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6日,20年前的今天,海子,这位淮河的孩子,走向山海关,那东风吹来的海岸,去呼吸春天的潮湿。他背抵着燕山山脉的断崖,那自北京绵延而来的褐色山群,那随褐色而来的沉重烟霾,北京的阴霾,仿佛要阻止那奔腾的山势。面朝大海,面朝春暖花开的大海,屏住心跳和呼吸,等待春天。
等待春天——你迎面走来,冰雪消融,你迎面走来,大地微微颤栗。
等待春天的海子,屏住呼吸和心跳,在今天,20年前的,到今天,20年后的。等待春天的海子他屏住呼吸,只为了闻一闻久违了海的气息,在舌尖留住春的潮润。他以整个生命捕捉着春,那孩子笔下的动漫世界。等待春天的海子他屏住呼吸,20年,就在山海关,那海与山交汇的地方,那褐色与蓝色对峙的地方,那冬天与春天撕扯的地方,那生命与死亡交锋的地方。等待春天的海子他屏住呼吸,激动得血液凝固,四肢僵硬。逃离北京褐色烟霾的漫长旅途,终于结束了,是啊,该结束了!第一缕春天的潮湿气流穿越海子的躯体,他闻到了野花的欢喜,野花是一夜喜宴的酒杯,野花是一夜喜宴的新娘,野花是我包容新娘的彩色屋顶。海子他伸展四肢,环抱这这春天的新娘,他屏住心跳和呼吸,将那一刻凝固,在自己的生命里,在他随身携带的诗集的扉页,在山与海之间的对峙中。他屏住呼吸,让世界在此停留,停止,请你停止,哪怕只有片刻,也足够了。我请求熄灭,生铁的光、爱人的光和阳光,我请求下雨,我请求,在夜里死去。
是的,在夜里死去!海子他自我放逐,为了逃离那褐色世界,毒气室般的北京,为了逃离毒气室的窒息,那某个伟大的谋杀人类计划的一部分,海子他开始逃离。
一个伟大的谋杀人类计划,杀死了海子。
海子之死,乃是这起有计划的人类谋杀的一节。
海子之死,乃是北国春天逼迫的出走,他的自我放逐,乃是逃离这毒气室的沉浊迷蒙的窒息而自我解放,生命的释放。他不愿这唯一的生命消耗在慢慢的无意义的时间里,被毒气噬啮,四分五裂的生命,疲软如同一张浸泡了酱油的皮纸一般的生命。他拒绝这样的生存,他属于大海,春暖花开的,大海;他归于大海,碧波浩瀚的,大海。
海子之死,是黄土尘埃对蓝色海波的驱逐,是北国烟霾对南国清澄的侵蚀与扼杀。这乃是有预谋的暴力征服,有文字记载以来的中国历史,就是这样。以北风之手,以寒雪之手,以剽悍怒马之铁蹄,以黄尘烟霾之笼罩,污染南国的清明温软、明黄嫩绿;扼杀南国的浪漫热情,奔腾飘逸;封禁南国那鸟语一般的吴侬软语,那柳浪一般的情爱欢笑……而据说,那就是中国文明,中央之国的文明,对边鄙野蛮之地的伟大开发,与启蒙。
是城市对乡村的伟大开发,与启蒙。
海子之死,乃是城市对乡村的谋杀。
海子是属于乡村的,他的灵魂与肉体,都浸染着麦田的气息,高粱的清香,向日葵的波浪一样明黄的色彩。他的头发里散发着干草的气息,春天梨树粉白的气息,桃花艳红的气息。他的眼神间弥漫着琥珀一般透明而甜美的蜂蜜色彩,他是裹着自己的家乡,裹着自己的村庄,裹着山林与溪水的绿色和声响,来到这个城市的。
在五谷丰盛的村庄,
我安顿下来,
我顺手摸到的东西越少越好!
