作为一个「现象」的发展过程,也是我们所向往的目标。在这一意义下,历史还是「人的故事」,一部最伟大的史诗。我们必须全力以赴,认真阐述,这一史诗不是悲剧,而是回向遍及世界的欢乐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