珍惜黄昏的村庄,
珍惜雨水的村庄,
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
他来到的这个城市,是那样的古老,古老得令人失忆;却又是这样的现代,现代得令人迷失。他寄居的这个城市是这样的巨大,巨大得在城市的中心,数万米数万米荒无人烟,绝无人迹;却又是这样的逼仄,逼仄得无处安放海子的村落,安放海子那一颗燕子一样小小的灵魂。他曾经渴望的城市是这样的繁华,钢筋水泥、玻璃幕墙、人造花园、霓虹彩影、灯红酒绿、纸醉灯迷,人类一切的欲求都在其中膨胀,如同发酵的面包;然而这城市却又是这样的贫瘠苍白,无法容忍一声鸟的轻啼、一片落叶的飘零、一声无助的叹息、一首三、五行诗的哀鸣,还有,那些从村庄里带来的泥土,和泥土一起而来的游丝一般的人性。这城市的红尘滚滚如同滚滚浊浪,冲刷着乡土的一切,草根与树木,雨水与白云,真诚与悲伤,生命的与关于生命的一切。而留下的只有物质,迷蒙而浑浊,巨大而坚硬;留下的只有装饰,经过电音放大的美声,嘶哑而高亢的美声;经过硅胶扩充的身体,肥美而丰硕的身体;经过无数种传统秘笈现代技术强壮起来的生命,狂暴而粗野的生命;而真的人性却空空荡荡,空空洞洞,悬挂在厚重的装饰之上,如同抛弃在电线之上的内裤,在红尘中摇荡。
这里没有泥土,没有溪水与鸟鸣。海子只能把自己的村落存放在记忆里,压扁在漂白粉漂白过的纸页上,用蓝色的钢笔,涂抹了又涂抹,用彩色的橡皮,擦拭了又擦拭。 在纸页上,海子如同一个农夫,刨掘着树根泉水,翻耘着记忆中的泥土,捡拾着莺歌的羽毛,还有鸟的蛋蛇的窠青蛙的足迹,但这些总是梦幻,一觉醒了,海子的家园便干枯了,连同海子的心,与身体。海子的声带揪紧了,直至嗓子发干,从同样干枯的胸腔中发出的声音,被抽干成方方正正干干扁扁的文字,贴在纸上,如同胶纸上沾满了的苍蝇,悬挂在风中摇晃。据说,那就是诗,是海子的天才创作。是海子那美丽而忧伤生命的见证。这些苍蝇纸,哪是海子的生命啊?!那只不过是这个城市的餐余小碟,是城市人玩腻了之后的野游佐餐罢。是那些脑满肠肥的城里人的柴鸡、野菜,那些换换口味的土产而已。
海子的生命早已随着他的灵魂,在青山与碧海间自由飘荡了。
那如同鸟一般寂寞且扑腾的,在清风之间,在爱人的胸脯间,在村庄的烟岚间,在尨茸的草籽间,在山山水水沟沟壑壑之间,往来穿梭。海子的诗,是只能在乡村的夜晚,倒头睡在草甸之上,以小黄狗的吠声伴奏的。相称的装饰物,也只有月光和星星,树影婆娑。海子的歌,是唱给草丛里爱人的小夜曲,给欢欣的豆苗和勤劳的草帽的献礼——
以前的夜里我们静静地坐着
我们双膝如木
我们支起了耳朵
我们听得见平原上的水和诗歌
这是我们自己的平原、夜晚和诗歌
海子是被这些城里人消费掉的一个生命,被城市消费了的乡村。据说,这就是现代性的展开,伟大的人类文明,正是以城市消费乡村开始的。海子是他们一道奇异的乡菜,摆在豪华宴席间,与红酒、海鲜以及女人,一起。
现代性的征服,人类的自我谋杀计划!
海子之死,乃是现代性对传统的谋杀。
海子的生活和生命是传统式的,他只为自己活着,饱了歌唱,闲了写作,累了睡眠,欢快时游走,悲苦时痛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鼓腹而游,击缶而呕。海子该做的,是一个纯粹的诗人、文人,本该过着诗人悠游且悠悠的生活,但现代性的宏大计划,将这个世界收编,时间机器巨大的齿轮,将世界卷入它的精密计算与运作之中。工作啊工作,伟大而美妙的“工作”,这人类世界最大的骗局,将一切人,无论老幼,不计男女,都编入工作组织,进入工作单位,成为工作“人才”,被雇佣,被称斤估两的算计为为“资源”,被利用。“工作”于是成为现代人的使命与宿命,起点与归宿,成为现代人活下来的唯一途径,生命价值唯一依归。而依据现代性的伟大宣言,按照日历与钟表的节奏动作,如同机器一般的准确,便成为一种美德,与价值。那些从猫眼变化看时间,通过阳光的色彩判断时间,看狗尾草拖长的影子安排行止的传统中国人,被现代性收编了,被时间机器的精准指挥着自己的举手投足,齿轮的每一滴声响,在精确转动指针的同时,也精确算计着每一个“工作”者的剩余生命、剩余价值。那时间机器,如同出甬的蚕,开始吞噬树叶,身体虽弱却意志坚强,蠕动缓慢却动作急促,看哪,它的啮齿开始启动,滴答滴答,咔嚓咔嚓,一分一秒,一口一洞,一圈一圈,一洞一片……刹那间,一片树叶便只剩下叶脉,伴随着渐渐吃饱长大的蚕的离去,树叶开始枯萎飘零。听哪,那雨滴一般急促的声音,是怎样从人类的身体中发出,那潜伏的时间虫子,是怎样地啃蚀着每一个人的生命!
这,据说就是现代性的伟大使命!理性计算的伟大成就。
上班、签到、上课、休息、下课;办公室、教室、图书馆、会议室;到课人数、考试分数、难度系数、及格基数;答题要点、背诵重点、理解难点、出题疑点;刑法第一章,民法第三编,诉讼法的高院解释,宪法的第十四修正案;准确、精确、正确……指针飞速移动,身体飞速盘旋,身体飞速盘旋,脑袋飞速运转,脑袋飞速运转,生命飞速蒸腾,一切以速度为准,一切以时间为准,不差分毫成为生命的衡准。于是,那一炷香的时间计算法,那桑榆晚景的生命计算法,那雪迹鸿爪的时间计算法,那晨钟暮鼓的时间计算法,那临水一叹,逝者如斯夫的时间计算法,那花开花落,风气云涌,夏去秋来,冬枯春营的时间计算法,从此被一根针指挥了,被一声声滴答消灭了,留下的,是历书中发黄的几个节气,天气预报中的需要特别注释的立春春分雨水谷雨;留下的,还有同样发黄的身体与生命,被工作机器充塞了的身体,被金钱与欲望充塞的生命;留下的,只有一段模糊的记忆,在现代的脚注中,用小号字、用小括号、用另一种颜色,标明的一种残余,一种与生活无关的,另一个世界的时间计算法。于是时间枯萎了,在现代性的巨大齿轮下,时间之躯被挤压碾碎,做成风干的纪念品。
于是时间死了,古老的时间计算法,一种文明的死亡。
于是海子死了,传统的生活方式,一种有意义的生命形态,一个诗人。
在时间机器的催命声中,海子害怕了,他开始逃离。他不愿在医院一样的白色墙壁内,让时间之虫啃食自己的生命,让生命如同一片蚕食了的树叶,挂在枯黄的枝头。他不愿被那滴答声抽空自己胸中的音乐,让生命被抽丝一般掏空。他逃离这所谓的现代生活,逃离那教室(据说这是中国法学的最高殿堂,医院一般白白墙壁的逼仄空间),走向山岭,走向大海,走向生命的本原……
我回来了,我交回了这个躯体,虽然它已经疲惫不堪,千创百孔;虽然它已经被城市的空气污染,满目疮痍。但是我带回来了一个完整的灵魂,一个虽然创痛颤栗,却还温软如初的心。大山啊,我把它交给你,你给我骨骼与坚毅的大山;大海啊,我把我交还给你,你给我血肉与灵气的大海。我回来了,尽管我丧失了你给我的完美躯体,但我终于是回来了,我把自己还给你,我的母亲,我的大地和海洋!
我曾经是你的孩子,我仍然以孩子的身份回来,我带着您给我的赤子之心出发,我仍然带着这颗温软的心回到你的身旁。我的母亲,我的大地和海洋!
我是您的海子,我是您永远的孩子!我愿意离开那令人窒息的成人世界,回到我的童年,我母亲的怀抱,我只是一个孩子,我只愿做一个孩子,别的一无所求。
我取名海子,我选择一个孩子的谐音。您是知道的,我的母亲,我的大地与海洋!
海子——孩子!
海子永远是一个孩子,童真未泯的孩子。他在泥土中诞生,他与鸟雀为伍,他学着向日葵追赶太阳的足迹,他扑在麦浪里呼喊与哭泣。看麦子时我睡在地里,月亮照我如照一口井,家乡的风,家乡的云,收聚翅膀,睡在我的双肩。
海子扑在麦浪里呼喊与哭泣,如同一匹蚱蜢。在田间地头,在歌声与风声中,他啪嗒自己的影子,踏歌而行;在流水与流沙中,他扑棱着翅膀一般的手臂,踏浪而歌。他的童稚歌喉,只为石隙里的蟋蟀展开,为水边的泥鳅,树间的知了,杨树的落花,天空的白云。我歌唱云朵,我知道自己终究会幸福,和一切圣洁的人,相聚在天堂。
那些机器排成的文字,那些点缀在图书馆书架上的淡蓝色书面上的文字,那些评论家们笔下的“诗”、“歌”,还有谣曲,不是海子的声音。那些豪华演播厅里的稚嫩孩子的背诵声,那些沙龙里沙哑的装饰着悲伤的颤音的纪念会上的声音,不是海子的声音。海子的诗需要鸟啪嗒翅膀,鱼刺啦出水,猫轻声呼叫、牛温柔嘶鸣的合奏,才能上演;伴随着狗欢快的夜吠,梦中情人干草堆里的鼾声,油灯忽闪忽灭的扑扑声。那歌总是属于孩子,属于孩子那海水一般清澈的眼神,和海浪一般欢乐的笑声。他拒绝成人的世界,拒绝成人装饰伪音的表演,拒绝那些空空洞洞,肮脏且浑浊的眼光落到自己的诗页上。他随身带着自己的诗页,贴着自己的胸口,让那扑腾的心跳守护着自己的诗,守护着那份孩提之童的稚嫩、天真与烂漫。他在草原之上歌唱骏马和羊群,在雪山的脚下为村庄咏叹,他在沙漠里守望额济纳姑娘,秋天的风早早地吹,秋天的风高高地吹,静静面对额济纳,白杨树下我吹灭你的两只眼睛,额济纳,大沙漠上静静地睡。他歌唱自由、爱与美丽,歌唱理想与阳光。他的心智从未长大,尽管他的身体已经成熟,曾经有过爱人的温存、体香,有过女性的青丝拂面、温语抚慰;尽管他曾经站在最成人化的讲台上,面对着一群比成人更成熟的法学学子,他的目光却不敢与他们对视,他只愿在听众中寻找那些同样的孩子,他的口宣讲着,也许有教科书上的那些抽象名字、概念、规律、法条第多少多少章,但他的耳朵却支楞在窗外的树梢,在捕捉春天的第一声鸟啼。他的目光越过厚厚的帘幕,在搜寻着一朵癫狂杨花的自由飘落轨迹。是啊,北国的春天,比家乡晚了一个多月了,家乡的油菜花间,蜜蜂早已经忙乎了整个早春。而这昌平的山脚下,却依然是灰蒙蒙的死寂;家乡的紫云英该是烂漫田野,引得碟呀蛾呀疯狂追逐,老黄牛也带了小牛犊田头散步,悠闲有绅士风了,而这里的山羊还被困在岩石上,吃去年冬天割下的干草,悲伤且孤独,直抵自己的犄角。昌平的孤独,是啊,悲伤且孤独,在昌平这荒漠的山脚。连孤独也渴望泉水的滋润,渴望一只鱼筐的接纳,但这里没有。
鱼筐和泉水?是的,鱼筐和泉水!春天早一个月就到了家乡,孩子们也早该光了屁股,在溪水里捞鱼摸虾了。大点的孩子,还有春天一般萌发的少男少女们,也正折柳相对,替对方编织爱的花环。他们在青草间拥抱亲吻,肉体的清香夹杂着花草的清香,人面桃花传奇洒满泥土,等待的只是种子的萌芽,等待的只是夏天和秋天,激情与炙热,收获与幸福。而这里的孩子们却是这样的规规矩矩,坐在医院一样的白色墙壁里,他们是那样的幸福且满足,他们忙着背诵教科书上的法条,如同蜜蜂采蜜一般兴奋。他们的想象里该是没有野花与流云的,有的只是成绩、工作、收入丰厚、地位稳固。这些孩子,这些坐在教室里的未来的大法官、大学者、大律师、大政客们,他们是不需要春天的,尽管,他们正在自己生命的春天……
太成人了,这些可怜的孩子们。他们的青春如同这北国的春天,是这样灰扑扑且沉朦朦,连春天气息在千里外扑来,他们也听不到一丝心动。
即使春风掠过窗帘,送来料峭春寒,他们的躯体也感觉不到。
即使鸟的翅膀扑过他们的书页,啼声圆滚过他的耳际,他们的心也听不到悸动。
他们是为法条而来的,他们也准备为法条而生。他们准备用法条主宰自己的命运,并准备以自己主宰着这个世界,这些未来的精英们与领袖们。
啊,这些可怕的主宰者,这些脚下没有小草、肩头没有小鸟、眼中没有白云、胸中没有温情的未来主宰者,在他们所背诵的文字中,可有自然与生命的字样?在那些逻辑严密的法条里,可有欢愉与幸福的记载?在那些模拟审判庭与言语滔滔的辩论中,可有孩子们的淘气且闹腾的空间?!
孩子回来吧,如果你们不想面对这苍白如医院,坚硬如钢铁的世界,那么回来吧。逃离这成人的世界,去追寻那青山与碧海,白云与流水。去继续你们那永恒的游戏。
成人世界没有孩子们的空间,他们拒绝了我们,那么我们自己走吧。
孩子回来吧,走上回家之旅,向东,向大海,向太阳升起的地方……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
海子向东走了,去寻找一个春暖花开的海滩。在那里,有他,和他一样的孩子们一起,守望3月的春天,守望着春天的永恒阳光。